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去北展剧场看了中法青年芭蕾舞的联合演出。那天的表演非常棒。杨灵和吕安都把手拍红了。他们回到家里已是午夜十二点,这天晚上,他们以饱满的激情做了爱。这是一个充满激情而又完美的夜晚。他们相拥而卧,直至天明,吕安没有觉察到杨灵的眼角滚落的两滴泪水。
第二天下午吕安在报社,报社跑法制的记者小黄给了他一大堆照片,说:“你看看,这个人上次来找过你,可他现在变成了盗窃犯了。这家伙挺有趣的,他费了半天劲弄开了一家的防盗门,进去后只偷了人家一双袜子,你说这种贼多么少见!”吕安愣了一下,他接过照片,他发现照片上竟是赫建!“你说他成了一个盗窃犯?”吕安问小黄,“他现在在哪儿?”
“被拘留了,但我听说不久就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了。我也觉得这个人有点儿不正常,你说偷东西多偷一点儿不成吗?可他只去偷一双袜子,他一共弄开了十二户人家的防盗门,可就只偷了十二双袜子!连公安人员都觉得有些啼笑皆非的。你和他熟吗?你难道没看出他有什么精神方面的毛病?”
“我和他很熟,他失恋了,他被一个女孩抛弃了。他这样做肯定与他的失恋有关。你打算如何处理?”
“在社会版发个趣闻呗,这种事又有什么大的新闻价值?”小黄收起了那几张照片,走了。吕安坐在那里长久地琢磨着。赫建也许一直想当个闯入者的,他闯入了这座城市,可是只能与下层的人们混在一起,他无法进入这座城市的上层,所以,再加上失恋,于是他就成了一个闯入者,一个闯入别人家里去偷一双袜子的闯入者。这事儿既滑稽又充满了悲剧意识,但这种事情却真实地在他的身边发生了。还有比这更能让他震动的了吗?吕安有些颓丧,尽管他现在拥有着一份充满了信任的爱情,他仍有些颓丧,他呼了一下杨灵,他想与她聊聊这些,可她没有给他回电话,他看了一下表,离下班的时间已经不远了,他决定去喝上一点儿酒,他一旦感到心情不好就想去喝上一点儿。他坐上出租车的时候都不明白要去哪儿,司机于是一下子把他拉到了亮马河大酒店旁边的硬石餐厅去了,因为那里有着这一豪华地带最动人的摇滚乐和美式西餐。吕安从没有去过,但这一次他打算进去坐一坐。
吕安走进去,要了两扎啤酒慢慢喝着,他坐在那里好久,一直到天已完全黑了,外面的人像潮水一样越来越多地涌进来,酒吧里的美国摇滚乐也响了起来,吕安又去要了一份黑椒牛柳慢慢吃着,他已喝得微醺,但他的身体已经随着那酒吧里的摇滚乐摆动了起来。他发现这座城市里的很多装束奇特的人已纷纷来到了这里,在这里成了午夜狂欢的人。他们从四面八方来,有很多都是外国人,这是一个极具国际化特色的餐厅,别致而又昏暗的灯光让一切暧昧不明。吕安坐在那里一边吃一边想着许多事。当然他一直在想着赫建的发疯。
从某种意义上讲,赫建的发疯,他变成了一个入室“闯入者”,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可这象征意义到底有些什么?他一直在琢磨,他又喝了一扎啤酒,这是一杯苦麦芽啤酒,他让嘴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他喝得有些摇摇晃晃,这时他忽然特别想念杨灵。他希望在这一刻能够见到她。他打算回家去,就立即起身,向外走去,但他忽然看见有一个穿黑色裙子的女孩的背影非常像杨灵,她跟在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人后面向外走。“杨灵!”他大叫了一声,“是你吗杨灵!”那个女孩似乎回头看了他一眼,但她仍在快步行走。他快步上前,但动作过猛撞倒了一个正端着啤酒迎面走来的酒吧侍女,那个大托盘里的啤酒立即溅溢了出来,从他的脑袋上浇了下去。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等到他再爬起来冲到餐厅的外面时,他却再也看不见那个女孩的影子了。在眼前的三环立交桥上的汽车在疾驰,春天的气息疯狂地和风一起涌过来,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赶到了家中。他躺在床上觉得头疼欲裂。他喝得太多了。这时天也在旋转。他口中呼唤着杨灵,一个仿佛是上帝把她送到他身边的轻灵女子,她带给了他全新的生活和全新的感受,他打算要娶的女孩。但这一天晚上她没有回来。
