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让我灭掉我内心的那蓝色火焰会有多么难!到今天我才发觉我其实是非常虚弱的,我是一个非常脆弱的男人,因为我竟然会喜欢上了我自己所塑造的作品,这个作品就是黄红梅,她的每一丝变化都叫我感到赏心悦目,这全是这座城市所赋予的,但我一步步将她引向这座城市广阔的社会场景中时,她自己发现了自己的潜力与前途,她开始渐渐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她有了她自己的方向!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像冻僵的蛇一样咬我一口,而且我猜想今后她也不会,但也许我就要失去她了,因为她从我自己花钱买的房子里走了出去,我发现也许我还完全算不上是城市的主人,因为有更为阔大的远方图景在召唤着每一个人,那是欲望的旗帜在人们头上高高飘扬,我觉得我还不行,我不过是一个高级打工族罢了,我明白我必须要赚更多的钱才会拥有自尊,拥有在黄红梅面前已日益萎缩下去的自尊,我必须要赚更多的钱!这是首要的问题。也许我应该提前行动了,我想。
我立即在银行里新设了两个美元账户,而且用的都是假名。我决定铤而走险,在布耐特的公司里为自己做事,而实际上本来我就是他的一棵摇钱树,要没有我,这个克罗地亚笨蛋根本就挣不了多少钱,尽管他自称他干过二十年航运。我开始用我自己过去建立的遍布全世界远洋运输业的老关系,在替布耐特做生意的时候,打着他的公司的旗号为自己做了几笔。我想我必须在三个月内让自己的存款达到六位数,而这是可能的,于是我就悄悄地开始干了,这就是商业社会,我要用我的大胆来把握我的命运。我隐约可以记起在黄红梅的眼角残存的一丝轻蔑,那是她不经意所流露的,当我作为这座城市新主人的光环一点点地消失的时候,我在她的眼中已正在变成一个平淡无奇的人。而这恰恰是我不能接受与容忍的,我必须要赢得她,一个外省女子的持久的敬佩!一个雕塑家反被他塑造的作品看不起,这是我绝对受不了的。
我一直没有再与她联系,有时候我在手机上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当我听出来是她的声音的时候我立即就挂断了。我有时候仍旧可以从电视屏幕和报纸见到她的身影与消息,在中央台与北京台的有关她的两个专题节目中,她谈笑风生,神采飞扬,她好像真的已经成了千万富翁似的,电视台也把她当做在城市成功的外地打工妹来宣传,她成了新时代的一个榜样!你想想看,一个只受过中等教育的西南边远省区的一个干过护士的女孩在北京,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有了上百万的资产,并成了一个快餐业的行家,而她连二十五岁还不到。我阴沉地看着电视上的她,我觉得那的确是另一个她,这是一个新的当代神话形象。
她一会儿给希望工程捐款,一会儿又援助养老院的老人,再不就给儿童福利院来一个“月饼大派送”,总之她已明白如何充分地利用好新闻媒介来为她做宣传,她从公益广告中捞取了更多的好处,这只会使她的生意兴隆。而有一天电视上的一个镜头叫我深深地为之吸引了。那是一个MTV音乐节目,是一首叫《物质女孩》的歌,一个二十岁的女歌手在一家庞大的娱乐城中唱这首歌,而那座金碧辉煌、内部装修也无比华丽的娱乐城正是公爵娱乐城!这个“物质女孩”穿着黑色皮裙,在性感的歌声中在娱乐城中穿梭而过,那灯光变幻的舞厅、幽暗的卡拉OK包间、英美式台球健身室以及晶光亮丽的酒吧成了这个歌手歌唱的背景,那些在那里醉生梦死的人的脸倏忽隐现,在拉远又拉近的镜头变焦中变得虚无了。这是一群沉溺于物质中的人们,也许他们的灵魂早已不知去向。黄红梅就在这样的地方当总经理,那简直是生活在繁华的噩梦中。
可是不管怎样,我自己的账户上的钱款却在迅速增加着,这当然使我感到高兴。我希望我能用钱重新买回面子,取回被别人拽走的自尊心。有一天布耐特约我去希尔顿酒店喝咖啡,他妻子最近病了,这使他心烦意乱,也许他打算叫我多为他干点儿什么,或者他打算和妻子一起回欧洲度假?要知道冬天已接近尾声,春天都快要来了。布耐特为我们要了两杯爱尔兰咖啡,他刚刚从新加坡回来,在那里他见到了德国籍的大老板。
“张,我很欣赏你,你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年轻人,我向伯吉斯先生热情地汇报了你的成绩,他也很高兴。”布耐特用他宽宽的肩膀向我耸了几下,“你说那个女的在干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十米远的另一个桌子边,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国女孩一边翻着一本英文辞典,一边和一个黄头发外国小伙子谈话。“也许她在拉客,”我笑了起来,“布耐特,我的老板,你怎么突然会关心起这个来了?”
