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就担心法院会把孩子判给她父亲。她很喜欢她爸爸,可没有了她,我怎么办?”丹妮轻声说,“我父母说你什么也不会给我带来。你才工作一年,什么都没有。就连我也觉得自己像个气球一样在空中飘浮。”
我干干地笑了起来。“也许一切都只是重复和循环而已,”我忽然沮丧极了,“生活真是有意思。”
有一件奇迹发生了。不久,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乔可,我又活过来了,我是叶晖。”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植物人叶晖又复活了?与此同时,传来了植物人、歌星陈百强死去的消息。“我现在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在策划搞一个系列狗食广告。这座城市约摸有几十万条宠物狗,我的生意不会错,我经营进口狗食。你过得怎么样?”
我有些目瞪口呆,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林格在一家中法合资公司里干活,他又跳槽了。乔可,你为什么不跳槽?明天晚上有时间吗?我们老同学要聚一聚。”
我“嗯”了一声,放下了电话。谢天谢地,叶晖又活了,真棒。
屋子坐满了老校友,我们都是这两届毕业的,都像马一样来到这座城市寻找新草地。
“喂,乔可,听说你他妈的陷入了一场桃色事件?”周晓南拍着我的肩膀,“都什么时候了,还纠缠在爱情里头?这么不成熟,这年头,我们不需要什么爱情,只要性。”
我耸了耸肩膀,岔开话题。我们啜饮着殷红色的葡萄酒,陷入了沉默。我们交谈着,一起回忆起大学生活来。我们的眼前浮起了南方那座多雨的城市,在城市的边缘地带,我们美丽的校园就坐落在那里。大雨下过,成群的蜗牛到处爬,潮湿而微腥的空气弥漫在天空之中。在不同的季节中,樱花杏花桃花桂花和梅花次第开放,人们在校园里奔跑与说笑,姿态纯洁有力,动作潇洒年轻。卧谈会上隐秘的话题,厕所文学和课桌文学,五花八门的社团和转瞬即逝的校园爱情故事,冬天冰冷的月光打在地上,每年每学期像大鸟一样从宿舍楼顶坠落地面的自杀者,以及在校园暗夜中的游魂。殷红的葡萄酒从嘴角溢出,像血一样染红了青春与记忆。“重要的在于找到社会上的位置,”林格醉醺醺地说,“咱们得挣它一大笔钱才行。感伤有什么屁用?妈的,这是一个物质世界,得先占有了物质才能蔑视它。妈的,兄弟们,加油干啊!”林格嚎啕大哭了起来,如同曾经失败的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一样。
“你是说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我低声问丹妮。从侧面看上去有一束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冷峻的东西。
“我感到四周有一种无形的气压,压得我难受。我们被公司越来越多的人谈论着。我真受不了。他们为什么总要谈论别人?没有一个人说我们是对的。我们错了吗?”
“没有,没有错。”我说。我们坐在临街的咖啡屋里,外面的灯光变幻。“要是你觉得压力太大,我们分开好了。”我刚说完这句话,丹妮的眼睛就潮湿了。“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那么,我们结婚吧,让他妈的喜欢谈论我们的人都滚到一边去。”我知道有一种力量在逼着我和她走在一起,虽然那种爱的激情时隐时现,连我也不知道能持续多久。我忽然对自己又产生了怀疑。
我一个人坐在一家小酒馆里吃饭,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我感到生活像网一样罩紧了我,我无法挣脱。到处都是墙壁,我也在四处碰壁。可墙又在哪里?这个城市是可怕的。有的人一晚上消费一万元,我一个月才挣几百元,连活着都感到憋气。灯光为什么在晃?我陷身于恍惚之中,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门。空气像是一张潮湿的嘴唇一样包裹住了我。妈的,我可能喝醉了,我想,可我至少得走回去。我这是怎么啦?我只是在自怨自艾,我为什么不逃跑?我本来就是一匹马,要不我跑到这座城市里来干吗?
黑暗之中有几个黑影围了上来,“喂,你叫乔可吗?”有人沙哑地问我。“我是。”我说。忽然他们用胳膊架住了我,我骤然之间感到了恐惧,我想大声呼喊,可舌头发软,竟然发不出声音。他们把我架到了一个地方,把我的头狠狠地按下去,我被一口臭水呛住了,我恐惧得要命,有人想杀死我!我呛出了眼泪,我喝下去了几口臭水。把他废了怎么样?有人说。算了吧,这人不值得你为他坐牢。他虽然是个大学毕业生,可屁事不顶。我觉得他们又把我拖起来,因为我快要被臭水呛死了。他们像打棉花袋一样击打我,我像是一个气球在飞,在被人不断地弹向半空。后来他们打累了,我也像一摊泥一样倒了下去。然后他们就走了。星星碎裂在我的头顶。
后来是警察发现了,并且把我送回了单位。朱向前和曾子存忙着替我擦洗血迹,警察听他俩介绍情况,把他们说的记录了下来。“把他保护好,这件事让我们来处理吧。一定是有人报复他才打的他。”
到第二天我醒了过来,我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好长好长,就像已经过去了一百年。我做了很多奇怪的梦,在一个梦中,我长了非常长的胡子,一些顽皮的孩子拽着我的胡子向上攀援。醒来之后,我感到有好多针扎在身上一样。丹妮坐在我身边,脸上笼罩着一层悲伤气息。
“为了我,你吃的苦太多了,我不知怎么样才能偿付这一切。”丹妮说。她显得有些无助无援。
我坐起来,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下了床去打开了自己的皮箱,从中取出了一柄镶着耀眼的玛瑙的匕首。“我真想杀了你丈夫,那个姓赵的。我至少应该像普希金那样敢于决斗。”我说完,又觉得自己显得十分可笑,就坐回到床上,“可这个时代不需要普希金的勇气。”
丹妮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你别发疯!”她尖叫一声,扑过来,夺去了我手中的匕首,“你疯了!”她又把脸贴在我的胸口。我抚摸着丹妮的头发,“其实我并没有杀人的勇气,我只是为了表明决心。我是爱你的。”
“我肯定是属于你的,他已经同意离婚了。”
“那孩子会跟谁?孩子还好吗?”
