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来描述北京这样一座城市呢?面对日益地变化着的它我感到有些困惑,北京完全是立体的,多层面的,它无比丰富,如同一片海洋一样容纳了各种各样的生物,各种各样的人欢欣地在这里生长,我发觉北京比其他城市更宽容,更具包容性,其实这里几乎没有几个人是真正的北京人。那些满嘴京腔的人,只要上溯两代,他的祖籍立即就变成了外地人,即使是居住在北京上百年的满族人也是明代末年从关外杀进来的。正因为北京能够比上海或者天津更加包容外来人,就像历史学家汤因比所说的“异族入侵带来新鲜血液”的观点,各个时代涌入北京的外来人给这座古老的城市带来了永久的活力,那是一种常新的液体,在城市之中涌动。去描述北京使我显得为难,因为北京正在日益分层,如同拉开一个长长的散兵线那样,这座城市的富人与穷人之间的差距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
你想一个月收入一千五百元的工人家庭和拥有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富豪相距有多远?有资料显示,1992年以来才开始在北京的几个郊区、县兴建的别墅竟达几十万套!而且其中有百分之六十的已经建成并开始进入销售期,在1996年还有百分之四十的别墅在售出,而这些别墅的主人都是一些什么人呢?当我默默地站在公寓楼里望向黑暗笼罩下的在黑暗大地上铺开来的灯火辉煌的北京时,我仍旧可以为它而感到惊愕,我不过是它上空飘浮的一粒微尘,我也许从来都不是它的主人。就在昨天,我在建国门外大街的比萨饼店吃比萨饼的时候,和邻座的一个外国人聊了起来,这是一个金发蓝眼的小伙子,当我问他是哪里人的时候,他却告诉我他是北京人,看到我诧异的目光,他说他绝对是北京人,“我在北京买了房子,我的老婆也从美国来到了北京,我在这座城市生下了两个孩子。他们是在同仁医院生下来的,我当然是北京人!”
他叫戴维·罗比,像他这样在北京购买了公寓房的外国人有五十万人之多!加上家属,在北京常年生活流动的外籍人士就有六十万人!当然北京有着如此众多的酒店和高档公寓楼,而北京的房地产价格也像漂亮姑娘的长筒袜一样高得吓人。在这样的城市中生活,机会随处可见,可同样也到处都是有才能的人,还有野心家和梦想家,他们都想到这里来捞上一把,有的使出浑身解数,不过在机关里混了个刀笔小吏,而有的则胆大妄为,在这座城市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的钢丝网上跳舞,四处逢源。
这样一座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细菌培养基,只要有一点儿水和阳光之类的玩艺儿,那些各种活跃的东西就呈放射状开始繁殖。这座城市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它是一个盲目的巨人,一个自大的瞎子,它是一座轮盘城市,它的所有的高楼大厦都是积木一样的玩艺儿,你可以在想象中恶毒地推翻它们,让它在一瞬间彻底垮掉,当然这是那些在这里没有捞到过多少好处的人的想法,更多的人则同意这座城市是一座轮盘城市的说法,它招呼着每一个人都到它这里来下注:来吧!来吧!你们都来下注吧!因而一下子吸引了七百多万流动人口盲目地来下注,每天都像输红了眼的赌徒那样在这座城市中窜来窜去,可人数却从来也不减少,一些人滚开了,另一些人则又扛着梦想来到了这里,周而复始,永不休止。
当我凝望这座城市时我内心之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情。就像我面对黄红梅时一样,我和城市都在互相塑造,说不清谁是谁的作品,谁的准则要更正确,在这座古筝与摇滚乐同时奏响、乞丐与富豪同时走在大街上、贩卖婴儿的罪犯与倒卖理想的人一同在电视上露面的城市中,好像有一把伸入天空的梯子,在这梯子的上端有着上好的风景,那些来这里的人则从下往上爬,从各个方向向上爬呀爬呀,他们一边丧失一边得到,但他们乐此不疲,就那样靠着欲望的火箭推力器在向上运动,向那美丽的月亮山爬去,我站在那里,好像真的看见了这样一群向上爬动的人群,他们如同庞大的蚁群,卑微而又密集,构成了蠕动的一条长河,向着黑暗的高空滚滚而去。
