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说,“当然。可我在过年之前三天才能回家,我们太忙了。我的家乡在山村里,我连电话都没法打,你会嫁给我吗?”他看着她,正色说道。
她低头想了想,笑了笑:“会的吧。不过我们要面对的事情如此多,其实人和人之间一切都是那么的脆弱,我什么也承诺和预言不了,只是我们彼此之间是真正需要的!我当然能感受到这个!”她又扑入了他的怀中。他明白他已深深陷入爱恋而不能自拔。
第二天,她离开北京回乡探亲。这是北京寒冷的冬季,他站在月台上看着她乘坐的火车远去,内心有些失落。在随后的一些日子里,他办理好了所有的手续和关系,调入了《生活服务报》,他觉得心态稳多了。在过年的时候,他决定不回家了,因为他在城市之中仍是刚刚开始,一切都还是个零,他又面临了新的人生起点。在过春节的几天里,他每天都给她写一封信倾诉衷肠,但由于没留地址,他没有发出一封信,他把它们摞在一起,有厚厚的一沓了。他决心好好生活。因为他难得焕发出对生活的热情,以及对人的真正期待。他已越来越会料理自己了。那些日子他哪儿也没去,因为北京的风太大了。而在过年的那几天,他所有的朋友都已离开了北京,仿佛一座城市变成了一座半空的城市。他丧失了很多音讯,他不知道他们怎么一下子就消失了。于是,他在家经常读书。赫建和他的女友也回四川老家了,他就去读他的电影小说《闯入者》。
【闯入者】
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他总是心神不安。背景是雪白的墙壁,屋子里除了一把椅子在屋子的正中以外,再没有其他的任何人。而正有这样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他的年龄有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四十几岁?没有人知道,但正有这样一个人,他当了一个闯入者闯入了这间空屋。但后来他就感到不安了,他总是幻听幻视,他的想象力过于发达,并且他为自己的这种想象力深深地折磨着,他的面孔已越来越苍老,他焦躁不安,他的听觉在这样的屋子里呆着已越来越敏锐,他能分辨各种声音最细微的差别,整个外部世界的一切运动、一切人、一切事、一切云以及风中的动静,都已变成了各种声音向他涌来。他的耳朵还在生长,但他的视力却在退化,他的耳朵像他身上的某种寄生物一样在疯长,他走动,他屏住呼吸,他想象着又一个闯入者在逼近,或者远去,每当他再听不见逼近者的声音的时候,他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他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害怕闯入者的人呢?这谁也不知道。也许他害怕这个到处都是闯入者的世界,所以有一天他就找到了僻静的屋子呆了下来,他决定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的,有时候他会深深地睡去,被梦境中的枝条所纠缠而不能自拔,这使他会在一阵惊悸中猛然醒来,心突突跳着,他会在一瞬间忘了自己身居何处。但旋即,现实世界的各种声音,在屋子外面重新响了起来,他立即又紧张了起来。他希望有他自己的一个世界,哪怕这个世界空空荡荡,家徒四壁,可这毕竟是他的领地。外面太嘈杂,太混乱,他不能把握这些,所以他退缩了,他向后退缩了,他呆在屋子里哪儿也不想去。
这也许是一个永恒的意象:一个害怕闯入者的人坐在一间空屋里,这间屋子被真正的寂静所充满,但屋里的人却因这种寂静而更加仔细地听得到屋外的声音,他是一个害怕声音的人。可他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干吗?既然这是一个领地,可这个领地里什么也没有呀!他要守着这样的地方干什么呢?
比方说如果他是一个臆想狂,这样的人只有坐在屋子里才可以去想象闯入者的存在,那么这倒好理解了。有昼就有夜,有衰就有荣,有晨就有昏,有生就有死,有喧哗就有寂静,有期待者才会有闯入者,这难道不是相辅相成的吗?
