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总是觉得我像是一粒灰尘一样飘浮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加上令人怀念的学生时代,我在这座北方大城市已经生活六年多了。我和城市就像是两个骗子一样互相提防,而又不得不互相信任。出于对我的怜悯,这座城市给了我一个“戏剧人”的角色,让我还能够在它的巨型手掌的夹缝间生存下去。但我知道,它随时都可能一下子把我掐死。每天,当我和我的戏剧人伙伴们穿行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着的街道,像某种呕吐物那样,在城市的口腔和牙齿间流动不已时,我无法拒绝那些日异地长高的各种饭店、大厦、写字楼、购物中心、超级商场以及美式快餐来威压我们。我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我是一个满腔怒火生活在城市中的人。
我只做先锋戏剧,我是一个环境戏剧人。我将我的戏拉出了舞台,彻底地改变了舞台与观众和演员之间的静止关系。从而可以把戏剧放到社会的各种环境去演出。因为每天发生的各种现实事件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力。在这个他娘的什么都在解构的时代里戏剧的真正精神早已萎缩,已退化为乏味无聊的、充斥在电视台上各个电视频道的肥皂剧。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干些什么?面对更多的沉湎于物欲的人们,二十五岁的我忘不了大学时代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一句话:“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场梦,一种化学的发疯形式。”而我,却仍想要找到我青春的最后寄存地。我的“爱达荷”。你说我也许是一个镇定的疯子吗?
“你看到那些玻璃杯了吗?那些在大堂吧台上放着的一排玻璃杯?你不觉得它们发出的亮光有一种让人心醉神迷的感觉?”龙天米慵懒地对我说。
她像一只已经厌倦了美食的波斯猫那样打了个哈欠,胸部的乳房跳了两下。
我们坐在凯莱大酒店的二层咖啡厅里。凯莱大酒店是一家四星级酒店,它像幽蓝的一块砖头一样竖立在建国门立交桥的边上,与边上日本佬盖的长富宫大饭店相互辉映。这里的咖啡和西贡菜都不错,我正在喝着一杯维也纳冻咖啡。可和龙天米坐在一起我忽然感到了绝望。这座城市以它某种不容更改的法则在修改与毁坏着我们,让我们无地自容。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说。我看见龙天米哼着一首十分没劲的歌在吃她那份蛋糕。我和她认识已有多年,还是在戏剧学院三年级的时候,因为共同主演一部莫里哀的喜剧,在那天晚上戏演完了之后,我们之间的戏倒是接着又演了下去:在一阵道具乒乓作响声中我们拥抱着倒在了幕布上,在一阵激烈的节奏中我们——于是我们就成了情人。从那一天起,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全部拥有,也一刻没有完全拥有过她。但我想我是爱她的,如同其他爱她的男人一样。现在我坐在凯莱大酒店咖啡厅的深蓝色玻璃幕墙之后向外窥探。在我眼前出现的是东便门立交桥,一列火车正缓慢地通过那里,那种节奏谨慎而又坚定地向北京站方向而去。再往南则是东花市高级住宅区,那里住了不少有钱人。我看见有很多漂亮的私家车沿着一幢幢欧式的公寓楼一字儿排开,浑身闪耀着这个时代铜臭气十足的光芒,那么幽暗而又令人伤心。远处,国际饭店、鸿基大厦和其他高楼直逼我的视线,让我有一种推倒积木似的强烈愿望想推倒它们,因为它们给了我一种十分压抑的感觉。我现在仍然感到这座带给我激情和梦想的城市是如此的陌生。
“我们为什么要回到你所说的‘爱达荷’?它是一个什么鬼地方?”龙天米忽然斜着眼睛看我。要在平时,我会觉得她的这类斜视美丽异常,而且我还会为此吻她那么几下。可在今天我实在恼火透了。“我不知道,姑娘。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回到爱达荷。你不觉得你的这种提问十分没趣吗?爱达荷是他妈的美国的一个农业州,有很多漂亮的奶牛和农场,当然还有很多像奶牛一样有着大乳房的漂亮姑娘。”我恶狠狠地说。
“够了,闭嘴吧。”龙天米忽然幽深地看着我对我说,“你变了我再也不想见你了。我想我讨厌你,你这个粗鲁的混蛋。再见!”她扬起她美丽的下巴,站起身就朝外走。我也跟着站了起来。我可没打算要失去她,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她走得飞快,我喊了一声,她也不停下来。我一直认为她不错,这不仅因为她是我的好伙伴,还在于她一直想和我回到我所说的爱达荷,这样的女人在这座城市里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女人则喜欢养宠物、佩戴假发、假乳与假臀,以一切假物来毁灭可怜的男人们。就在今天之前,我每一次和龙天米互相拥抱着沉睡在城市的黑夜里时,我们的肉体和灵魂都可以感受到那种再也回不到爱达荷的恐惧。
“嗨,嗨嗨,你最好停下来。”我走出咖啡厅,对她疾速走动的背影说。她根本不理我,向右一拐,就消失了。我连忙又跟了过去,推开了一间屋子的门却发现是一间四面全是镜子的化妆室,龙天米已经不知去向。莫非她躲到了镜子后面吗?我强作镇定地冲里面两个美国大美妞耸了耸肩就走了出来。站在凯莱大酒店布满了镜子的楼梯上我神色茫然,我想我真的失去了龙天米,我是否也该像推积木一样把凯莱大酒店也推倒?
