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要这东西,”那老人眯起了眼睛,“我只当它好玩,我收集它。好了,我该走了。”老头儿把空空的蛇皮袋子束好,把可以卖的东西装进了一个大袋子,然后站起身。“我来帮您。”吕安说,他帮老头儿把那些可以卖掉的东西拖到了垃圾场的入口处,那里有两辆大车在收购。老头儿一共卖了二十三块钱,他接到钱的时候非常开心。他向站立在一旁的吕安笑了笑,扛着一根木杆,上面挂着几个空袋子,“走喽。”
“大爷,我想和你一块儿捡破烂,一块儿聊聊。”
“你?”那个老头诧异极了,“和我一块儿捡破烂?”他迟疑着。
“我……是一个马上要毕业的大学生,学校要我们了解社会,所以我想了解一下你们怎么样在城市里捡破烂,只是了解一下。”
“嗬嗬,”老人笑起来,“还有这种事,好吧,你跟着我走吧。”于是吕安就和他走在一起了。“咱们现在是去哪儿?”
“去我常去的地方。这捡破烂也要分个地头儿,我可不能去别人占的地头去。捡垃圾也要分个老乡帮派的,我只在刘庄小区捡垃圾。那里住的人多。”老头儿将眼睛眯起来,因为早晨的阳光有点儿刺眼。吕安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那在早晨的阳光下茫茫蠕动的分拣垃圾的人群,他们在向一个庞大的小区进发。刘庄小区是一个比较大的小区,其建筑群异常高拔、密集、宏伟,吕安想起来有个美国小伙子惊叹刘庄小区就像美国纽约曼哈顿的某个局部地区,但是,吕安觉得“刘庄”这个名字立即使一切繁华变得土气,因此刘庄可以被看作是放大和拔高了的村庄。“大爷,您是哪里人?来北京多久了?”吕安问老人。
“我是河南人,来北京两年了,嘿。”
“这两年一直捡破烂?”
“不,我先前拉板车,但是身体吃不住劲儿,我都六十多了,后来我就捡起了破烂。”
“在老家不挺好吗?干吗来这儿捡破烂?”
“嘿,这你就不懂了,在河南老家还是穷啊,我在北京天天捡破烂,挣的钱比俺们的县长还要多哩。学生,你们了解社会干啥?是快毕业了吧?”
吕安感到有些好笑,“对,为毕业工作做些准备。”
“工作好喽,有钱挣,我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儿都出嫁了,一个儿子师范学院毕业,也成了家。可我的老婆子这几年一直半身不遂,瘫在床上不能动,我只好出来挣些钱了。”
“刚才那些捡破烂的人,以哪里人为主呢?”
“哪儿的人都有,有四川人、湖南人、江西人、河南人,反正都是穷地方的人呗,另外年纪也都不小了,在家干不动重活。不过,还有些娃娃也在跟着大人捡破烂,一家人都在捡破烂,那孩子不能上学,多可惜啊。”
“这个垃圾场有多少人?”
“有三四百人吧。反正天天在那儿分拣头天的破烂,把它们卖掉。他们都住附近。租的平房住住呗。有的一家人都在这儿,倒挺热闹的。”
“你觉得北京有多少像这样捡垃圾的?”
