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我刚刚跨进自己的宿舍,就看到丹妮的丈夫坐在我的床上。另一边,曾子存像一只惊慌的刺猬一样在埋头看他的书。“你回来了?他,他找你。”曾子存的声音中含有蜂翼抖动般的颤抖,他说完,就用一本《淮南子评注》掩住了脸。
“咱们出去说吧。”那个姓赵的人说。
“好。”我扔下了手中的公文包,跟着他走了出去。我们像是河流中漂浮的木头一样,并排浮起在黑暗的街道上,我们这会儿是仇敌,可却肩并肩地走在一起。我们沉默着,一直向前走,走得灯光稀少了下去,星星像密密的眼睛一样布满了天空时,我发现来到了一片小开阔地上。远处,游乐场中迪士高音乐和彩色灯光在变幻。
“你最好还是放弃她,还来得及,别叫大家不好收场。”
“你这是威胁我,我不怕。”我说。
“我实在弄不明白,你喜欢她哪一点?你干吗要拆散我们的家庭?我们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你疯了吗?”他的呼吸像圆木滚过山坡一样粗重。
“我已准备和她结婚,在她和你离婚之后。很抱歉!”我耸了耸肩,“我没疯,我喜欢和她在一起。”
“不,我决不和她离婚,那样我太丢人了。我无法接受,你这个混蛋……”他哭了。然后他扑了上来,像一头豹子冲撞着我。我觉得眼前星光闪烁,我不想还手,肚子被猛烈的撞击所震荡,仿佛胃被打烂了。鼻子里流出来的灼热的液体一定是血。我没有还手,灯光闪在我脸上像破碎的银子。后来我倒了下去,眼睛肿得看什么都在摇动。我在呻吟,我像一摊泥一样躺在那里。“其实我看不起你。”丹妮的丈夫又踢了踢我的脚,“现在,你看你就像是一条死狗一样。”
中午的时候丹妮推开了我的门,我正躺在床上。“他是个疯子!”丹妮的眼睛里涌出泪水,“我已经写了离婚协议了。”她用手抚摸着我青肿的脸。我觉得自己有些泄气,我原本是可以还手的。
“他也打了我。昨天他还强奸了我。在法律上他仍是我丈夫,我毫无办法。”
“我也许会杀了他。但也许没这个必要。”我用手攥住她的手,”我真的是爱你的。我因为你而有了勇气。”我喷出了粗粗的鼻息。
“我们会很快就在一起的。”丹妮用手摸着我的胸脯,像一个孩子那样笑了笑,她总是那样笑。
“我是一个高级盲流,我其实什么也没有。你真心喜欢我?”
“我也不知道,我总得喜欢一个好男孩,我总得依附一个男人。”丹妮说这话时突然陷入了沉思。我也沉默了。我弄不清自己为何一步步地走到了这种境地,她也许只是一个幻象,我像一个不认识的人那样看着丹妮,可是有一种超乎自然的力量在推着我前进,叫我在轮盘上下赌注。
有时候,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鸟在飞越城市。在我的翅膀之下,整座城市是一个海洋,灯光与灰尘的海洋,到处都是钢筋和混凝土建筑,到处都是泡沫明灭的赌场气息,到处都是展览,是买卖,是发了霉的爱情。城市在掏光着每一个人的口袋,包括他们全部的爱情与钱财,城市是虚幻的。我梦见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四个方向的汽车在飞奔,而我则茫然若失。
研究所里同事看我的目光中包含了怜悯、惊叹、诧异、幸灾乐祸、悲天悯人。我成了过街的刺猬。这个社会里人人都在关心别人的事,却从来也管不好自己的事。一种强烈的冲动使我直接冲进了所长办公室,我对有些惊愕地抬起头来看我的秃头所长说:“所长,我要申请去一线炼几天钢。”
所长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闪烁了一会儿,目光中含满了关切与疑问。“好吧,我打个电话,我得听听那边的意见才行。”他立即拨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中向一个人简明说了一下情况,之后,他放下电话说:“好的,你可以去炼钢一线了,两个星期。不够了还可以延长,小伙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谢谢您!非常感谢!”我朝所长鞠了一个躬,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真是一个傻瓜。”一个女同事望着我的背影说。
“还是个蠢货。”一个老工程师说。
“不,他还是个孩子,他哪里懂什么生活?他会毁了他自己。他在这里干也不会有什么前途了。”另一个女同事感叹道。
“这年头,第三者已与道德无关,离婚率高说明了社会的进步,人家的私事少议论。”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说。
“可你说他没发疯吗。那个女的孩子都三岁了,他要她干吗?你说他父母会同意吗?”
