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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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闯入者 (5)

吕安只觉得自己的眼前一亮,那是一个镶进了墙的木头架子,像小书柜那样分了很多小格子,而在从地面到几近屋顶的距离中,小木格子里摆放的竟然全都是香水瓶!大大小小各式各样造型奇特别致的香水瓶构成了一个奇幻的世界。吕安向它们走去,他闻到了一种由千百种香水味儿混合起来的香气。那是香气的千姿百态与香气的极致,熏得他打了一个喷嚏。他觉得这些香水瓶真的是非常美丽,它们在灯光辉映下闪着迷人的光。那是一个被香化了的世界,由玻璃和气味构成的透明的国度,那是一个拾垃圾的老人所构筑的梦,玻璃梦,一个千姿百态的梦。他的目光中的欣悦与刘姓老人的欣悦是一致的,他叫了一声,“太漂亮了,太美了!”

吕安回到住处已经是深夜了。他又和老人聊了许久,而这并不是为了采访,而是真正去倾听一个人,一个在生活的捶打下仍旧乐观的人。他觉得内心之中的温暖被唤醒了。那种浪迹都市的孤独已然消失,是的,生活的信念,就是前进,哪怕每天都得去闻臭水沟的气味,但生活毕竟可以有创造和守候。他进了屋子,发现屋子里所有的灯都亮着,他侧头看了看杨灵的屋子,她侧靠在床上睡着了。而客厅的桌子上则放着一个电火锅,正轻轻地冒着气泡。这时吕安才觉得自己饿坏了。他坐在了桌子边,抓过一个空碗去盛那火锅里的东西,门响了一下,杨灵睡眼惺松地靠着门看着他。“刚回来?你就那么忙呀!人家专为你做了通心面,等了你两个小时你都不回来,死哪里去了嘛!”

吕安抱歉地笑了笑,“我今天去采访,我和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儿生活了一天……”

“怪不得一身臭气,明天你是不是也要去捡垃圾了?嘿。”她嗔怒地瞪着他,走过来夺过他手中的空碗,帮他盛上了一大碗有肉条番茄和鸡蛋胡椒以及加了阿香婆调料的通心面,然后放到他面前,“吃吧,饿鬼。”

“你吃过了?”吕安问她,他发现她懒散的样子很动人,衬衣领子敞开了一角,露出了一部分淡色的胸部。他伸出手,将她的衬衣拉好。她的脸红了一下。

“早就吃了。”她不耐烦地说,忽然她又高兴了起来,“啊哈,告诉你吧,我又有工作了,我去国展中心的外企招聘会上应聘,结果我找到了工作,我明天就可以去芬兰的诺基亚卫星无线通讯公司上班啦,月薪不低于三千元,嘿,我真高兴!”

吕安也笑了笑,“太好了。我知道那家公司,他们是专门推展诺基亚无线移动电话和其它通讯设备的公司,也许我会从你这儿买个便宜大哥大了。”又有了工作,这当然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杨灵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嗨,笨蛋,你不觉得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变化?”

吕安这才扫视了屋子一圈儿,他发现屋子里早已焕然一新,这显然是她收拾的。所有的东西,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全部都做清洁了,原来这间屋子也能如此干净!吕安几乎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还发现了旧冰箱上面放着的一个空花瓶,如今里面插满了红色和白色的梅花!“花,梅花,你从哪儿弄来的?”

“偷的,”她得意地说,“我下午跑到一家酒店的鲜花部,趁小姐不注意就偷了几枝。挺漂亮的吧?哪儿有我,哪儿就有鲜花,不管是偷的还是买的。”她又不耐烦起来,“你快吃饭吧,吃完饭我再理你。”

吕安觉得有些温暖,他发现从昨天开始,他的生活之中陡然增加了一些亮色,这些亮色原本就在生活之中存在,只是需要心灵去迎合,而这种迎合必须是从自己身上焕发出来的。他觉得通心面很好吃,很快他吃完了所有的面,去洗漱了一番,他觉得屋里的一切都非常清爽,这也许全应归功于杨灵。哪里有女人哪里空气都会发生变化,但我们只是像盟友一样,共同面对着城市的磨盘机。

“吃完了?快,洗碗去!”杨灵从她的屋子里出来,脑门上戴了一个棒球帽。吕安笑了一下,依言去厨房洗那些碗筷,这是他们早就有的约定。“不过,你真该有个人照顾了。你该找一个老婆了。但可不是我这样的,我其实是个马大哈。你为什么不娶上一个老婆,能照顾你的女人?”

