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何选择?怎样选择生活?她感到了为难。让自己产生尊严感和羞耻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走出门,拦住一辆出租汽车,叫他开到了燕莎购物中心。每当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她就会到燕莎购物中心去,在各种商品的刺激下让心境平和起来。她在那里逛了一个小时,选了一支英国产的玫瑰色口红,就决定去“硬石”酒吧坐一坐。当她坐下来二十分钟的时候,一个三十多岁的稳健的男人朝她走了过来。
“你好,小姐。你是一个人来的?”黄尚有些拘谨地问。他坐在了她对面。
“是的。我没来过这里,感到好奇,就进来了。因为这酒吧的外面屋顶上悬了一辆真正的轿车,真有趣。”
“我也是第一次来。”他说,“你非常漂亮。你很像我妻子年轻的时候。”
她笑了起来。他觉得她的笑声竟然同他妻子九年以前的那种笑声一模一样,笑声单纯、明快,仿佛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任何哀愁,又仿佛露珠轻轻滚过早晨的植物叶片。一种清新感觉从他九年前的记忆中迅速复苏了。
“谢谢夸奖。你妻子她现在还漂亮吗?”
“不漂亮了。因为她变成了一把老虎钳子企图钳死我。”他迟疑了一下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妻子的腿夹紧了他的情景,脸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她觉得他十分老实,几句话就已将实际处境和盘托出。她不由对他有一种同情。被婚姻的陷阱捕获的可怜的壮年男人。
“你不再爱她了?”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他停顿了一下,“我会被她毁掉的。我连一点生活的勇气都没有了。”
“那咱们去跳舞吧,我教你一种新跳法,你刚才跳得也太笨了。放松点儿,好吗?”她热情地抓住了他的手,一股电流涌过他的全身。
那天晚上他在“硬石”酒吧玩到了很晚,甚至把小杜和“碧姬·芭铎”都扔在了一边。他只是一直和她在跳舞、喝酒,心情快活了很多。这一天晚上,他们都确信他们之间将发生一些什么。吴雪雯在想,也许自己的生活的新起点已经来临了。他目送她上楼之后像个年轻人那样哼起一首十分流行的曲子来。
当眉宁打扮停当,从屋子里走出来时,罗东穿着齐整,戴着一副墨镜,正靠着他的汽车在朝她微笑。这情景使眉宁想起了她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漂亮女人》,影片中的那个亿万富翁也是这样等待他的“灰姑娘”的。她微笑了起来。
罗东靠着的这辆车是一辆崭新的尤诺斯500型汽车。这辆紫红色的流线型汽车豪华而又极具现代感。罗东自己有一辆桑塔纳,但他不喜欢那辆车,这辆尤诺斯500是他向一个在外企当“买办”的朋友借的。
“呀,这车真漂亮!”眉宁由衷地赞美道,“你的气色不错,罗东先生。”
“上车吧公主,咱们要去玩儿个痛快。先去世界公园怎么样?”
“好的。我一直想去看看呢。”她上了车,就坐在他的右边。“这车真棒。是你自己的?”
“不,是借一个朋友的。”他沉稳地发动好汽车,将这辆紫红色挂黑牌的家伙开向了大道。“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他转过脸认真地对她说。
“噢,那可不好。”她说。她担心自己的口红涂得太艳,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我很少梦见女孩子。”他把目光收回去,凝视着前方。树木、行人在迅速后退,他们的汽车箭一样向前冲去。
“我倒梦见过男士,只是总梦见那一个人。”
“肯定不会是我。”他十分失落地说。
眉宁忽然觉得她身不由己地在做着可能背叛尚西林的事情。但她觉得罗东的邀请简直无可回避与抗拒,如同她无法抗拒他所代表的那种生活,那种和五星级饭店争奇斗艳的灯光一致的生活。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得太远,因为,她和尚西林已经形成了一种秩序,这种秩序一旦不存在她将手足无措。给生活中找到一些插曲,生活也就更丰富。何况尚西林也在独立思索,重新定位自己的一切。