老人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总得有个几千人吧?这我可弄不准。你看,咱们快到了,我天天都在这一带转。”
吕安抬头望去,庞大的刘庄小区的居民商住楼群就展现在了眼前,这完全是人类的杰作,是人类的想象力与实践所结出的果实,一幢幢如同巨大的蜂巢般矗立在整个小区内,按照某种设计好的顺序依地而立,并铺展开去,成为一座新城,一座大地上的新城。就在这些由钢筋水泥铺就的小区内,生活了近二十万人,二十万人!他们一天要扔掉多少垃圾?吕安想。他们一起走进了小区,“到啦!”老人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快乐,仿佛他期待的收获即将来临。他们先选择了一个二十层的塔楼,从垃圾通道下的出口处干了起来,在这些楼群之间,停着大量的私家汽车,因为没有车库。吕安想起了北京市刚宣布的一个限制一点六以下排气量的汽车并分单双号行驶的规定。吕安觉得这纯粹是为了不叫想拥有微型车的老百姓做成轿车梦,而在国外,很多国家的汽车工业的发展与微型车大量进入家庭密切相关。“会有人来管吗?”吕安问老人。
“有时候有,是小区的管理员,骂我把垃圾弄到路上了。这可是冤枉我哩。”老人打开了一个垃圾通道出口处的盖子,开始用一个杈棍在翻拣。这是周六,一个休闲的日子,因此小区内静得可怕。吕安心想我能帮他干些什么呢?他站在一边看着老头儿。老头张开了一个蛇皮袋子,将认为可以卖钱的东西装入袋子。各种瓶子,以及破布、旧衣物、可口可乐易拉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老头儿弄进袋子去了。吕安想帮帮他,但又嫌脏,没有动手。
一个女人从他们旁边走过去,奇怪地看了吕安一眼,因为她可能十分诧异为什么吕安这种城市青年会和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儿在一起。吕安注视着老头儿灵活的手,这双手青筋暴露,还分布着一些红色的小斑点。这使吕安回忆起了他在郊区化工厂工作的日子,由于厂区空气污染,他浑身的皮肤都过敏,起了很多的小红疙瘩。可现在我终于逃出来了,他想,浑身再不用长疙瘩了。但又面临了新的问题。要交高昂的房租,要每天都像陀螺一样转动,要为挣到的每一分钱而努力,因为城市像一头喘息的巨兽。而且,他所有的手续、档案、人事关系还没有办到报社来,那里要他交七千块钱。七千块!他从哪儿才能弄到这么多钱呢?他把回忆收回来,老头儿已经把一个垃圾道拣完了,“走吧,咱们去那边。”
“东西多吗?”吕安问他。
“不多,”老头儿有点儿失望,“就只有几个易拉罐和一些破衣服。”
“您贵姓,大爷?”
“我姓刘,我的老家在河南西峡县刘庄,所以我也就爱到这个刘庄来。这个刘庄可比我们那个刘庄好多了。”
“一般捡到什么东西能卖好价钱?”
“是一些小电器、日用品,还有旧手表、旧餐具。不过,我捡得最多的是破皮鞋和易拉罐,还有废纸旧书。那些旧鞋其实双双都不算旧,回去一擦油就全是新的,所以我一翻新,再转卖给想买旧鞋穿的人,就挣不少钱。”
他们就这样一边聊着,一边围着一幢又一幢的楼转。到了中午的时候,老头的一个袋子已经满了。吕安替他拿着另外的两个空袋子,“大爷,咱们去吃饭吧。我请你吃饭。你想吃些什么?”
“我?你请我吃饭?学生,你跟了我一上午跟我聊天还请我吃饭?不不,这可不行。”但他们都饿了,他们找了一家“山西刀削面”的路边店,就在店里吃了一大碗刀削面。吃这种面的人大都是民工模样的人,吕安觉得自己混进了他们中间很快乐。也许,这些人就是被称为人民的人?他们黑压压地在天空下生活,付出的每一份劳动都是为了生活下去,他们没有姓名,在一阵风中就将变得衰老。他们吃完了饭,又继续向一幢大楼走去,在那里,一个又一个的垃圾通道在下坠着金子,那是雨点一样繁密的希望,给这样一个老人以期待。而在这座庞大的城市的楼群间,流连着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也是闯入者,但他们像都市中的鼠群,在常人看不见的非阳光地带聚集与生活。吕安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液体,他觉得他为老人做不了什么事。他只是可以为老人写一篇报道,再配一组图片发在报纸上,可这就能改变老人的生活吗?一切都是无力的,吕安在风中裹紧了衣服,以免着凉。残冬的乌云在天际翻滚。大地上的事物却在处处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他们在风中倾斜了身体向前走。