早晨醒来的时候吕安看了看表,他发现他身边并没有杨灵的身影。他隐约觉得昨天晚上他见过她,但他不敢肯定这一点。他不打算去上班了,他有一种预感,他也许就要失去杨灵了,或者说她是从天而降,又不翼而飞。他心如刀绞,一个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后来又去楼下打了电话,寻呼杨灵。但杨灵一直没有音讯。
他疲惫已极,这是又一个早晨。他赶到报社时部主任大发雷霆,“你昨天为什么不来报社?有一个特大新闻要你去抓,告诉你,一直骚扰本市居民的一个叫‘东北虎’的犯罪团伙已全部落网了。这些家伙前天晚上在亚运村入室作案,杀死了一个贸易商行的经理,但是这个经理的情人,她把‘东北虎’中的一个打伤了。由于警察到得非常及时,那帮家伙一个也没跑掉。一共五个人。我要你跑的就是这个案子。你看看,又叫《北京青年报》他娘的跑了个头条!”吕安接过部主任手中的报纸和一些资料,那是关于“东北虎”犯罪团伙在犯罪现场的照片,但吕安一震,因为他分明发现死者,那个贸易商行的老板,正是前天晚上在硬石酒吧里他见到的那个穿白色西装的男人,照片上他血肉模糊,白色西装上全是血迹。而另有一张照片,被称为是那个死去的经理的情人的女人,则正是杨灵!照片上的她两眼含着一种平静与迷茫。
“这个女孩现在在哪儿?”他的声音在颤抖。
“她受了轻伤,在海淀医院检查治疗……”
吕安已飞身而起,他的心怦怦乱跳,他一面对自己说你千万不要慌,一边早已飞身向外奔去,“你到哪儿去呀?这事儿我们不报道啦!你去采访一下取消保值储蓄率的居民反应吧!”部主任在他的身后喊着,但他已经听不见他说的话了。他冲了出去。
他决定立即赶到海淀医院,他打算要见到杨灵,问问她到底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难道她真地是一个婊子吗?她真的和他开了一个认真的玩笑吗?吕安的内心里流着悲愤的泪水,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啦,为什么总有一种东西企图击碎他对生活的信条,叫他倒下去。但我必须要见到杨灵,他想,我必须要见到她。
他赶到了海淀医院,但医院的大夫告诉他杨灵上午已经走了,她只是包扎了一下,没有什么大的创伤。站在海淀路的马路边上,车水马龙的世界一片喧腾,可杨灵跑到哪儿去了呢?他两眼迷惘。
吕安像个塑料人那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这次四面的墙并没有要倒下来,相反它们正在向四边退去。吕安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了祭台的中央。这完全是一个爱的祭台,而他就在这个祭台上受着煎熬。他想念着杨灵,想念着他和她度过的四个月的日日夜夜,而她却消失了。她如同从空中伸过来的一枝树枝,探进了他的生活,又重新弹了回去。吕安觉得自己应该坚强一些,但他就是从床上走不下来。在他的四周,整座城市正在愤怒地向上生长。城市是一片生长着的森林,而他却一次次迷失,找不到爱的家园,找不到回家的林中路。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在办公室里他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喂,吕安……”
“杨灵!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我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了。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所发生的一切,你肯定什么都知道了,对不对?……”电话那一头传来杨灵低沉的啜泣声,“我已无法再回到你的身边……”
“你现在在哪儿?我立即过去……”
“不,不用,”她镇定了下来,“其实这真的只是我的选择,这种生活也是一种生活,我当然希望我们会过得好一些,像这座城市中很多生活得幸福的人那样,可我却离你越来越远。我一天天和你在一起,我就一天天在背叛你。也许我该算做一个‘鸡’——你一直不知道,我在失业以后,也就是说我从电视台离去以后,我并没有去诺基亚通讯公司应聘,我只是为几个喜欢我的富有的男人……服务。吕安,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欺骗了你,也许我该早让你知道,你也许会骂我堕落,可是说真的我也许只是一种生活。我并没有觉得多么可耻,这只是一个女人选择的生活的一种。可是我辜负了你,我知道,你是多么需要,也多么想要一个家呀。
