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咱们……去公园走走吧。”他紧张地说。她盯着他看,“你好像挺紧张。别这样哥们儿,这可太没劲了。我其实不愿意来,可我妈非让我来不可。咱们认识了就会成朋友了,我朋友很多。我妈没叫人告诉你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她撇了撇嘴角问他。他们已经走进了公园。
“没有,是我们单位梁大姐——她是我的顶头上司,介绍我来的。你好像挺开朗。”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了。
“当然。喂你知道东单公园是个什么地方吗?这里是同性恋聚首的地方。我妈给我说了这个约会地点时我就直想乐,我疑心你也许是个同性恋。哈,对不起,我是说着玩儿的。”
“我听梁大姐说你在医院工作?”他问道。他们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空气中渐渐浮起来一些灰尘。
“对,我在同仁医院心脏监护科。每天都要在我的眼皮底下死一个。天哪怎么有那么多死人?我已见了七百多个了。我对死都麻木了。我对同性恋倒是十分好奇。我看过同性恋的录像带——那种毛片。你看过吗?”
“没有。”他老实地承认。
“真傻。对了,昨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昆仑饭店的迪斯科舞厅跳舞来着,我带的一个漂亮男孩发现有个男的直冲他抛媚眼。他告诉我那是一个‘鸭’,可我又跑过去看了一眼那家伙发现他一点儿也不漂亮。要是漂亮的话那倒可以交个朋友。你说他长了一脸雀斑还在那里瞎抛什么媚眼?简直是神经病。喂你对同性恋什么看法?”她十分有兴趣地看着他。这时他觉得屁股底下有针在扎他一样难受。
“没看法。”他说。
“而且我还见过露阴癖的男人。有一天我走在一个胡同里,忽然有个男人迎面走了过来,露出了他的下身那玩艺儿,我倒吓了一跳,然后我跑开了。你说这年头怎么男人个个都有病似的?”
他再也忍不住了,霍地坐起来就向外跑去。听见王梅在他背后喊:“你这人真没劲!开个玩笑就吓成这样,你还是男人吗?”他不敢回头,撒开腿跑了起来。这一刻他非常想见到眉宁。他觉得他现在、将来,以至到永远都是爱着她的。眉宁眉宁,我想见你你在哪里?他坐出租车赶到了眉宁的宿舍,门上了锁,她会去了哪里呢?我会失去她吗?
那一刻随着夜晚的加深终于来临了。他们一起游了泳,又去打了一局保龄球,在意大利餐厅吃了细面条,一起回到八层他订的房间里时,她发现夜已经完全笼罩了外面的一切。她又到浴室里冲了个澡,这一刻她觉得有些忧伤。她爱惜地抚摸着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细心地抹去身体上凝聚的那一颗颗水珠。
眉宁让自己的身体缓缓张开着躺在了那张床上。那一刻就要到来了,她觉得自己有些紧张。她能听见浴室里罗东在吹口哨,似乎很轻松。我已经躺上了祭坛,我要平静一些,她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一场交易,我一生中要做的惟一一次交易罢了。她摸了摸在枕边坤包里的房子钥匙,内心之中的感情十分复杂。这个时候罗东出来了。他披着一个大浴巾,头发也已烘干。他向她走了过来。她盖着浴巾躺在那里安静得像是一只蝴蝶。他试图从她看他的那一双黑亮的眼睛中读到什么东西,但他发现那里只有一种十分空洞的光芒。
他笑了笑,坐在了床边看着她。停了一会儿,他从一个地方取出来一块白布,铺在了她身体下面。有一刻他的手触到了她的身体,她像触电一样震颤了一下。然后,他抖落了自己的浴巾,像个影子那样向她俯身而来。
她闭上了眼睛。她感到他轻轻掀开了盖在她身上的浴巾,她觉得自己这一刻像一枚死蝴蝶一样被钉在了标本木板上。她有些怕,这是一种真正的恐惧,这种恐惧促使她要哭出声来。但是不,她感到了他潮湿而又温热的嘴唇从她的额头开始,一点一点地向下梳理而去。她闭紧了眼睛。床头灯温和的灯光使她觉得沐浴在黄昏奇丽的光芒之中,而她仿佛正躺在一片草原之上。他的嘴唇在她的乳房处停留了许久,他温柔而又渐渐带着激情地吻着她的胸部,她听到了自己体内海浪的声音。那是一种真正的海浪,由远及近,滚滚而来。她感到自己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然后她感到他在向下细细梳理而去。
