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东北一些企业倒闭后的失业工人,”吕安说,“上个月在广东惠州的警匪枪战中也是这种人。这种杀人案破案率据说只有百分之四十,你就别指望了。你尽快搬离这个地方,找个安全的地方去吧。”
“可我一分钱也没了。你能借给我多少钱?”
“我身上有三百块全给你。他娘的,上个月我写的一篇文章被批评了,报社罚了我五百块,我最近手头很紧张。你要愿意,可以搬到石油大学的一个学生宿舍去住,你只要向管房子的人每个月交三百块,一个十平米的单间。你去不去?”
“去,当然去。再不去下一个脑袋被割掉的可就是我了。吕安,我谢谢你。什么时候我把我的女朋友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噢?你也骗了一个女孩?她是从哪儿来的?”
“也是四川人,在一家餐馆里当厨师。”
“你的剧本写得怎么样了?”
“写了一半。我一定要把它写成卖座的东西。你看看。”赫建笨拙地掀开桌子上的烂纸,从下面拿出一沓稿纸递给了吕安。吕安接过来扫了一眼题目《闯入者》,他愣了一下,“你写的是什么?”
“一部恐怖电影,比《本能》还恐怖,”赫建嬉笑着,“我要营造出一种恐怖的氛围,闯入者无处不在,而你却发现不了他。最后恐惧闯入者的人自己成了闯入者。”
吕安把稿纸递还给了他,“尽快搬走吧,我联系好你就搬走。”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三百元,点给了赫建。赫建的眼角有些湿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谢谢你。吕安。”
“我们都是闯入者,城市的闯入者,”吕安怪笑了一声,“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吕安坐在出租车里觉得心情烦乱,从赫建那里出来,好像总有一种隐隐的血腥味儿在他的脸上缭绕。东北虎。杀人犯。车匪路霸。打家劫舍。闯入者。可他们干吗要杀老百姓呢?他想不通,这时他身上的BP机又响了,他一看是部主任呼他,他立即叫司机朝南开去。准是又有什么采访任务了,他想,这回我可不愿再被罚钱了,否则我也连房租都交不起了。上次他写的是一篇关于民工潮的大型报道,结果因“材料失实”被批评了,这回头儿又给我出了个什么题目呢?我更想跑政法口,那样我就可以接触到很多案例了,他想。
他走进报社。这是一幢十五层的大楼,里面全是新闻单位,有广播电台、有线电视台以及几家报社,这幢大厦就矗立在建国门外大街的边上。这里也是一个繁华之地,他一走进大厦,就觉得自己步入了一个忙乱的蜂巢,记者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下乱窜,报纸的编辑们则拿着报纸大样在奔走,到处都是一片繁忙景象。他走进了主任所在的格子间,主任正在一台电脑上敲稿子,看见他走进来,说:“总编决定把你调到社会生活部去,你的试用期快满了,可别再出错了。我给你出一个题目,你去和一个城市捡破烂的人生活一天,然后写一篇报道,要写出这个人的善良和为生活不屈奋斗的勇气,发在‘百姓故事’栏目。你看上去有些疲惫,你昨晚没睡好觉吧?”一脸小麻子的主任盯着他看。
“我……没睡好,什么时间交稿?”
“三天之内。我看你是有些精神不振,你回家睡觉去。”主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主任是一个面恶心善的人,他也正有一大堆的烦心事无法处理。他想和老婆离婚,但老婆就是不愿意离,弄得他四处打游击过夜。吕安突然想起了杨灵,她还在他的屋子里呢。
他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刚好撞见了一个人向外走,他一抬头发现这是一个很面熟的人。那个人戴一副眼镜,一瞬间的对视使那个人立即把目光挪了开去,他和吕安一错身就出去了。这时吕安忽然想起来这人是一个笑星,如今又是电视肥皂剧的制片人和演员,他那张脸在吕安看来从来都是丑陋的,这样一个大红大紫的俗人到我的住处来干什么?他走进屋子,却看见杨灵坐在客厅里发呆。“你怎么啦?”他问她,“他来干什么?”
