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中国大饭店时已是华灯初上。大堂酒吧金碧辉煌,有一位小姐在弹钢琴,在散开的沙发座上,很多外国人和中国人坐在那里聊天。要是在往常,我一定会找到一个我认为最漂亮的外国妞然后不停地朝她挤眼睛,可今天不行。我等了一会我看到林先生穿一件黑色夹克衫,像个便衣一样走了过来。
“要点儿什么?”我问他。
“一壶红茶。”他坐下来说。我在猜他是否可能属于佩带手枪的那种私人侦探。
“我要一杯皇家咖啡。”我对服务员小姐说。
“你真的要找到龙天米?”他看着我。
“是的,因为我和她要演的一出戏《回到爱达荷》必须得由她主演。”
“你们认识多久了?”他问我。他有一口漂亮的牙齿。
“有五六年了吧。我们算是大学同学,一同演了从莎士比亚到莫里哀、从肖伯纳到皮兰德娄的很多戏,我们是好搭档,很好的搭档,在很多方面。”
“同时你很爱她。”他一直盯着我说。
“是的……你好像也爱过她?听你的口气。”
“……有一段时间是。你真的想通过她接触的男人来找到她?”他的眼睛里甚至有一种嘲讽的神情。咖啡和茶上来了,他在他的茶里加了牛奶和砂糖,我什么也不加。
“对。”我果断地说,“因为她失踪了,剩下了一条床单。”
“好吧。”他耸了耸肩,递给我一张纸片。上面有五个人的姓名、电话、地址。“你就一个个地去找吧。不过有两个人我没有写上去。其中一个是我,因为用不着写上去了。另一个是她的一个情人,就是她在一年前曾经委托我调查过的那个人。那是一个商人,或者说是一个危险人物,一个与黑道有广泛联系的骗子——但法律还抓不住他的把柄。他就住在这家饭店里,我注意到他的奔驰560有三个月没有在这里露面了。你不能直接去找他。”
我仔细地看着那张纸片。“好吧。”我说,“随便问一下,这些名单你是怎么搞到的?”
他看着我,深深地笑了:“老兄,在她委托我调查那个男人之后,我调查清楚了那个男人的全部背景,并且劝她离开了他。那一段时间她已开始吃含有毒品的饼干了,但我促使她离开了那个男人。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成了,成了她的情人。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那么高雅,眼睛那么美,那么深奥,不是吗?在我爱上她的同时,我发觉她还有其他男人,就用我的职业手段调查了出来。只是我从来没有将这个名单派上用场。现在它有用了。她真的很美。对吧?”
“你觉得她哪里最美?”我问他。看来这个私人侦探的确深爱过龙天米,一种妒意涌上我的心头。
“她的眼睛、嘴唇,声音,笑容,姿势与话语。一切。”
“太对了。”我伸出手来与他握在了一起。我们因为是一个女人的共同的情人而变成了亲和的人。但关键是我要找到她,“你的私人侦探——民事事务调查所挣钱吗?都干些什么?”我平静地问。
他坚毅地笑了笑,“我是军人出身,我做过生意、写过诗,上过法律专业的大学。我一直想干私人侦探,于是我就干上了。我接的生意很多,有委托我们调查丈夫或妻子外遇情况的,有委托我们寻找失踪者的,也有委托我们调查一些生意人的商业信誉、贷还能力和背景的。我很喜欢干这个。这座城市也需要我。我们一共四个人,据我所知上海也有一家私人侦探所。不过,我总有一种预感,你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她了。她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女人。她干什么都不会停下来。你为什么非要找到她?”
“为了‘回到爱达荷’。”
“你说什么?”他又问我,显然他没有听清,但我不想再重复一遍了。我确信他是一个可靠的人。我啜饮着皇家咖啡,看到那些白种女人们挺着健康的胸部在我身边走动。在这个爵士音乐节奏城市里我常常感到迷茫。有几个神色冷漠的男女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他们是一群骗子,这个城市著名的骗子。”林对我说,“你要是遇到麻烦了,就呼我。”他递给了我一张名片,“在前面呼119代号,我就知道了。”他微笑着站起身。
“祝你好运。”他和我握了握手,然后走了。我继续坐在那里听音乐。我又要了一杯矿泉水,呆坐了半个小时,这才走出了中国大饭店。有一个女人跟着我,我走上汽车停车坪时她对我说:“先生,请问你要我陪陪吗?”