当他到达目的地时,她的身体猛地震了一下,身体像弓一样绷了起来,她微睁开眼说:“不……不不……”但他已经强硬地分开了她的双腿,仿佛发现了她身体上真正的宝藏那样在那里热切地流连。她在头晕目眩中关掉了床头的灯,让自己漂浮在一种真正的黑暗中。这时候她的意识之中出现了洪水决堤的情景,洪水汹涌,以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冲垮着大堤,冲垮着她身体里的所有障碍。她禁不住发出了强烈的,以哀告、痛楚、激动和眩晕交相混杂的呻吟,正是在这种夹杂着哭声的呻吟声里,他生命的树干进入到了她的身体里。他感到她浑身在轻轻颤动,肌肉很紧,他停止了前进,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他感到她一点点地放松了,仿佛一团棉花一样绵软,无穷无尽地在他的身体下面铺开,如同大地一样广阔而又温暖。
他在迷乱中对自己说:好!他终于开始向自己宣战了。他伏在大地之上许久都没有动,他可以听见自己体内和她体内岩浆交相融汇的声响。她的喉咙里那种嘶哑的呻吟微了下去。然后,他开始前进了。
他像钟摆一样摆动在黑暗之中,像个农夫那样挖掘着大地,挖掘着她。他在脑海中再一次映现出和吴雪雯在一起做爱的情景:她紧紧地扳住他的后部向自己猛烈撞击,仿佛她像深渊一样深不可测。而这时的眉宁却像已经溶化了一样,浑身向上翻腾着火焰。她的头随着他的动作一左一右地摆动,他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的呻吟与压抑住了的嘶叫。这是一场真正的厮杀,一瞬间罗东感到自己是在和吴雪雯做爱,他像个巨大的铁锤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她,让她从生命的底部颤栗,向他投降。
他不停地向着顶峰攀援而动,他的内心充满了一种狂喜,这是即将战胜自己、彻底地逾越一个障碍的时刻,这是他作为男人真正体验到男人的锋芒的时刻。以前他从来没有在女人面前有过这种体会,但现在他有了,他就由此可以战胜女人带给他的自卑、懦弱和胆怯了。他像个稳重的农夫那样一下又一下地锄着大地,而大地在他身下颤抖。那火山喷发的一刻也将来临。
而实际上,眉宁这个时候忽然恨起尚西林来。她觉得他是那么的懦弱,从来没有强行要求她这样做过,可其实她内心之中一直有一种渴望被他强暴的隐秘愿望。但尚西林一直没有那么干。现在她把在她身体上面蠕动的这个男人想象成了尚西林,可她微微睁开了眼睛发现那个人不是,是一个叫罗东的有钱人,一个以一夜的代价与她签了契约的人。
在黑暗中她看见了罗东的脸。这张在白天是那么儒雅的脸如今已经变了形,他仿佛在进行一场真正的战斗,而她的身体就是他的敌人。她这时忽然用手抓住了枕头,她死死地抵抗着体内那最后一次洪峰的来临,她觉得这一刻罗东和她是真正的仇人,彼此代表了男人和女人这人类有史以来就有的性别在厮杀。从这种意义上来讲,她就对自己的选择充满了肯定,因为千百年来女人都是以身体为代价和武器来和男人们战斗的。这个世界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女人除了自己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罗东的动作激烈了起来,他的脑海里响起了巨钟冲撞的声响,他的喉咙里流动着一种低沉的咆哮,他让自己深深地进入她,直到她体内的最深处,那里仿佛所有的花朵都在一阵颤抖中抖落了花瓣上的水珠。她的身体迎合着他,像波浪一样一层层冲荡着他。他从她的肋下伸出手来,和她贴紧,向一边一起滚动起来。
而她仍死死地控制着那巨大洪峰的到来。他们像圆木一样互相缠绕着滚向远处,潮湿的热气在他们身上腾起。然后,他再一次压住了她,身体里在一阵震颤中那岩浆喷薄而出。与此同时,她体内的洪峰来临了。大堤不存在了。所有的欢乐和痛楚、紧张和松弛、岩石与波浪都一起消失,她的脖颈向后一挺,像乞求者那样向黑暗发出了沉闷而又尖利的嘶叫,仿佛发出了女人内心全部的恐惧、愤恨与欢乐,然后,他和她都昏睡了过去。战斗结束了,他们谁都没有输,或者谁都没有赢,仍像树木一样纠缠在一起,如同人类历史上有男人和女人起那样,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并沉入了睡眠和黑暗。
十一
自从吴雪雯和黄尚在“硬石”酒吧见过一面之后,他们的生活都发生了迅速的变化。对于吴雪雯来说,由于和何维见了一面,那一面促使她打算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她再也不想像一朵云那样老是飘在半空了。她在心底之中有一种想当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女人”的愿望。当她看见黄尚握着他的啤酒杯向她走来时,她已经预感到他们之间即将发生的一切。她并不讨厌他,而且一开始就对他非常有好感。他那张白净光滑的脸让她想起某个台湾演员,只是他的脸上有一种强烈的厌倦婚姻的气息,她想,做一个世俗的女人的首要的事情可以从帮助一个男人从他的婚姻陷阱中解脱出来开始。这一刻她的想法是极其真诚的,当她明白了他的处境之后。