她抬起了头,“……我想在他搞的为‘三八’节排演的电视晚会小品中演上一个角色,可刚才他告诉我那个角色由别人替代了。”她的脸上弥漫着一种深深的失望,她看着他,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怨毒与冷漠,但一瞬间她又恢复了平静,“你昨天没休息好。都中午了,我去做点儿吃的。”她站起来,来到了厨房,在那里翻弄,“嘿,真的是个光棍汉,你可一点儿也不会生活。这馒头和草莓全都长毛了,你就天天吃长毛的食物?”她说。吕安脸热了一下,“没办法,我的确不太会生活。还有些东西,都在冰箱里。”
“那我就露一手了。”杨灵说,“围裙呢?我得系上它做饭。”
吕安找来了一条围裙,“帮我系上,”她说,“快呀。”吕安给她系上了围裙,“你呀。”她嗔怒地看了他一眼,因为吕安的动作突然有些笨拙,也许是好久没和女孩如此接近的原因,这使他有些拘谨。“你一边儿呆着去吧。”她推开了他,自己亲自又系紧了围裙,把厨房门关上了。
吕安回到他的屋子里,他使劲地逗着躺在他床上的那个塑胶模特儿,他觉得她的双眼好像就是杨灵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具塑胶模特儿变成了一个活的,也许它有一天终究会活过来的,吕安想。停了一会儿,他去翻出了几本杂志读了起来,过了没多久,杨灵推开门,“嗨,饭好了,来吃吧。”
吕安觉得肚子很饿,他发现客厅里的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摆上了饭菜,每一道菜既简单又色香俱全。看来她把他的存货全用上了。他试着吃了一块,味道相当好。“不错,”他说,“好吃。”
“那自然,”她得意地扭了一下脸,这使他看见了她左眉上边的一个疤痕,“你眼睛上面有个小疤。怎么弄的?”
“小时候让提琴的弓弦撞的。我从小就拉小提琴,不过也一直没拉出什么名堂来。你的眼睛怎么那么尖?”
他又吃了起来,“刚才那个人,那个大红大紫的笑星,他为什么不让你来演小品?”
“为什么?”她放下了筷子,有些黯然,“你觉得我很漂亮,是吗?”
“是的,他不这样认为?”
“他当然也这样认为。只是他还向我要求别的。只要和他一起上戏,他就会向人提出要求。他可不白帮忙。谁愿意白帮我这样赤手空拳一无所有的人呢?”
“他向你要求什么?上床吗?”他咽下去一口菜说。
她瞪眼看着他:“……当然!潜规则呗。”
“妈的。”他低下头,继续吃,过了一会儿他又放下筷子,“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你原来干过什么?也许我能帮帮你。”
“哈,我干过的可多了。我生在东北,那是长白山下的一个小镇子。然后一下子我就长大了,我开始在外面飘荡,我成了一个飘人。我一开始去了西安,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喜欢西安那个地方,我那一年十八岁,我想在那个出土兵马俑的地方我可以实现我的梦想。但我不知道我的梦想到底是什么,我就去了那里。我在广告公司、宾馆、商场、广播电台、电视台都干过,我还做过调音师,也就是DJ,我还当过一些电视片的编导,有时候我也唱歌,我的嗓音略带沙哑,缥缈而又亮丽,但一直到今天我都一事无成,我总是不能成为最好的。我就又来到了北京。一直在有线电视台打工,当导演助理。
可你知道,电视台是那种什么人都想往里挤的热门单位,我又没门路,总是被人排挤,于是我就一怒之下,自己炒了导演的鱿鱼了。那天我的确是心烦意乱,我一个人茫然地在大街上走着。我在想我已经出来混了三四年了可却一无所成,我到底能干些什么?我心乱如麻,恨不得死了好。可我突然在亚太大酒店的大堂里看到了那个新年联欢会的指示牌,于是我就决定去混一顿饭吃,我混到了,还认识了你。我觉得你这个人不错,很有趣,甚至有几分呆气。啊,”杨灵说到这儿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这是房租,我的那一部分,我只能拿出这么多。给你吧。”她递给他三百块钱,他迟疑了一下,“好吧。”他接了过来。“每月一千二百元的房租我是有点儿承受不起,有你分担会好一些。”他收起了那钱,“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下一步?没下一步先混上一口饭吃再说。或者到外企去试一试?下周有一个北京外企招聘会,我想去看看。我干过商场的导购小姐、宾馆经理秘书,我还会干什么?不知道,我什么都想试一试。不过你好像累了,你去休息吧,碗还是由我来洗。”杨灵哼着一首歌,她停了一下,立即收拾起了东西。