深夜我乘坐一辆出租车向方庄方向赶去。我已经有一星期没有见到龙天米了。我想她这次真的想离开我了。我知道作为表演系的“戏子”她拥有不少男人,但离开我仍叫我无法接受。汽车经过天安门广场时我放眼望去,在广场上晃动的人们像被风吹动的落叶一样一个也不剩,因为北京的深秋已是相当寒冷。我想我今天必须见到龙天米,我要和她谈一谈。
我们还有许多环境戏剧需要她演,我们要共同去寻找我们的爱达荷。可我们的爱达荷是个什么地方?汽车由崇文门一直向南开去。十五分钟后,我在方庄小区一座立交桥上下了出租车。
我打算步行走到龙天米的住处去。这时风很大,我不得不竖起了衣领。我和龙天米在学院毕业的两年多时间里都没有家,只是有时候把对方的怀抱当做了家,短暂的家。我打算在大风吹起来之前赶到她那里去,因为天气预报说今夜有八级大风。
我走在空寂无人的大街上,我四周全是耸立着的高层住宅楼。它们全部耸立在黑暗的天空之中,没有一个人在大街上走,我甚至疑心我来到了某个外星城市。每一座楼都像是一座变形金刚,仿佛随时要把我吃掉。已经起风了,我加快了脚步。这座城市就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可我却一直在一厢情愿地向她撒娇。我迟早得扑进她这个后娘的怀里彻底地撒一回娇。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活在这座城市里十分悲壮。
我来到了龙天米租住的那幢公寓楼。在北京没房子就等于你像是一条流浪的狗,谁都可以因此而给你一棍子。我胡乱想着,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应声。
我推了推门,发现门并没有上锁。我一走进屋子闻到了龙天米那令我十分熟悉的气息。但我忽然发现屋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我看清楚他们都是我的伙伴们,一群都市中的老鼠,我的环境戏剧的主要操作者。他们是:罗朗、马加、林格、乔可、施伯格、周娜、陈红和皮皮。只是我没有看见龙天米。他们像是一群雕像一样呆立在那里,仿佛在注视着什么。
我走了过去,“怎么啦朋友们?难道你们是在默哀吗,一句话也不说?”我一把拨开他们,这时我看见那张床,那张龙天米平时睡眠用的床罩的中间,有一摊赫然醒目的血迹。血已经变黑了,但仍散发出一种神秘的甜腥气息。我俯身摸了一把,手上黏糊糊的,血仍是湿的。我顿时慌了起来。
“《死去的新娘》——未完成的环境戏剧第一幕。演出到此为止,默哀三分钟结束。”留着一条小辫的罗朗看了我一眼无情地说,“我们可以走了。”
我像一条垂头丧气的狗一样垂下了头。我不能相信床上的血是龙天米的。她还要和我一起去寻找“爱达荷”,她可不该只留给我一摊血。她为什么不对我和世界都保持足够的耐心?我悲愤地揪住了罗朗的衣领,“你这个狗杂种,她不会死的,你知道吗?她在哪儿?”