吕安笑了笑,“女人多现实啊,像我这样既没房子又没有多少钱的外来户,一个城市的闯入者,有哪个女人愿意嫁我?她们早就钻进了汽车、洋房。你还不快点也找个大款傍着?”

他这句话刺伤了她,她脸上现出一股怒气,“你又在胡说了。我还偏要嫁给一个穷光蛋,像你这样的小知识分子我也不会嫁,嘿,要傍大款,我早就去傍了。”她叹了口气,“不过也不知道我还能挺多久。像我这种女孩,能付出与别人交换的东西可不太多。”

吕安抬起了头,他看到她的眉头罩上了一层忧郁。“别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什么事都不会坏下去。你明天要上班了,早点儿休息吧。”

“我觉得我们真是同病相怜。要不,我来照顾你吧。”她忽然认真地对他讲,但她的脸红了一下,“晚安。”她说完,转身进屋了。

吕安呆了一呆,他没弄明白她说了些什么,“晚安。”他擦干净手说。

他一大早就赶到报社去发他昨天晚上连夜写下的那篇纪实型报道,详细记述了他和拣垃圾的刘姓老人生活一天的实录。部主任表扬了他:“很好!照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把你所有的关系都转进来了。能不能与那个该死的化工厂头儿商量一下,少交一些钱?七千元才能赎身,实在是有点贵。三千元怎么样,报社给你掏了。”部主任是一个急性子,他也为吕安的处境着急。“不过就算关系转过来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要房没房,要钱没钱。记者又怎么样?大多数都是臭狗屎,不过是饭碗一个罢了。你知道前一段时间有个什么谚语吗?叫做‘防火、防盗、防记者’,嘿,记者跟强盗都差不多了。当然,这个行当也不好干。不给钱,凭什么要给企业做宣传?报纸本身就是个产业。喂,报社马上要决定承包版面了,咱们部一年上交八十万,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样更好。这样我就可以多给你们发钱。你瞧瞧我手下这几个兵。一个个多不容易啊,多不容易啊!”部主任自言自语,又像在和他说话,忽然吕安看见有一个人在窗外探头探脑的,他认出来那是赫建。他来找我干吗?吕安走出去,见赫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旁边还站着一个挺漂亮的女孩。这个女孩有点儿瘦,但也属于清秀型的。

“吕安,这是我女朋友李梅,这是《生活服务报》我哥们儿吕安,我老向你提的,我最好的朋友了。”吕安朝李梅伸出手握了一下,把他们带到了会客室,“赫建,你今天挺精神的,发财了?”吕安问他。“当然,我给欧迪芬女式内衣写了两句广告词,结果就挣了三千块钱。我今天是来还钱的,给你那三百元。”吕安接过了钱,“在那儿住得怎么样?”赫建面露神秘,“我已经,”他把嘴唇凑到了吕安的耳朵旁,“我已经和李梅同居了。我们住在洋桥附近。李梅,你给吕安说说我们的打算嘛。”李梅没有说话。“她是一个不错的厨师,你不知道她烧出的菜有多棒,她刚刚承包了一家菜馆,就在洋桥菜市场边上,有空你来坐一坐。”

吕安点了点头,“我一定去,你的电影剧本写得怎么样?那篇叫做《闯入者》的东西?”“我把它写成了一篇小说,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不过只是一个梗概,你先看看,能不能找个导演推荐一下?你不是采访过导演夏钢和周晓文、田壮壮吗?给我推荐推荐,全靠你了。”吕安接过稿子,“好的,我一定会推荐的。但现在电影业也很不景气。这是一个大赔大赚的行业。是一个艺术工业,光写剧本,没戏。不如写好广告词,倒可以多赚些钱。”吕安这句话叫赫建有些丧气。他想了一会儿,“那我和李梅先走了。你有空一定来我们的菜馆坐一坐。”他们站起来,吕安也不挽留,就送他们到电梯口,他悄悄对赫建说,“李梅还挺漂亮的,你还挺有手段的。再见。”