从那天以后,我突然和黄红梅更近了一步,这种变化是那样的微妙,以至于我都有些手足无措,无所适从。当她一天天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在这座城市中靠我的推动发展与变化的时候,我,把她当做我的作品的人,却渐渐地对她产生了迷恋的情感。情感的火焰是可怕的,一旦燃烧,它就是蓝色的,它可以把那些钢条都烧断,可不幸的是在我的内心之中就产生出了这种火焰,突然有一天,我的胸口发烫,我就看见了那种蓝色火焰。而这个时代,性游戏却使爱凋零,当性变得像商品一样可以交换的时候,爱的火焰早就被一泡尿淋湿了。爱是被亵渎的纯真的孩子,你很难叫他重新露出未被伤害的笑脸。我渐渐变得像一个雕刻家迷恋他的雕刻作品那样,我对黄红梅身心的每一丝变化都感到心醉神迷。她越来越像我设计中的她,这个她是性感的、机智而又充满活力的,冷漠而又热烈、高雅却不脱俗,善与恶都协调地统一在她身上,总之她就是一个弄明白了城市的法则的人。
我决定帮助她走得更远,而她和张笑开的天府酒楼生意兴隆,一切也像她设计的那样,在短短几个月中,她就开了八家连锁的“天府快餐”店,将四川风味的佳肴快餐化,在与麦当劳、肯德基和比萨饼、北京烤鸭快餐、加州牛肉面进行了一番激烈竞争之后,获得自己在快餐领域中的营业份额,并且把另一家雄心勃勃,打算在北京开设连锁店的“西安饺子宴”快餐店击垮,让它变成了龟缩在城市角落里的老鼠。黄红梅纵横捭阖,应酬自如,除去我给她介绍的各种关系以外,她又认识了更多的人,他们全都围着她在团团转,而她仍像个按摩师那样,舞动她的手指头,把他们指挥得服服帖帖。在对待男人方面,她已越来越成熟了。我不能不承认她明白了什么是虚伪,并以虚伪为武器来对待各种各样的人,每周六她都要和我在一起,我们共度周末,并一起商定彼此面对的新的问题与处境,找出解决的办法。
在我的眼睛里,在很多人的眼睛里,她都越变越漂亮,几乎是某种象征。当然这时候我更喜欢她,我喜欢她一往无前地向她的目标挺进。在第二年的夏天,北京一家地方性报纸以整版的篇幅报道了她在这座城市的成功史。她是如何很快就由一个打工妹变成了一个年收入可达百万元的餐饮业管理人员。那篇报道引发了一连串的反应,更多的人都知道了她,拿她当做这座城市中树立起来的新的形象,很多人都慕名去她的酒楼吃饭,而她已将酒楼改成了分四个层次的高档餐饮设施,最高级的一桌几千元、上万元,甚至还可以吃到由金子打制的薄饼,而且的确是纯金的,如果你掏得起钱她这里就有。每天,她的酒楼都从南方直接用飞机运来各种海鲜和各种新鲜的南方水果,只要你想吃,刚才还活灵活现的蟒蛇立即就变成了一道菜。
由于来吃饭的人太多,必须要先订餐才有可能在“天府美食城”里吃上一顿,越来越多的记者都来报道她,把她称为是这座城市勤勉发家的典范,而这些,全都是由我一手策划的那篇长篇报告文学引发的。我是进行了第一次推动的人,于是接下来,哗的一下子,世界就像个永动器一样动个没完了,而这一切只对她的生意有好处,她会因此而赚进更多的钱。有一天,那仍旧是一个星期六,在我的公寓楼里,我们热烈而又温柔地做爱,然后我告诉她我和老板签了合同,我的老板掏钱给我买的期房已经盖好了,明天就可以给我交钥匙,“那是一套很大的两室一厅,客厅有三十平方米那么大,我都可以在里面自由地翻跟斗,我们明天就去看房子吧,然后我们就搬在一起住,好吗?”我把嘴唇从她如樱花一样美妙的胸脯上挪开时这么对她说,“好的,我们去看房子,然后,我就做你的新娘,做你的新娘,因为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她说。她说这话时透出一股子玩笑劲儿和对爱情的嘲讽,这我可听出来了。
“怎么,你不愿意和我一起住?难道,难道我们不相爱吗?”我问她。