“让我们看看她能不能成交。”他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说。我也不说话,我也看过去。那个拿着英文辞典的女孩与那个外国佬交谈了几个回合,两个人都点了点头,然后拿起衣服站起身向外走。“成交了,”布耐特说,“他们用了十分钟,终于成交了。”
我把目光收回来:“可你今天一定要和我谈些什么事吧?”
“因为你也与人成交了,”他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那种斯拉夫人特有的八字胡子都要向上翘起来,“你可以告诉我,你自己的账户上已经有了多少钱,你自己刚刚得到的钱?”
我一下子就明白他发现了我的行迹,我突然变得颓丧了起来,“布耐特,你……你怎么知道我自己有账户?”我知道我无法向他撒谎。
“我去新加坡时见到了一个英国人,他说他刚汇了一笔钱给我们的公司,可我的账户上什么也没有。他告诉我他与你做成了那笔生意。你从这笔生意中挣了多少?”他严厉地对我说。“好吧,二万五千美元,还有五千美元我返还给他了,布耐特,我是做错了,你惩罚我吧……”
“你明天就得把这笔钱交给我。从明天起,你不用在我这里干了,我已向伯吉斯先生说了这件事,他希望在不诉诸法律之前让你把钱交出来,然后就炒你鱿鱼。”
“……好吧。可是布耐特,我还想在这里干……”
“你自己会干得更好,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他虚伪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之间的那个两年的合同可以废止了,但有一点,”他顿了一下,“给你买房的两万美元,由于你已买下了那套房子,我们就不再要了。这是公司对你的最后的报答,好吧,明天你把钱拿回来,我是说那二万五千美元。然后,你可以走了。再见。”布耐特微笑着站起身。
我知道我完了,我在第二天就把我账户上悄悄地挣的钱还给了布耐特的公司,我走在东三环那一片豪华的写字楼与商屋的楼群之中突然感到我是一个失败者。我除了有了那套离城区十五公里的公寓房,我现在口袋里只有几百块钱。这座城市一瞬间就叫我成了个穷人。在一年多以前我选择从国营的大企业、从体制内的企业中毅然跳出来的时候,我可没有完全承受体制外压力的心理准备。我茫然地一个人走在繁华的燕莎购物中心中,随着那些欢快地购物的人们上下楼,可我自己却很麻木。这时候我非常想见到黄红梅,我必须要向她倾诉,我渴望这时能有一个人安慰我,使我重新开始,去进行新的应聘。我立即给她的娱乐城打了电话,我说:“我要见你,今天晚上五点钟,在中国大饭店的大堂里。我很烦,我被老板炒鱿鱼了。我想和你说说话……”
“好吧……我很忙,但我会来见你的。你怎么会这样?”
我们坐在中国大饭店的大堂酒吧里,我口袋只剩下喝咖啡的钱了。她坐在我的对面,“那你下一步会怎么样?”她有点儿慵懒地问我,“连这种事你都经受不住,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
“我想去摩托罗拉公司试一试,我当然得去不断地应聘,我外语好,这不成问题。但我感到很痛苦,我想要一个家,我太累了,我觉得我应该有个家了。你愿意嫁给我吗?”我盯着她认真地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
她也盯着我看了一小会儿,那目光之中充满了审视、游移和评判,她伸出了一只手,把它放在我的手上,柔情地抚摸着我的手:“你真的想娶我?”