“一点儿屁大的事都要议论半天,你们老老实实地画你们的设计图吧。”所长走出了他的屋子,恼怒地说。
我戴着装有深色防护眼镜的炼钢工人戴的工作帽,用力抄起手中长长的钢钎,去捅那火焰熊熊的火炉。我可以听到火炉里毕剥爆响的火焰声,在我的防护镜片上映现的是玫瑰色的钢汁在缓缓流动。火星四溅,美丽得如同爆开的星星。我可以感到汗水在背上欢快地淌着,像小河一样,身上的工作服如同被灌了铅,重得要命。休息的时候我只想脱去衣服,然后拼命地喘气,我发现自己简直就像是淋了大雨一样,我的耳朵里充满了钢水熔流的声音。
“嗨,大学生,是不是坐办公室屁股太痒痒,想到这儿来活动活动?”
“我只是想发泄一下。”
“发泄?咱单身汉平时发泄靠手淫就行,多多手淫,有益于身体健康,干吗要来这里炼钢?你没犯傻吧!”
“瞧人家大学生脸都红了,你们嘴里真是不干净!”一个长相俏丽身材丰满的女工走过来说。
“梁姐,你的曲线可真是万分动人……”一个青工用手贴着她的屁股向上摸了上去,“我天天夜里都和你……
“天天都想和你妈干,对吧?”梁姐一把甩开了那个小伙子的手,“一边手淫去,小心我告诉你媳妇叫她把你给阉割了。”
“别别!千万别这样,男人最怕这一手了,我认错还不行吗?”那个留有一头卷发的青工跳了开去。
我笑了起来,我喜欢这些外表粗鲁、内心质朴的工人。
“大学生,还没找女朋友?”梁姐斜着眼问我。
“有老婆了,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我笑了笑,“我娶了一个有孩子的女人。”梁姐愣了一下,才说:“不错,好小伙子,敢要一个有孩子的女人,我佩服你!”“我压力太大了,有人说我拆散了别人的家庭。”
他们都围了上来,一个小伙子抓住我汗津津的手,毫无原则地说:“给我顶住,兄弟,顶住就是他妈的胜利!我们支持你娶了别人的老婆。”
顶住就是胜利吗?我一边想着,一边拐进了北海后门对面的什刹海公园。有人在唱京剧,字正腔圆。我踱了过去,看见很多老年人,也有不少是年轻人。他们有人拉着二胡,有人站在场子中心唱着京戏,有板有眼的。很多孩子和少女像看耍猴一样在围着看。一个遛鸟的老头,手里拎着鸟笼子也在哼哼啊啊的乐在其中。我觉得挺新鲜,就停下来观看。不一会儿,有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女孩站在场子中间唱了起来,她红口白牙,梳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叫我眼前一亮。现在是星期天的早晨,我像是一只孤独奔逃的兔子一样,站在花园边上观望。后来我恍惚觉得自己的思绪乱飘了起来,慢慢地沿着什刹海边的小路走着。这座城市十分丰富,最古老的和最年轻的,最激进的与最保守的,最理想的和最现实的,最物质的和最精神的,一切都是那样协调而统一地在这座城市中正常运转。
现在,我和丹妮决定都要冷静地思考一下,我有一周没有见到她了。“我丈夫突然对我好了起来,有时候一看到他那副可怜样,我的心就有些软,想起了他待我好时的情景来。但我一定要离婚。”丹妮的眼睛潮湿发亮,“可是我和他生了个孩子,这是我没法和他割断的联系。想起来和他恋爱那时也十分有趣,我妈妈的一个同事给我介绍了他。约会那天,简直就是间谍接头,那天我穿一套白裙子,手里拿着一本《十月》杂志,远远地看见有个男人顺着墙根溜了过来,发现了我,走到我身边,开口结结巴巴地问:‘请问,今天礼拜天是是是星期几?’我听了扑哧一笑,后来我们就谈上了。可是结了婚以后我发现我们之间不投合的东西太多,到了三天吵一架的地步。我太累了。后来就遇见了你……”