“你为什么不结婚?也许你太优秀了。”她说。
“我爱上的女人却偏偏不愿嫁给我。她们总说我会是个花花公子。可我不是。你看我像吗?”他说。他在给眉宁讲述他的失恋经历时编造了一个美丽的谎言,把自己打扮成了个对爱情忠贞不渝却遭到了不信任的形象。
“不像。你像一个白手起家干到一定层次的绅士。你的风度太棒了。真像是在欧洲呆过的人。”她由衷地说。
这天他们去了世界公园游玩,在由全世界搬来的几十处仿真或微缩景物前流连。罗东不失时机地在上一个台阶时抓住了她的手,眉宁并没有将手抽回去。中午他们在一家朝鲜风味的餐馆吃了饭,下午他们就把车往回开了。
罗东把车开到了长城饭店门口,并在那里停了下来。他非常喜欢这一地区,这一地区高级饭店、写字楼和商场林立,他在这里有一种被提升了的感觉。但在他心中蠕动的仍是一种伤痛,一种压抑不住的强烈的报复欲。只有战胜了一个女人,他才战胜了所有的女人,同时也就战胜了自己。他陪她先去燕莎购物中心逛一逛。在燕莎购物中心的三楼,她又看见了不久以前和尚西林一起在赛特购物中心见到的那种大衣,那件七千零一十八元的大衣,在这里标价六千八百八十八元。她试了一下,的确非常合适。这时他要为她买下来,她坚持不受。他拉住她的手用眼睛凝视她:“你不要回绝我。”
她摇了摇头。她这时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希望得到一件更大的东西,也许就是从他这里得到的。但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如何开始,如何讨价还价。但那种愿望却越来越清晰了。她知道,罗东想勾引她。这里面不排除他喜欢她的因素,但她分明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另外的一种东西,这是一种企图征服与发泄的复仇愿望。他们走出了燕莎,仍旧到长城饭店,吃了那里刚刚推出的一种德国风味自助餐。但她不喜欢吃那种兴许只有德国人才嚼得动的牛肉。这期间罗东的兴致非常高,他看她的眼神渐渐地温存起来。后来,他终于在餐厅昏暗的灯光中把手放在了她的腿上:
“眉宁,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她也认真地说。
“我要你陪我一晚上,明天晚上。我知道你还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所以,你开个价吧。”他平静地说。
眉宁终于等到了这一刻。这正是她朦朦胧胧期待的时刻。她死死地盯着罗东,发现他那张脸正热切地盼望着她答应下来。这也许应算做是一次桃色交易。她这一刻头脑有些乱。她把头低下去。“明天上午我给你一个答复,我得想一想,我的心现在很乱,真的很乱。”
这时罗东明白,他已经得到答复了。他挥了一下手说:“我送你回家吧。那件大衣我已替你买了下来。在我的车里。我让商场的人员给送出来的。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是我们都不会永远属于对方,因此来做一次交易。你是一个聪明女孩,真的,我非常喜欢你。”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他的黑色蝴蝶结时说。
实际上,眉宁在晚上回家没多久就找到了答案。她需要一套房子。她觉得,如果用贞操来换一套她必须花十年才挣得到的房子是值得的。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自己原来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更何况,她可以把房子作为礼物给尚西林,他们就可以因为有了这套房子而结婚了。这是她在刚刚从大学毕业之后的秋天里做出的第一个重要抉择。天亮的时候,他们约好了在国际饭店门口见面。当罗东戴着墨镜下了他的尤诺斯500型轿车,以一种典雅的微笑向她走来时,身着那件三百元的米黄色风衣的眉宁也迎了上去。她镇定得像个生意场上的老手那样说:
“我答应你。我要一套房子,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好的。”罗东爽快地答应了,“你觉得万科城市花园怎么样?”