“是的,完全是真的。”我肯定地说。
“嘻,你失意的时候就想到女人了。你太脆弱了,那天你叫我走出你的公寓,我就决心再也不靠近你了。我不会叫自己难堪。”
“可,可是你不喜欢我的房子,你嫌它太小的呀!”她这真是倒打一耙,我想。
她收回去了那只手,“但我不会再靠近你了,”她漠然地说,“我感谢你,但今后我会用其他方式来表达。如果你缺钱,就到我这里来拿,好吗?今天晚上我有点儿急事,我得先走了。”
她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她的西服套裙,这裙子使她看上去像个职业妇女,“保持联系。”她几乎是冷漠地握了握我的手,大步向外走去。
我立即付了账,赶紧跟在她后面,“可是,黄红梅,我爱你,我要娶你,这我已决定了……”我们来到了屋外,那是中国大饭店高高的停车台,它如同航空母舰的甲板一样宽阔,这时天已经黑了,四周全是璀璨的灯光,照亮那一排排豪华的汽车。我跟在她后面,我从后面抱住了她,“你跟我走吧,我需要你……”这时从三十米外开过来一辆黑色的轿车,这是一艘跑起来悄无声息的巡洋舰一样的汽车,它在离我们五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了三个男人,两个膀大腰圆,一个冷峻傲慢,那个男人有三十出头,他穿一件暗色的风衣:“我们走吧,黄红梅,那小子是谁?让他滚开!他怎么抱着你?真见鬼!”
黄红梅奋力地挣开了臂膀,在我身边悄声说:“你千万别惹他们。他们是黑道上的,你快走吧。”这时那两个保镖已经扑了过来,企图把我扯开,可我却给了其中一个人一拳,但黄红梅已向车走去,她在钻进汽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瞬间目光之中有一丝爱怜,但她还是和那个家伙钻了进去。这是一辆奔驰560型轿车,我被两个保镖用力地向后推去,我跌倒在了水泥地上,汽车尾气喷了我一脸,它立即就开走了。我站了起来,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这里全是高楼大厦,可我的心都碎了,我可以听见我头顶掠过的城市风声,那样巨大而又孤独。我这一刻想把整座城市都推倒,可我自己却连站也站不稳。
在摩托罗拉和诺基亚电讯公司在北京的中层部门经理人员招聘中我败下阵来,强中自有强中手,北京这座该死的城市人才多得像夏天的苍蝇,如果城市是一块肥肉,那么它们就从四面八方都来到这儿来叮咬这块肥肉,谁也不让谁。当你变成了一个没有职业的人那种滋味可不好受,但我想我必须要挺住,我琢磨也许可以呆在我买下的房子里,只要有一部传真机和一部国际长途电话机,我就可以做起皮包的远洋运输生意了,可我却连买一台普通传真机的钱都没有了,我的信用卡都已透支,这是我去自动取款机上取零花钱时才发现的这一点,而我的手提电话也因为没有按时交费被停机了。因此,当每一个夜晚,我走在城市的边缘地带的一座立交桥下时,我感受到城市的喘息,我感到它这时就如同一只猛兽,准备随时将我扑倒咬死。
我在“蓝月亮”酒吧喝了很多酒,这时候酒对我来说是很好的镇静剂,不一会儿我就喝醉了,我摇晃着出了门,脚下是发飘的大地,我想到我在一直跳着舞,我打了一辆车,“他娘的,把我拉到公爵娱乐城去。”我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看着窗外飞逝的城市街景,却感到这一切很陌生。我通过朋友查车牌号,弄明白了那天在中国大饭店用一辆“奔驰560”把黄红梅接走的那个人的情况。他叫王保,在几年前因为倒卖武器被关进监狱过,可他现在又出来了,王保现在一直在经营着神秘的生意,大体上是一个黑道人物。而黄红梅却已经同这样的人搞在一起了,说不定还上床了呢。我冷笑着想,我根本不想见到黄红梅,但汽车却已把我拉到了那里,我下了车,摇晃着向欧陆式风格的豪华的公爵娱乐城走去,我一把推开了要拦住我的门卫,这类二狗子是我平生最讨厌的东西了。“走开,我是你们经理的朋友,是她请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