我神思恍惚地在后海边上走着,看见什刹海湖面上长满了青嫩的荷花叶子。这时我仿佛看到了少年时代的我所见到的一只飞鸟的影子。它当时低低地掠过了打麦场上的黄色的麦秸垛,隐入了阴沉的天空。我的目光触及到后海边一个打鼓人,那是一个外国人,他正在专注地打着他的那面细圆的鼓,这鼓到他的腰部高。听他的鼓音,很像是阿拉伯人的战鼓鼓点,我走上前,心想,他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打鼓呢?他的白背心湿了一个很大的椭圆形汗渍,但他依旧那么专注地打着自己的鼓。远处,有人从岸边一跃,跳入了湖中,浪花在一瞬间涌现。京韵大鼓从相反的方向传来。多么奇特的星期天的早晨!
“抓住他!抓住他!”有人在惊呼,我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一套蓝色中山装的人正疯狂地朝这边跑来。我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迎着那个人冲去,两人撞了一个满怀。我一把揪住了那个人的领子,我看见的是一双惊恐的眼睛,里面闪动着厌恶和仇恨。“放我走,我求你了。”他说。不,你是逃犯,我说,你不能逃走。那我杀了你!那个人手中银光一闪,我感到大腿像被什么猛刺了一下,我低头看见,一柄银亮的小刀已扎入了我的腿,像从肉里长出来的一样。追上来的便衣从后面拎住了那个人,猛击了他几橡皮棍子,“臭盲流,从收容所里打伤了人,还乱跑,居然敢在非法劳务市场转悠。这座城市都叫你们这些人给搅乱了。”便衣迅疾地给他戴上了手铐。我忍住痛,把小刀递给他。“好样的,小伙子,我记下你的地址。”便衣从发呆的我的上衣口袋中掏出了身份证,记了起来。另一个警察也赶到了,“把他带走。”
那个逃跑的盲流突然哭了起来,“我现在无法回家了,我恨不得杀了你!我要杀你!”他操着四川口音,绝望地对我吼道。我面色苍白,被那盲流泪流满面的脸所震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错了一件事情。腿上的刺痛叫我皱起了眉头。血似乎在向外流,我沉默着拖着腿向电车站走去,没有人注意到我受伤了。
“疼吗?还好,没有伤及要害。你干吗要拦住一个逃跑的盲流?放他一条生路,或者你自己装做没看见也好。现在谁还去管这样的事情?”丹妮轻轻地给我换药,嗔怪地说我。
我躺在床上,一只手翻转着我自己的一把水果刀,欣赏着刀身转动时发出的光芒。“一把刀子,刺入了闪光的空气。”我的脑海里映现出了大学同班同学、校园诗人老晖的诗句。老晖实在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那家伙留一头长发,从来不洗澡,浑身散发着一种奇特的味道。他还有一个天天像橡皮糖一样黏着他的女朋友,毕业后两个人一起去了云南,据说现在两个人又跑到了海南。所有的人都是马,他们现在还在路上吗?
“我打算这星期就去办离婚。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丹妮把脸俯在我的胸部,这一刻,她显得像是一个孩子,我的心中涌动着很多十分温柔的东西,拥有爱情是幸福的,我在这时体会到了女人的爱的温柔力量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