吕安觉得心中洋溢起一股暖意,仿佛是冰凉的地上的一团火苗,叫整个大地都感到了震颤,这屋子如同是一艘小巧的航船,如今船上已经有两个人,这会革除他内心的一部分孤独。吕安说,“好吧,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特别困,我得长睡一觉了。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忘掉那个狗杂种对你的要求,忘掉他。”
“我会的,我还没怕过什么呢。”他说。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拉开了窗帘,向外望去,正午的城市在一片灰蒙蒙的光线笼罩下呈现出傲慢、懒散的面目来,但它如此浩大,它复杂万分,它所有的道路、汽车、楼厦都像缩小的沙盘模型一样展现在眼前,这完全是钢筋水泥的丛林,而人就在其间奔逃,在其间寻找呼吸的空地。人群如同庞大的鼠群在奔逃,他们在这里,在这样一个如同祭台一样的场所生活是为了什么?他们为什么都要聚到这里来,是什么在召唤他们,又是什么样的游戏规则规定着他们的一致行动?他看了一会儿白花花的正午阳光下的城市,想起在这座城市中呼吸与生活的很多人。
内心之中充满了悲悯。停了一会儿,他回到床上躺了上去,他发觉四面的墙不再倒下来了,从这一天起他有了生机,他把那个塑胶模特儿竖在了屋角,然后一个人爬上了床沉沉地睡去。他很快就睡着了。他在梦中旋转和飞翔,他乘坐飞毯飞临整座城市的上空,在黑色的天空下,城市却如同地府的白昼,那些人如同透明的玻璃人,在走动与说唱。他还飞越了他曾经工作过的那家巨型化工厂,那家化工厂银色的管线在阳光中发亮,空气中有化学品的浓厚气味叫他恶心。他继续飞行,他又飞临了城市,而这里到处都是闯入者,他们仿佛是城市里的游击队员,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进出……
一觉醒来,吕安条件反射似的蹦了起来,他迅速穿好了衣服,今天他得去采访一个拾破烂的人,他要跟随他一天。可头儿为什么要想出这样一个选题?他有点儿烦,叫我跟着一个拾破烂的人生活一天?他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背上挎包就出了门,路过杨灵的门口,他发现门开着,房间里被子叠得十分整齐,她早已经离开了,她去干什么了?
他坐9路公共汽车来到了城市的一个边缘地带。这时是早晨六点多,他向一个聚集着捡垃圾的人群走去。他看见了一片空地,那片空地由一些土墙围着,就像是一个土围子,阳光像金子一样照在这里,他走了进去,发现眼前竟是一片汪洋大海,是人的大海,垃圾的大海,在早晨的阳光之下聚集着黑压压的好几百人,他们就像是从地府钻出来的人那样聚在一堆又一堆垃圾跟前,在分拣着前一天捡拾的垃圾。每个人的眼前都放着好几个蛇皮袋子,他们面色肮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如同一个部落,在早晨柔美金黄的阳光照耀下分拣着垃圾。他的到来使人群稍有不安,对于他们来说,吕安这时候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局外人,也许还带有某种危险因素,因此他无论走到哪一个人的跟前,那个人就会怀疑与警觉地看着他。这时吕安已走进了他们的中间,他们如同海洋中的黑色泡沫一样包围了他,他感到了一丝紧张。
但是他看见了一个老人,一个头发半白的老人正在整理一大堆香水瓶儿,那些美丽而又奇形怪状的香水瓶使老头儿的脸上漾开了一朵笑容之花,他仔细端详与揣摩着这些香水瓶,那些瓶子都代表着另外一种生活。吕安走近他,蹲下来,“大爷,这些香水瓶可以卖多少钱?”那个老人看了他一眼,眯起了眼睛,“怎么,你也喜欢香水瓶儿?”他说话带一股浓重的河南口音。“不不,我只想问问有人收购这种瓶子吗?像收购废纸、废铜烂铁那样收购这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