春天的气息是伴随着三月的第一缕风来到的,吕安走在大街上,他觉得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年份都是全新的。杨灵已经从家乡回来了,她变得比过去稍微有点儿胖,她当然在家里得到了较好的休息。赫建也来了,他好像变得更加焦虑了。有一天赫建气急败坏地找到了吕安,告诉他说自己的女友已经离开了他。“离开就离开了呗,”吕安轻描淡写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当是她抛弃了你!”“有人勾引她,那是一个洗车行的小老板,开着一辆豪华皇冠去她的小餐馆吃了几顿饭就勾引了她!”赫建气急败坏地说。“嘿,”吕安笑了笑,“女孩子是天上的野鸽子,野鸽子谁抓住就是谁的。重要的是你得确立你自己,你得实现你自己。”“可我如何才能实现我自己呢?”赫建急得满头流汗。“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她,她是我能够在这座城市中呆下去的支柱与勇气,你不也一样吗?没有杨灵,你早就完蛋了。你能不能帮我和她谈一谈?你一定会帮我的,叫她回心转意。因为那个洗车行的老板对她并不是真心的,他也许只是想玩玩儿她,你一定要和她谈一谈!”
吕安沉默了,“好吧,”他答应了,“不过这种事谁都无能为力,我一定找她好好聊聊。你打算怎么办?”
赫建愣了一下,他被一种颓丧所笼罩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我对自己能不能在这座城市中生存下去毫无把握,我不知道,也许我会再回家去的。你把我的《闯入者》还给我吧。你看完了吗?”
吕安于是就按照赫建的请求约了他的女友李梅谈了一次,再次见到她吕安觉得她的变化很大。她变得有些俗艳了。看来她也越来越城市化了。吕安把她约在国际饭店的一层咖啡厅里坐下,李梅看上去长得还不错,吕安今天有更多的机会可以仔细端详与观察她了。在典雅的大堂里李梅有点儿不自在,因为像她这样打扮的女人在这里出现会被人误认为“野鸡”,是那种以操持皮肉生意为生的暗娼,吕安要了两杯咖啡,他问她:“你和赫建真的分手了?”她把坤包放在一侧,“当然!我为什么不和他分手?我越来越不喜欢他了。
一开始我们一同由四川老家来到了北京,由于是老乡关系,他给了我很多照料,我也觉得他这个人不坏,至少做个朋友也没什么,可他追我追得太紧,我只好就范了。实际上,我内心里并没有完全接受他。你知道,两个穷人在一起会感到更穷,两个漂泊的人在一起也会感到更漂泊。但这倒是次要的,我发现到后来我有点儿喜欢他了,他这个人你与他相处时间长了,你就会为他的善良所打动,这种善良的人喜欢上了我,他把他并不多的一切,比如钱,比如依赖都给了我,我实在无法辜负他,于是我由最开始的冷淡他而变得接受他了。我还搬到他那儿,和他住在了一起。这对我来说也是需要勇气的!可我做到了,我处处关心他,我希望他能真正实现他自己,像他所说的那样,可他自己却变了。”
吕安问:“他怎么变了?”
李梅说:“他有一个缺点就是爱吹牛,把想象中的说成是现实已有的。比如他想当电影剧作家,立刻,他就像真的已成了个著名的剧作家,好多大导演,比如张艺谋、陈凯歌都求他为他们写剧本。这是他当面向我吹的。另一方面,我越对他好,他反而对我越来越坏,渐渐地他认为我是他的私有财产,我与男士通个电话他都不同意,他处处限制我的交往,可他并不懂我的心。到后来我弄明白了,他以拥有我而体现他的价值,如果没有我,那他什么也没有了。而实际上,一个男人,如果只拥有一个女人,而不去有更大的事业,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感到很消沉,我对他的热情也在一天天消退,直到有一天我认识了一个洗车行的老板,于是,我决定离开赫建了。”
吕安问:“不是因为洗车行老板有钱吧?”