“我看过他们在报纸上刊发的详细广告。我喜欢那个位置。”她说。
“好吧,我们立即就去把你看中的房子买下来。”他笑着说,“现在。”
她觉得自己正在干的这件事像一个童话,但的确发生了,而且接着一种她自己无法解释也无法逃避的逻辑发生了。她一瞬间为自己走到这一步而神思恍惚起来,但她旋即又明白,这是真的。
而当她答应了他时,他立即就释然了。他也马上进入到了惯常就有的,一种生意场上的状态。他觉得这是值得的。他必须通过得到她而战胜懦弱的自己。他斗志昂扬。重新坐进汽车之后,两个人像是心照不宣的同伙那样什么话也没说,他们都在期待着交易的完成,以及那一刻的到来。
他们来到了城市花园北京房地产开发总部。他们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看房子、办理买房的各种手续。由于罗东的老朋友在那里负责,所以一切超乎寻常地顺利。由眉宁亲自挑选的一套九十余平米的房子的钥匙交到了她的手上。在此之前,罗东的老朋友在办理手续的过程中还笑着说:“是给情人买的吧?狡兔三窟啊。”
“不,”他严肃地说,“我是为了结婚用的。”
他们的汽车驶向丽都假日饭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一套房子到手之后的眉宁并不显得轻松。她忽然有些紧张起来。罗东微笑着拉着她的手走向了游泳池,仿佛是为了比赛前的热身运动一样,他打算游上一个小时的泳。饭店里的室内小型游泳池碧波荡漾,水呈一种透明的蓝色。他和她向游泳池走去时她忽然想,尚西林在干什么?有快两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再次见面,他会离开吗?一旦他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想?我是为我自己还是为他这样做的?我是得到的东西多还是失去的东西多?我是在游戏还是在做一笔好交易?我有勇气进行下去吗?但她还是坚定地走向了游泳池。当她穿着泳衣出现在游泳池边时,早已等在那里的罗东,立即为她青春而又饱满的身体所惊呆了。她笑着如同一棵结满了桃子的桃树一样走了过来说:“咱们下水吧。”
尚西林现在考虑的是自己如何能够像个成功的男人那样拥有自己的事业。到了社会上才发觉自己一无所有,不仅没有钱,也没有权力、荣誉感和其他任何让他能感到骄傲的东西。他这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如果什么都没有,连眉宁也会很快失去。而如何发展自己,这才是他要认真考虑的。
和他在一个科室的科长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叫梁小初。不知为什么,过去十分温和的她这一段时间变得有些焦躁起来。以往她非常关心他,因为他刚刚来到政府部门工作,什么事都不知道如何下手去干,她就耐心地给他从头教起,而且还仔细地给他讲了一下局里各种的人际关系和历史矛盾纠葛。但现在,她总是坐下几分钟就开始给她的老朋友打电话,说话声音很低,而且有时候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他估计她遇到了什么事。几天以后,他悄悄把这事儿告诉了平时很喜欢他的刘副处长,刘副处长说:“她丈夫要和他离婚,现在都已经分居了。可她不同意离婚。这事儿我们已经知道了。”
他听了挺意外,因为梁科长给他的感觉是内外都是一把手,无论工作还是持家都很在行。那她的丈夫怎么还要与她离婚?难道婚姻真的是一座围城,进去的人想出去,出去的人想进来?他不禁想起了眉宁。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现在他越来越想她,但他想自己一定要坚持到一个月时再见她。因为他已经决定一生向仕途发展了。
有一天中午吃完饭,梁小初坐在他对面忽然发起呆来。这一段时间她明显地老了一些,眼睛下面呈现出一些黑影。她其实是一个很有丰韵的女人,腰身浑圆、皮肤也很白,为什么她的丈夫会不喜欢她?他忽然有些同情起梁科长来。他说:“梁大姐,这一段你看上去好像不大舒服。应该到医院看看去,不能迁就自己了。”
他关切的话让她愣了一下,“谢谢,小尚。我最近家里有点儿事。孩子的事儿。”她掩饰道,“孩子病了。我怕是肝炎。有了孩子以后,孩子就成了生活的一切内容了。”
“哦。看来成个家也挺烦心的。”
“还没有对象吧?”梁小初忽然十分感兴趣地说,“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吧。说实话,你要真想在机关干,有一条捷径是可以走的,那就是,找个有背景的人家的女儿。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这个女孩她爸是咱们市的一位副市长,而且她父亲才四十多岁。她妈妈和我关系不错,我们住一幢楼里。怎么样,有兴趣吗?我给你约个时间见见面。”
“好,太好了。那您就约好时间让我们见个面,我很感兴趣。”尚西林显得兴趣很大地说。
梁小初果真迅速地给他们约定了时间和地点。这是三天之后的下午四时,在东单公园门口。尚西林三点半就来到了公园门口,神色十分慌张。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副省、部级干部的女儿会是个什么样子,这让他有一丝兴奋,又有一丝畏惧。梁科长说的是对的,找个有背景的有利于在北京的发展,尤其是在仕途上发展。而和眉宁在一起,两个人除了互相依靠,别无他助,一切只能靠自己白手起家来干。那样太苦太累。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看见从东单方向走来一个高个子女孩,戴着一顶花边帽子,穿一条麻质长裙没至脚面。他断定那个女孩就是她。他走上了前去。“你是王梅吗?”他急促地问。他看见她长着一双很冷的眼睛,而且她小巧的嘴巴嘴角向下,看上去有些乖戾。
“我是。你叫尚西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