旋即寒露夜来风,苇白枫丹碧水空。
雁过留声闻嘎嘎,半江瑟瑟半江红。
——竹枝词:《廿四节气·寒露》
夜,黑得很玄,黑得很美。
一切,仿佛是应了某种预约似的:
天边的群山黑如铸铁,屏声敛气着。
旷野与河滩黑如布幔,屏声敛气着。
一两点星光黑如夜之眼睛,屏声敛气着……
猛然——
如嗖嗖作响的霹雳火,
如呼呼生风的响尾蛇,
盛满红木炭的小铁篓,流星锤一般呼啸、闪烁在黑黢黢的夜空,划出一道道炫目亮眼的弧光。
弧光滑行的轨迹上,由木炭燃烧时迸溅出来的火星子,被陆续甩成一条条蓬勃着活力的光环,在不断的延伸和不断的消失中盘绕、翻搅、腾跃、旋飞……
雪花盖顶。
蟒蛇缠腰。
扫地莲花。
二龙擒宝。
是龙啊,是龙!
是有鳞有须有声有色有刚有柔有灵有性的吉祥、美好之龙。
是能巨能细能幽能明能隐能升能云能雨的神异、威猛之龙。
夜色如涛,哗哗作响,好一番“蛟龙出水”……
天宇泼墨,霍霍生光,好一番“龙争虎斗”……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凭着各自手中的一根竹竿,一根绳子,一只燃着木炭的铁丝小篓,便能舞动出如此虎虎生威的斑斓崔嵬与雄烈奇谲来呢!
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
隐则潜伏于“波涛”之中。
其架势、其气魄,是粉墨矫情文唱武打的戏台子所无法承载的。
须这般野天野地的火烈,方挥发得出乡村汉子的野性与剽悍。
须这片滋生了楚歌与巫风的“南蛮之地”,方繁衍得出如此原始又雄性的民间艺术。
嘎——嘎——
一队一队大雁从夜空飞过。
(寒露。鸿雁来宾,雀攻大水为蛤,菊有黄花。)
农事忙过了。田野清朗了。汉子们一个个手痒痒的了。特意赶来拍摄专题片《炭花舞》的电视台人员,一个个早已手痒痒的了。
黑天黑地里,操于手中的竹竿一丈有余,系于竹竿一端的棕绳两丈有余,棕绳一端结有铁钩,铁钩系一流星锤似的炭篓子。
一经舞动,炭花灼灼,龙章凤姿,风起云涌。
旷野。河滩上的汉子们袒胸裸背。
肌腱在光焰飘忽中泛一种苍铜古色。
一团团流星锤似的火球,在奔突,在飞蹿。
伸长脖颈的山峦给舞弯了弧度……
睁大眼睛的天穹给舞弯了弧度……
围观者们的目光给灼痛了。
河流的视线给灼痛了。
夜风的感叹给灼痛了。
一切的拘谨,一切的卑琐,一切的木讷,一切的闭塞与羁绊,全给光与影的激流所豁然冲决!
一切的亢奋,一切的昂扬,一切的豪兴,一切的洒脱与果敢,都在这一刻挥发到了极致!
这冲决是本该冲决的。
这挥发是本该挥发的。
偌大一块充满创造之美、变形之美、张力之美的土地,理应发光发热,理应孕育出一尊尊充满骚动与激情的血性之躯。
一支风风火火的旋律,吞吐大荒——
放排人自峡谷激流风风火火飞身而过……
泥土翻花的沟圳里,风风火火划出一道道抛种洒汗的犁痕……
鸟群如一股股旋风,风风火火变化出充满动感的舞蹈造型……
白闪电的光鞭,风风火火狠劲抽打着经冬后近乎麻木的土地……
——风风火火的光之舞蹈哟!
四周很黑,黑得玄青而美丽。
一条花色蛇,优美地滑入河滩的草丛。
——风风火火的力之舞蹈哟!
——风风火火的龙之舞蹈哟!
幻觉中,一群茹毛饮血、薜荔为裳的先祖——
在神秘的星辰下,
在血腥的篝火旁,
咿咿哑哑舞着听不清字句的巫歌。
有蟒蛇桀骜且温驯。自脖颈绕向腰肢,将红红的信子忽忽吐动。
铁篓中滋滋烧燃的炭花仍在嗖嗖生风……
嘎——嘎——
雁群从头顶的天空飞过。
炭花滋滋的光焰,溅往夜空的亦是一个大写的“人”字,并将灰白的雁阵涂上一抹轻红。
拍摄电视专题片的人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会给炭花舞取上“雁来红”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
四周很黑,黑得玄青而美丽。
炭花舞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
一条花色蛇,优美地滑入河滩的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