“不,小姐,我要回家了。”我礼貌地对那个靠操持皮肉生意生活的漂亮女人说。在黑暗中我真为她感到难过,可我知道她感觉自己比我过得幸福多了。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生活逻辑之一。我大步走向黑暗。远远地看去,中国大饭店和国际贸易中心的庞大建筑像一座钻石山一样闪着幽美的光芒,像积木一样不真实,它那么傲慢,又那么庄重、豪华、凝重和美丽,像界碑一样成为这个城市生活的标识,一座幽暗的钻石之山。
我把龙天米的头像用电脑印在了我的一件T恤衫上。龙天米的笑十分沉静而忧郁,她的一绺头发遮住了一只眼,仿佛在偷窥着这个世界。我想一定会有人看见过她并且把她的消息告诉我。秋天里的寒意从大地深处升起,我打算去昆仑饭店的迪斯科舞厅跳跳舞。在这座城市我已经习惯了用孤独的舞步跳舞。我在夜晚十一点的时候走出寓所,叫了一辆出租车,向东三环方向驰去。由国际贸易中心立交桥开始一直向北,是重要的使馆区,因而那里的高档酒店、商场和写字楼十分众多,充满了一种傲慢自大的奢华气派。汽车在昆仑饭店门口停下来,我下了车,走进了昆仑饭店,直奔舞厅。
我曾经来过这里几次。这里的迪斯科舞厅相当不错。在十点以前,在这里出没的人是以学生模样打扮的年轻人,到了晚上十一点以后,在这里出现的人就非常奇特了。我喜欢这个舞厅里弥漫的快活和自由气息。这里外国人很多,留各种奇怪发式的“艺术家”们也很多。我想我在深夜来到这里是为了深入城市孤独的睡梦,从另一个方向把快僵死的心灵惊醒。我先是喝了一罐百事可乐,然后我就加入到那狂舞的人当中去。在舞厅中间,灯光变幻中,每一个人都似乎像是被狂风吹动的树枝,又像是某种电动玩具。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我来到了地狱,因为十一点以后,仿佛全城的各种怪人都来到了这里。
这里集中了这座城市的一些奇特的景观,你可以凭打扮、气质,推测哪些人是同性恋者、妓女、骗子、富商、艺术家、失恋者和城市孤独症患者。我花一百元门票进来也是为了加入他们的行列。我在城市的手掌中越陷越深,多像一个攀岩者一样在它的手掌中向上爬,可我随时会掉下去摔死。我必须要进入一个新的社会阶层,在这样一个社会迅速分层的时期,我必须要过上舒适的生活。我想这是很多年轻人的想法。可每一次出入大饭店,我总是有更强烈的失落感,因为那里没有一件东西会真正属于我。华丽气派的灯光和富丽堂皇的空气吗?即使是这些东西我也一刻未曾拥有过,如同我未曾拥有过龙天米全部的爱情一样。
就在昨天,我从电视上看见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窃贼,她被抓住之前从北京的大饭店里偷了一百多万块钱!当时我在电视机前感叹:一个多么漂亮的女窃贼!可她却偷了一百多万块钱。其实她原本可以嫁给一个普通人,比如嫁我这样的自由艺术家,但我知道那不是她的想法,那同样不是很多女人的想法。中国的女人真的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男人们却对此毫无察觉,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事件。
我感到浑身发热,我脱掉了西装外套,把它和我的双层棉风衣一同扔到了一边。一个骨盆宽大的黄头发外国妞用她的胯骨撞我,然后我就挺起下身去撞她。舞厅里光线变幻得非常奇异,我想我一定是在地狱里和死于欲望之海的男女们在共舞。有一会儿我觉得我像一条快死的鱼一样喘不上气来,于是我闪出了舞厅,逃脱了那个麦积山一样的美洲胯部,逃向了旁边的饮料供应处。
我站在那里喝一杯矿泉水,我浑身都出汗了。T恤衫上的龙天米和我一起幽深地看着世界。这时我忽然看见一个身穿白西装的人从一边的黑暗处走了过来。他的头发很长,但扎成了一团束在脑后。他扎着蝴蝶结,像个绅士艺术家,但他跑到这里干什么?他在大堂酒吧坐着也许更好。我这么想着时听他沙哑着嗓子对我说:
“她是谁?你认识她?”他指着我T恤衫上的龙天米问我。
“嗨,我认识你,”我说,“你就是那个在美国叫响的画家何哲伦先生。”我一下子想到私人侦探给我的那有五个人的名单中也有他。何哲伦是著名的“海上画派”中的一员,他那怀旧气息颇浓的古典绘画让美国一个庞大的财团看中了,以每一幅画不低于一百万人民币的价钱收购去,从而把他包装并抬举了起来。“至于她,龙天米,是我的朋友。我也在找她,我们在共同排练一出戏,可她却失踪了。”
“她是一个骗子,不是吗?”他走过来逼视着我说。
“噢?是吗?我可没听说过这种事。”
“她骗了我三幅画,非常棒的画。然后她跟一个老头儿跑了。那时候我刚好在美国。”他有些愤然,然而绅士般的修养使他在发怒时也很有风度。他看上去已像个美国人了,“她原本说过要和我在一起。”
“她当过你的模特儿,是吗?”我问。
“是的。我那幅《雅歌》中左边第三个女人就是她。”
我想起了那个穿旗袍弹一种古琴的女人。看上去何哲伦似乎对龙天米是恨爱交加。我说,“我们干吗不去大堂坐一坐?这里太吵了,这里是疯子呆的地方。”
“我一直在这里等一个朋友,可他却没来。”我们向外走的时候他说。我发觉他有一种魅力,一种这个时代的魅力,这种魅力是由金钱烘托出来的,以博大的艺术根基为基础的那种魅力。我们在大堂酒吧坐下。我要了一杯茶,他要了一杯热咖啡。
“何先生,你要找着了她会把她怎么样?送交法庭?”
“不不,”他摆了摆手。年届不惑,可他那张脸依然十分光鲜。“我要为她画一幅像,我曾经答应过她的。至于那三幅画,就都送给她好了。她是一个给我带来了丰富灵感的女人,我怎么会恨她?”
“但她失踪了。只留下了一面有一摊血迹的床单。”我说,“不过,我确信她还没有死,只是在城市浪游。”
我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在半个月前从亚洲大酒店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啊,我还有她的房间号码。要不我们现在就去找找她?我后天就要去美国了。我很想见她一面。你也是吗?”
“OK。”我激动地说。
我坐进了何哲伦的那辆“宝马”车。以前我曾经搭乘过一个在欧洲流浪的著名诗人的妻子(她是一个有名的画家)的“宝马”车。我知道北京有不少被外国佬看好的艺术家都有了还不错的汽车。我们的汽车一直向南,由兆龙饭店路口向西拐,经过城市宾馆和工人体育场,来到了东四十条道口。在车内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想何哲伦大可不必对龙天米念念不忘。也许他靠再给她画一幅像才能赚更多的钱吗?他已经是一个成功的家伙了。我们停好车,穿过马路,向亚洲大酒店走去。
我们乘电梯来到了十楼。我跟在步态敏捷的何先生后面向前走。沉静的灯光打在走廊中厚厚的地毯上。我们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我跟着他在一间房门前停下来,他敲了敲门,没有应声。然后有一位服务员小姐过来了。
“有一位叫龙天米的小姐还住在这里吗?”我问。
“噢,她早就走了。她在这里住了三个星期,先生。”
“好的,谢谢。”我和何先生都有些沮丧。我们向电梯走去。这时候我的心情也十分复杂,我忽然发觉我的寻找之旅毫无目的。我找到她是为了全部拥有她的爱情吗?不,在这个破碎的时代里情感本身早已瓦解,那么我还为什么要找她?我的寻找只是寻找本身,只是我还没有对寻找本身绝望。我们下了楼,穿过大堂,走了出去。我看得出何哲伦情绪似乎十分低沉。我们坐进了他的汽车,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过了一会儿:“你觉得我似乎有些可笑,是吗?”
“不,不不。”我说。汽车里黑暗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