而对于他来讲,见到吴雪雯之后他的心里就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给充满了。那是一种从肉体到精神的整体愉悦。这种愉悦只有在他初恋时曾经发生过。他确信爱情已经来临,他确信他仍旧能够像个年轻人那样去恋爱,去激动和浪漫。新的生活将重新开始。而吴雪雯带给他的感受,竟然与九年前梁小初带给他的感受是那么相似甚至是雷同。同样是单纯明亮至极的笑声,同样是那种少女才有的娇羞、顽皮和梦幻气质,以及很多稚气但不失情趣的话语。他并不知道,吴雪雯一直靠这一套把自己打扮成纯情小姑娘的招数来诱惑住一个又一个的男人。
由于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他便在那天见面之后又约她出来喝过一次咖啡。在喝过咖啡之后,他便急不可待地吻了她。两个人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吴雪雯把他当做自己生活的新的起点,而他也把她当做生活中一个重要路标了。一个星期以后,他们两个人都从北京消失了。
他们去了三峡。对于这次去三峡,他做了十分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明白自己这一去一回,回来以后就会有另一个格局形成了。也许他就会由此而离婚,但这不正是他盼望的结果吗?在游览三峡的八天时间当中,他们如胶似漆,双宿双飞。而对于她不是处女他也并不感到特别在意,毕竟这个开放的时代里已使二十多岁的处女成了大都市中罕见的物种,而且她还编了一个浪漫、纯情而又伤心的大学恋爱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她“失身”了,她也永远地诅咒并仇恨那个人。
“你用不着这样。一切都是过程,已经过去的就不要再去追究,关键在于如何把握我们的未来。你愿意嫁给我吗?”他激动地说。
她深深地凝视着他,这个三十六岁的为生活所追赶与逼迫的男人。她亲眼看见他如何在她年轻的生命滋润下变得活力非凡,连皮肤都光滑起来。她甚至也发觉,自己竟然也被他拉出了麻木的生活,并且获得了一种不大不小的幸福与激动。她以前一直怀疑自己再也没有这份感情了。这是在宜昌的一家宾馆,他和她像两条月光下发蓝的鱼一样躺在一起,身上凝满了做爱之后沁出的汗珠。
“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她说。她说这一句话的一刹那间的确是这样想的。嫁给一个完全可以负担起生活与婚姻的全部责任的已婚男人正合她的心意,她甚至憧憬起来,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成为一个贤妻良母——这是多少中国女人的理想与现实处境啊!
他为得到了她的答复而欣悦。他在黑暗之中揽过她来,在她的肉体上烙下自己的唇印与抚摸的激情。其实她已暗中将他与和她做过爱的其他很多男人进行了比较,在这方面他属于中上水平。而由于和妻子两个月没有性生活,他和她在一起激情倍增,花样翻新。她则装出一副被动的样子,还发出经过技术处理了的娇羞的呻吟。
他们从三峡一回到北京,黄尚就正式提出了离婚申请。出乎他的意料,他妻子梁小初在听他壮着胆子说出了离婚的想法时并不吃惊,也没有像他多次想象的那样大吵大闹。“当你不告而别消失了几天之后,我就知道这是惟一的结局了。没什么,我可以和你离婚。而且,我还可以把琳琳给你。她和你过更好一些,毕竟你是父亲。我保留去看我女儿的权利就行了。”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他并不知道妻子已经为此煎熬了整整八天,才做出了这一放弃一切的决定。梁小初打算彻底撤退,退得远远的,把能留给他的全留下,然后再开始新的生活。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开始新的生活,做出了决定之后她十分冷静地想。
“你是说,你是说连琳琳也给我吗?”他又一次问道。他不相信老婆会连女儿都放弃。他非常喜爱自己六岁的女儿,她那么聪慧、漂亮,几乎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
“是的,也给你。你还要什么?我都放弃。”她平静地说。直到这时,黄尚才发觉,认识一个人是多么不易,只有到了面临巨大变故的时候,一个人各个方面的个性、特点与复杂性才会显现。他这时忽然发觉自己也许并不了解自己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