“可她至少是失踪了。平静一点胡克,不要发怒。我们可以分头去找。”乔可在一边说。
“可你们都是心冷似铁的狗杂种。”我骂了一句,然后坐在床上,伤心地说不出话,他们却都像塑像一样一动不动。难道这也是一台戏?我忽然有些迷惑了。但我的龙天米确实失踪了,也许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确信龙天米没有死去,原因之一是我深深地爱着她。但面对这座庞大的城市我什么也不能相信。我收起了那面沾有可能是龙天米的血的床单。收下了她所有的遗物。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中我必须独自前行。我向这个城撒娇还没有撒够,我决定继续地撒下去。我走在灯红酒绿的闹市区,走在阳光广场、伯爵中心那宽阔的豪华楼厦地带,我想我会在哪里再找到她?难道她在和我一同主演一出环境戏剧吗?以中国当代的城市为背景,以我的寻找为主题,也许找到了她,我们共同主演的《回到爱达荷》环境戏剧就算是演完了?龙天米留下来的东西有一支玫瑰色的口红,一个画满了奇怪的符号和对话的记事本,以及一条火红的围巾。我记得她有三个冬天都曾经围过这条火红的围巾,远远地看上去仿佛有火苗在她的肩头跳跃。我翻阅着她的记事本,我确信她爱过很多男人。我从来没有要她告诉我,但现在我想我只有找到这些男人,才能找到她。可这些男人会是谁?他们会躲在这座迷宫一样的城市的什么地方?我站在电视塔的旋转层俯瞰这座无比广大的城市,不由得唏嘘了起来。
我在龙天米的紫皮记事本里发现了惟一的一个电话号码。这个电话号码出现了三次,分别在她杂乱无章的记事页的不同页码上出现过,而且旁边都注明了一个“林”字。我想也许这是我真正走进龙天米隐私生活的惟一一个入口了。于是我拨通了那个电话。
“你好,这里是唐汉民事事务调查所。”
“请问,请问你们是干什么的?”迟疑了一下我又问道。
“我们是一家私人侦探所,专门进行私人委托的各种民事事务调查。”
“那么这里有一位林先生吗?”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我就是。”
“我正要找你,我遇到麻烦了。”我说。
“那么你来吧,我们面谈。”他给我说了地址,然后约好时间,就挂断了电话。
这个时候我在猜想龙天米也许已经真的死了,也许就是这个姓林的干的。可听上去姓林的是一个私人侦探。我约摸听说过这座城市里已经出现了私人侦探,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有一天与他打交道。我在裤腿上绑好了一把匕首。我拦了一辆面的,就向钟鼓楼方向而去。
我按照地址来到了钟鼓楼背后的一个胡同,到了一幢二层小阁楼的门前。我看到了阁楼前挂着的那个牌子。然后我上了楼,我走了进去。
屋子里一共只有两个人,有一台电脑,有一个书架,上面堆着各种百科全书与法律全书,有一套《福尔摩斯探案集》,还有一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我在大学期间曾深深地喜爱过他。我还注意到了地上铺着的红色地毯以及一部录音电话。然后我才把目光集中到了他们身上。在一张无所不包的军用北京市地图的前面,有一个眉目英俊而又略带些冷气的男人正看着我。
“你就是林先生?”我问道。
“是的,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办的?”他问我。他的助手,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正在用电脑操作。
“我要找一个人。一个女人。她失踪了。她叫龙天米,我约摸知道,你与她联系过。”我不动声色地说,我清楚地看见他微微震动了一下。
“……我认识她。她一度是我的客户。大约在一年以前她叫我帮助查一个男子的情况。就这些,怎么,你说她失踪了——你是她什么人?”他有些不大自然地耸耸肩。
“我是她的男朋友。她只留下了一条带有血迹的床单。我是在她的记事本里看到这个电话号码的。”我说。
他深深地看着我。“晚上你有时间吗?我们在中国大饭店的大堂酒吧见面,我再将一切都告诉你。”
我忽然有些想拉住他的手的愿望,因为他是一个私人侦探,他真的会帮我找到龙天米。但我说,“好吧。”然后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