整个下午吕安仍旧在和老头儿聊天,聊得非常多,老头儿看起来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喜欢提问题的小伙子,天色渐渐趋向于黯淡,快天黑了,吕安帮着这个老人背着一袋垃圾向回走,在刘庄小区入口处的一个拐角,那里是汽车的拐弯道,老人背着两个大蛇皮袋子,在走过路口的时候,突然从小区里驶出一辆豪华皇冠轿车,那辆轿车如同一条粗野的鱼一样一下子就从老人的背后闪过,但是车尾带着了老人背着的两个蛇皮袋,吕安在马路的另一边只听“砰”的一声响,他看见老人像一只风筝那样被弹起来,向马路的一侧跌去。那辆白色的豪华皇冠轿车戛然一下停在了二十米开外的地方,吕安快步上前,扶起了跌倒在地上的老人。
这时从车里下来一个个子很高的司机,他仔细查看了汽车尾部,然后疾步向他们走来,“老头儿!你把我的车碰坏了!你赔我的钱!你的袋子在我的车上划了一条道子,连漆都脱落了,你快赔我!你眼瞎了?你是个聋子吗?”那个身穿黑色翻毛皮夹克的司机气势汹汹地怒吼着,吕安感到一丝愤怒,他站起来,快步走到汽车的尾部,查看了一下,汽车尾部果然有一道十几厘米的线状擦痕,但吕安又回忆起了刚才那一幕,那完全应该是司机的责任。因为他车速太快,险些将老人撞倒。
吕安转过身,向二十米开外的老人走去,这时他忽然看见那个司机在吼叫:“才给五十块钱?不给两百元老子就打死你!死老头儿,把钱给我!”他手中挥舞着一张五十块的票子,另一只手在拉扯着那个老人,企图从他的口袋中再摸出一些钱来。这使吕安陡然之间感到了愤怒,他冲了上去,一把揪住了那个司机,他觉得那人的躯体很沉。这使他陡然之间回忆起了他刚去化工厂装卸那些巨大的管道的日子,但他的左脸猛地一沉,那个人朝他的脸上击了一拳,吕安眼前直冒金星,他内心中升起来一阵真正的愤怒,他立即用膝盖上顶,正中那个高大的司机的小腹。然后用力用左肘横击他的脖子,这两下快如电光火石,倏然之间那人就倒了下去,吕安又重重地在他的后脑上击了一拳,把他打瘫在地上了。
吕安拍了拍手,感到了一丝畅快,他一把从那人的手中抽出了那张五十元的人民币,拉起了老人,笑了笑:“走吧,看他还能再爬起来不。”
他把钱塞给了老人,刘姓老人的眼睛中闪着惊恐,“他没有死吧?”他问。
吕安摇了摇头,冷冷地说:“狗一样的家伙。我们走吧。”他帮刘姓老人把东西背好,这时暮色已降,那个司机呻吟着爬起来,但再也不敢找他们的麻烦。吕安站在刘庄小区金源中心写字楼下看着那个捂着肚子的司机走开,他这时觉得自己胜利了,这是替弱者打胜的一场战斗,狗一样的人,我必须要给你喂拳头,他想。刘姓老人面色缓和了,他似乎有一丝感激,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两个人很快就陷入了苍茫暮色之中。
这是黑夜沉沉的光景,吕安跟着刘姓老人一起来到了他的住处。这是沿着一条城市的臭水沟延伸而去的边缘地带,沿着高低不平的地势,很多外来工盖了不少简易的砖房,他们就都生活在这里。每一户的门窗都透出灰暗而又橘黄色的灯光,他们全都是闯入者,吕安想,他们携妻带女或者离开妻子儿女,成为这座庞大都市的垃圾场上的寄生物。而生活,生活的前景就如同那从窗户上透出的黯淡灯光一样仍旧给人以希望。刘姓老人看到了这些屋子,好像变得快活了起来,他招呼着吕安快一点儿前进,他们在野狗的追逐当中走了一里多路,老人打开了一间屋子的门。
“到家了!”刘姓老人的喉咙里滚过一阵低沉的欢欣。他拉亮了灯,让吕安进去。这是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子,但屋子倒很清洁,有一张床,还有一些日常用品,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吕安坐下来,他对自己今天要回去写的报道算是有了个底。刘姓老人给他倒了一杯水,“我刚才可怕了,我怕你把那人给打死了。”吕安望着这个历经生活磨难的老头,这是真正的下层人,他全部的生活信条就是安贫乐道,不惹是生非。吕安居然有一丝感动。这座城市给他的反差太大,从五星级酒店的豪华总统套房到肮脏的城市边缘贫民区。这中间的差别他在一天一夜全都体会了。屋外的臭水沟的腥臭气从窗外流泻进来,吕安想吐,但他却忍住了。“其实我是个记者,大爷,我是为了写写您的。”
“记者?唉,不行哪,把我写到报纸上?可丢人哪。”老人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是个捡破烂的,有什么好写的,家里人看见了会笑哩。”
“不,你是一个自食其力的人。”吕安觉得喉头有些哽咽了,他这才发现了解释的困难,因为老人一下子非常紧张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向老人讲述,场面一时冷了下来。刘姓老人不停地搓手,“可别写我,可别写我,那可太丢人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跃而起,走到靠里的一面墙跟前。一下子掀开了墙上的一面白布,“学生,你看我的收藏!”他的两眼放出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