她躺在那里,“我当然,当然爱你。只是,我不能和你住在一起。我还不想结婚。我还有好多想法没有实现。我得朝前走。我在这座城市的公众面前已经树立了一个形象,我可不能让这个形象自己消亡,我得保持它。我们住在一起还为时太早,总有一天,只要你召唤一声,我就会到你的身边来。”她温柔地抚摸着安慰我说,“我马上要去当一个新的娱乐城的总经理了。有一个北京人投了巨资,我要扮演的角色太多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起了我内心中飘动着的那些蓝色的火苗,我想如果我过几天就见不到她一次我就会发疯的。我突然发现其实她早已经发生了变化。她与去年我刚刚在崇文门大街上第一次见到她时已完全是两个人,现在她已成了一个拥有巨额存款的女人,一个成功的年轻漂亮的女人,我已使出了我全部的力气将她向前推了很远,如同上升的火箭一样,在推动卫星进入预定轨道之后火箭就自行脱落了。我突然觉得我就是那个助推火箭,当她在这座城市中已进入她预定的轨道之后,我的使命已宣告完成。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我心中那蓝色的火焰在灼烧着我。我明白当我原地踏步的时候,她早已向前飞跃了。“你说你要去当娱乐城的总经理?”我忽然问了她一句。
“对,有一个很有背景的人开了一家公爵娱乐城,那是一家很大的俱乐部性质的豪华娱乐城。我要去当总经理了。”她说,“可餐饮我也不会放手的。”她的目光盯在天花板,仿佛看到了很远的未来,“一旦我把什么抓在手里,我就不会放松。”
“可你会离开我,”我突然变软弱了,我说,“你会离开我,我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这怎么可能?”她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全靠你的帮忙才有了今天!你说你想要多少钱?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你怎么会那样想!”她尖叫了起来。
“我不会要你的钱的。”我说,“我也有自己的办法去挣钱,只是你肯定要离开我了。”
“别这样说好不好?”她突然哭了,她坐起来拥抱住我,“好吧,我明天就和你去看新房子,好不好?”
“好吧。”我阴郁地说。
我忽然有了一种危机感,这是在和黄红梅一起去亚运村正北六公里的丽水桥王子龙城花园看了我的新房子之后。“这房子太小了,我住在这里会不舒服的。”她如此评价道。我不露声色,“那你想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我知道最近几个月她大多数时间都住在三星级的亚洲大酒店里,她已经熟悉了星级酒店的全套服务,“我想自己盖房,盖那种很大的、真正的别墅。我已看了地皮,也在这附近,这里坐北朝南,压着龙脉,是最好的地方了。我要在这里盖最好的房子。”她向前走了几步,在靠近阳台的窗户边这么说。
“这么说你不喜欢我这套房子?”我偏头问她。
“它太小了。”她懒懒地说,“我喜欢很大很大的房子。”
“这是我买的房子,你说你真的不喜欢这套房子?”我仍旧偏着头问她。
“我要盖最好的房子,到时候我叫你住我盖的……”
“这不可能。”我铁青着脸,“请你从这里走开吧,立即,我不想再见到你了。请立即从这里走出去。”
她的脸色也骤然变了,她呆住了,过了一会儿,她凑近地说:“你说叫我走开?”
“对。”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盯着这个我如此熟悉却又是如此陌生的漂亮女人的脸和眼睛。
“……好,我走,只是,我就再也不会回来啦……”她凄然地说,其实她早想这样了,我想。
“随便,”我说,“你走吧,就现在。”她又看了我一眼,突然横下了心似的拿起包朝外走去,她关上了门。我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叹了一口气,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