和你在一起,我也品尝到了真正的生活的幸福,我是说那种日常的幸福,但是,从骨子里我已经不是一个这样的人,这样的女人,你所期待的女人。我早已学会了叛逆,从小我就在干着和别的女孩不同的事,走着一条叛逆之路,也许我有我的道德标准,我希望我能自由生活,并且真正地漂流。因此,我必须过一种表层生活与隐蔽生活相分离的生活。我一直企图扮演一个白领、职业女性,在家又是贤妻良母,可从根本上我又要背叛这个形象,成为欲望的实现者。我当然要拥有物质的享受,这你不能给我,而我从其他男人那里得到了,可我也有情感,也有家的需要,我也从你那里得到了这些。但这两种生活并不是重合的,它甚至在有些时候还会发生冲突。有时候我自己常常就有一种撕裂的东西在拉扯着我的心,让人无所适从,无地自容……可我们之间的一切已经远去了,你会伤心的,对吗?你不会再接受我了,对吗?你唾弃我,对吗?”电话那边传来了杨灵轻轻的哭声。
吕安呆住了,他的大脑在一阵意识的闪动中出现了一片空白,他弄不明白他到底听到了些什么,但他终于弄明白了一切,他明白她和他的生活真的是一个幻影。她不过是一个闯入者,带着她自己的全部个性、经历与生活态度,她是偶然闯入他的生活的一朵云。现在她又要飘走了,他和她只是在以都市为背景的祭台上上演了一出不悲不喜的爱情剧,也许还有些滑稽,但它最终却是错位的,他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说:“我要见你,就是现在。”他不明白自己已经哭了。
“不。”
“我要见你,你在哪儿?”
“不。”
“我必须要和你谈谈。”他感到心口一阵发闷。
“……没有必要了……”她又哭了,“我们其实是两种人……”
“你爱我吗?”他大声地吼着。
“……不知道,也许爱吧,可是……”
“我要见你!”
“不……再见,我曾经……我不过是你生活中的一个过客,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他有些急了。
“按我的方式去活着,浪游,漂流,被人所唾弃……”她挂断了电话。
吕安放下了电话,一屋子的人都愣愣地看着他,而他泪流满面。
夏季温热的风猛烈地吹着,吕安喝了很多酒但这次他却出奇地冷静。生活中有一头野兽,它在某一天会突然跳起来,然后狠狠地咬你一口,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当潮水退去,裸露出来的必然是更为坚硬的岩石。生活,生活总是像水在淘洗着泥沙,可最终会剩下些什么呢?他在想着这个问题。我已经在这里,在这座庞大的城市生活三年了,他想,我只是想成为一个站立着的男人,哪怕到处都是碎片,是情感的碎片,欺骗和背离,但我仍要前行。这是都市的炎热的夏夜,吕安一个人向已经落成并通车的北京西客站走去,那是亚洲最大的火车站,它像一座巨大的城堡一样向他逼近。他要去进行一个新的采访。在他的脑海中,交替闪现的仍是杨灵,他又一次爱过的女孩的面容,这使他感到了一阵心痛。但她却漂远了,她不愿再在他的生活中出现,哪怕他仍旧怀有这样的期待,她真的走了。在昨天,吕安卖掉了他和她共同生活过的那些器具,看见它们他只会增加痛苦与甜蜜交织的回忆。他搬离了那个地方。只是他仍旧带着那个塑胶女模特儿,带着塑胶模特儿在城市中穿行。
城市的风猛烈地吹着,吕安没有想到夏季的风也是这般的猛烈。他向前走着。他来到了西客站。西客站灯火通明,像一个巨大的变形金刚立在那里,它是一道门户,一个出口。他看见又有一群人,从西客站的出口涌了出来,如同一股巨大的水流,新的水流,向这座城市涌进来。吕安站在那里,他看见了一张又一张的脸在他的眼前倏然闪现,他们是一个又一个的闯入者,带着期盼、渴望与全新的命运,来到了这座城市,使这座城市一阵阵颤栗,并在颤栗中构筑新的历史。吕安有了一丝兴奋,他看见有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正龟缩在一个栏杆下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十块钱,“嗨,我给你十块钱!”他一边喊着,一边向那个人递了过去,那个流浪汉瞪着一双幽深的眼睛看着他一动不动,但正在这时,一阵风吹走了他手中的那一张纸币,它旋即在黑暗中消失了。吕安愣住了,那个流浪汉笑了起来,“傻帽。”他对吕安说。吕安觉得血一下都聚到了脸上。他铁青了脸,搓了一下手,向西客站走去,他走进了那些涌入的人群,逆着那些闯入者的洪流向前走去,如同逆水行舟,不断地走向过去,并被推入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