李梅说:“当然不是!因为这个男人更像个男人,我是如何来看待男人的呢?就是一个男人得有一种自信,一种从容面对生活的自信,赫建是没有的。他除了想完全占有我之外什么信心都没有。于是到后来他几乎虐待地折磨我,从情感到肉体都是如此来折磨我,他对我的感情是一种混杂着爱与恨的东西,可能他爱到了极点,也恨到了极点,于是他以折磨我为乐,并且每天都写下日记来自我欣赏。再那样下去,他会杀了我的!我想他会的,因为他捆过我,用鞋底打过我,用皮带抽过我,用黑布蒙住我的眼睛……”
吕安沉默了。他感觉到赫建有一种疯狂的念头在滋生。在此之前他还没有认真地去想过赫建,当他读着赫建的《闯入者》时,他感到赫建的心灵已极度焦灼,他最终也许会走向疯狂毁灭的,吕安想。也许可以把赫建作为一个特例,一个城市焦虑症患者进行分析与解剖,他明白他无力去挽救赫建和李梅的爱情,当这种爱情已异乎寻常地变成了征服与占有的关系时,那么这种关系就已经死亡了。
“问题是,你真的喜欢那个洗车行的老板吗?”吕安问她。
“我说不上,”她把目光投向了在大堂里出出进进的人群,“但他相对于赫建来说,是一个成熟和健康的男人。我不在乎永久,我只在乎今天。”李梅叹了口气,“在这座城市,我不过是个打工妹。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好选择的,我希望我能学一门好手艺,比如我把做饭的手艺学会学精,就相当不错了。好了,我该走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吕安说。
“那我走了,为了躲开赫建,我又在南城开办了一家餐馆叫‘欣欣酒家’,在方庄的边上,有时间一定来坐坐哟!”李梅冲他一笑,扭着身体走了。
吕安坐着没动,他从包里取出赫建的《闯入者》,继续看了起来。这是一篇并不长的电影小说,一共只有四五千字长。吕安一边吸饮着咖啡,一边在想着赫建,想着更多的他认识的进入这座城市奋斗的人。他久久地读着那篇小说,在这篇小说的后半部分,那个坐在屋里倾听闯入者临近的人终于精神崩溃了。他逃出了那间屋子。他进入到发出了各种声音的世界中去。闯入者没有闯入之前他就已逃了出去,这样的结尾包含着怎样的深意呢?吕安苦苦地思索着,但他想不出个头绪来。
但是吕安再也没找到赫建,吕安呼了他他也没回电话。吕安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不管如何,这一年的短暂的春天已经全面地来临,春天的气息带着风沙弥漫在这座城市的所有的地方。而吕安心中也洋溢着幸福。他和杨灵已几近如胶似漆,天天都在一起缠绵。吕安在报社也越干越起劲,他已被聘为报社的首席记者之一,每周都在采写震动城市的社会报道,而杨灵的工作也特别的忙,一个月有时候竟有一个星期在外加班,而她不在屋里的时候,吕安反而有些睡不着了。他知道他的生活的确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因为现在他们是一个两人世界,这种两人世界是需要培养的。
叫吕安感到不安的是杨灵对他特别好,几乎倾尽了所有的热情来爱他,而且,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购置了很多家电和家具,这些东西一下子就把屋子给填满了。而如果靠吕安挣的钱,添置这些东西恐怕需要三年,而且还得不吃不喝。他们已经开始商量在今年夏天挑选一个时间结婚。“我再也不愿意漂泊了!”她惊呼着,热烈得像一只鸟,扑入吕安的怀里,“我要有个家了。我要和你一起有上一个家,我们当然会过得很好的。对不对?你说呢?”吕安点了点头,他拥住她,他们一起来到窗前,眺望外面的城市风景,这是一片灯光的海洋,是人们的梦境飞翔的领地。城市是什么?他们想,它什么也不是,或者它是闯入者汇入的一个舞台,很多人都在这里表演他们的戏剧与生命经历,一些人走了,又有一些人走上台来,活着,死去……
“我不希望你为我花这么多的钱,吕安摸着杨灵刚刚为他买的大约值一万多元的尼康牌相机对她说,我不需要,我只要你这个人就够了。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就不再需要其他的东西!”
杨灵看着他,目光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不,就因为我爱你,因为我担心有一天会失去你……”
“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呢?”吕安有些焦急地说。
“一些都在改变,就连婚姻也是一个幻象,什么事情也不好说。”杨灵轻轻叹了口气,这使吕安感到了极度不安,因为他异常的敏感,他猜想杨灵心中一定有什么事没有对他讲,“可我们再过两个月就要结婚的呀!”
杨灵沉默了一会儿,“对,是要结婚了。你最需要一个家了,”她有些黯然,“和你在一起,我没料到我是这么能干的。过去在家里我什么都不干,我什么也不会干。可现在为了照顾你这个大宝宝,我什么都学会了。咱们今天去看中法青年芭蕾舞表演吧!我上周就买了票,只是一直没有对你说。”
“好呀!”吕安说,“我也很久没去看过芭蕾的表演了,咱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