吕安回到办公室,坐在自己的电脑前敲稿子,渐渐地他进入了工作状态,这是一种恍惚的状态,他觉得周围的确是一个人来人往的纷乱的世界。这幢楼真的是一个蜂巢,人人都在上下奔忙,为各种愿望、企图和目的,他们如同带翼的生物,在庞大的楼群中间飞行。幕墙玻璃如同一面城市的镜子,它几乎可以把城市的内脏都照出来。城市人是一种长有透明羽翼的小生物,他们喜欢成群地生活在由钢筋水泥构成的楼厦的蜂巢中,在这里酿蜜与排泄。

吕安一边打着字一边想象着自己所处的楼厦就真的是一个蜂巢,在高处悬挂、晃荡,他有点儿头晕,他烦躁不安,也许他们人人都会蜇我一下的,身处有翼生物中间,他更加觉得孤独,鸟儿们已经全部从城市中消失,城市,人类的伟大杰作,这个由繁密的地下管线,比如排水系统、煤气供应系统与地下铁道,以及地面之上的所有楼厦,以及空中的无线电路和空中花园,所构成的庞大的空间,这就是人类生活的当代空间,一个纷乱而又死寂的世界,一个亲密而又孤独的群体,一个多样而又单一的构造,有翼生物在城市中飞翔、奔忙、生产、排泄与死亡。吕安觉得自己的大脑很累,他认为自己应该方便一下了,他停下来,拿起了赫建的《闯入者》的故事梗概,躲到洗手间里,蹲在马桶上看了起来。

【闯入者】

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这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也许这是一个无头发的男人,他就坐在屋子里,或者他是一个光头的男人?他坐在那里,正在紧张地倾听着来自外面的声音,只要有风吹草动,他就会立即把头偏过去,竖起耳朵仔细地谛听。他的表情也会随着那声音的逼近或者消逝而变化。总之他被一种担心和恐惧给牢牢俘获了。他在害怕什么?他在期待什么?是闯入者,毫无疑问是闯入者!他在担心闯入者。可这是一间空空荡荡的房子,午后的阳光正一点点地将拖地窗帘的影子向后移去,他坐在屋子中央的一把椅子上,他时而皱眉凝思、时而起身烦躁地来回踱步,他很焦虑紧张,然后他又突然地站住,因为有一种可怕的声音正在向这里逼近,这是一种渐渐加重的喘息声,由远及近,配合着一下又一下沉重的脚步声,他听着听着,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他的心跳已开始了不规则的跃动,那会是谁?一个什么样的闯入者?坐在屋子里的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但是,那种巨大的喘息声在将近门口的时候,突然像一条侧身滑开的大鱼那样消失了。门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浑身的血聚到了头顶,又哗地一下子散到全身去。他放松了。他重新坐到屋中间的椅子上,低头冥想。

可他为什么一个人呆在这里?谁都不明白这一点。也许,对这间空屋子来讲,这个人也是一个闯入者。这间屋子一直空空如也,只有时间和灰尘在静悄悄地降落,但是有一天他闯进了这间屋子,成为这间屋子的闯入者,一开始他甚至有些洋洋自得,但是不久之后他就发现他已身陷空屋的重围之中。他开始注意来自屋外的任何一点动静,他开始期待和惧怕某个人、某种声音。只要有一种声音在向这间屋子靠近,他就会紧张万分。他发现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的听觉已锻炼得异常敏感,他的耳朵也变长了。耳朵像蘑菇一样在向外向上长,越长越大,到现在,他几乎可以听得见灰尘降落的声音,那是小到极处的最轻微的磕碰。自从他由一个闯入者变成了一个屋子的主人之后,他对自身的处境越发地忧虑了起来。

他惧怕外面的世界,因为那是一个喧哗的、浮躁的、焦虑的到处都是闯入者的世界,不像呆在屋子里只有灰尘和时间一起慢慢地降落。但他拿不准是否有一天自己仍会按捺不住,大叫一声重新跑出去。这时候又有一种声音由远及近地逼了过来,那种声音柔软、沉重而又稳当,像某种巨大的猫科动物那样向这里走来。他紧张极了。他的额头上开始沁出晶亮的汗珠,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一直在期待着一个闯入者,与闯入者的会面是他内心里的真正愿望?他拿不定主意,只觉得自己那血脉中的血液再一次地向头部聚去。但那类似于猫科动物的脚步声停下了。它是停在了门口还是已然离去?屋里的人张大了嘴巴,额上的汗珠迅速地滑落,他张开的嘴巴一点儿也没打算再重新合拢,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屋子里,仔细谛听着屋外的任何一丝动静,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午后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