“她恨我和她爸爸,两个人她都恨。虽然只有三岁可她好像什么都懂。她要跟她父亲过。”
我说:“那么,我们还可以再生一个。”
“养孩子可烦了。你不知道养孩子多么的艰难。”
我笑了一下,觉得自己仍是一个男孩。“我想要你,就现在。把门关上。”
丹妮依言关上了门,转身像一只鸟一样扑入了我的怀里。我就使劲地干她。
我梦见我在二环路上奔跑,我跑得飞快,比车速还快一些,我这是在飞吗?我踩着我的影子疯狂地奔跑与跳跃,我感到了迷茫,我需要寻找。甲虫一样的汽车飞速地在我身边驶过,我的影子被灯光拉长,又缩短。是什么在追赶着我?总有一种力量好像在推着我前进,也许正是一种巨大的鸟,颜色酷似黑夜,像巨大的阴影一样在黑暗的高空中扇动着翅膀,以那样恐怖的声音在逼迫与追赶着我,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呼救,我只是不停地跑啊、跑啊。我是一个逃亡者。
丹妮和丈夫离婚了。他们的事也不再有人谈论。本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人们去关心和谈论的。办完了离婚手续,丹妮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红晕,她显得十分轻松。从法院出来,大街上的喧嚣扑面而来。“现在我可以嫁给你乔可了吗?我得把你锻炼成一个能干的丈夫。但你会成为能干的、合格的丈夫吗?”丹妮走在阳光里,感到了惶惑地问我。“可我却突然找不到爱你的感觉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迷惑了。
我听了,觉得自己更加迷惑。
有一天,和林格他们的聚会中,我收到了一封大学时代喜欢的一个女孩的信。她叫马玲。她是外语学院的校花,整整三年,我都默默地喜欢着她,寄给她一封封情书,都遭到了拒绝。“她说了些什么?”林格饶有兴趣地问,“她混到了美国,真他妈不容易。没在那儿从事难以启齿的职业吧?”“没有,她说她嫁的那个白人对她不错。那个人是个艺术品经销商,所以她的日子不错。她说,正在密执安大学攻读电影美术硕士学位,她说她发现自己天生就应该是个美国人。她在那里生活,快活极了。又有了新的房子汽车之类。就这些。”
“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美国人?在学校那会儿可没看出来。在学校她要求入党可积极了。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什么都在流逝。你说乔可,你他妈的告诉我,什么是永恒?”林格喷着酒气摇晃着他的肩膀,我看着他的眼睛,纹丝不动,后来只是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也许一切都是过程。生命也是过程。”因为丹妮告诉我说,她忽然找不到爱我的感觉了,就在她办完离婚手续之后。
我忽然决定要逃跑了.我来到这座像轮盘一样转动的城市里已经一年,我在这一年里参与了一次爱的角逐,说不上是胜利了,因为世界原本就应该不断变动着。我觉得我有必要离开这座古老而又年轻的城市一段时间。我不辞而别,一个人去了南方。我也没有告诉丹妮。在南方的广州和深圳,以及海口,我各呆了十天。我见到了很多的同学和老朋友。南方是个充满了摇滚节奏的地方,到处都是新鲜的气息。钱是万能的,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有,只要你能掏得起钱。有两次,朋友带着我上了街,找到了妓女,过了几个疯狂的性的夜晚,我也竟然没有愧色。我不明白我怎么了。我也在变化。我在像肿瘤一样膨胀的城市中行走,我只是城市中的一朵泡沫而已。人人都在挣扎与毁灭。有人说我们是被生活追赶的一代,是这样的吗?在深圳,有一周我帮朋友干活,到了星期天我只想蒙头睡上一整天,因为节奏太快。人日益地成为物,成为了平面和单面人,人已经缺乏深度了。
我得逃跑,从那家像废旧的大船一样的钢铁公司里逃出来。我打算辞职了。在深圳的几天我很想念丹妮,可我觉得连我的爱情也失去了意义和重量。男人首先就应该拥有自己的位置,可我一无所有,我想逃跑了。我才知道我过去多么的幼稚可笑。丹妮说她忽然找不到爱我的感觉了,我干吗不逃走?
我就这样不辞而别了,我琢磨着是否先躲起来,让自己彻底地失踪,就连丹妮,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哪里。我想在这座城市里找个好的位置。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机会,这机会一定也有我的。我就在人才交流中心登了记,我还在市郊租了一间房子。我不想再回钢铁公司了。有一天,我接到一家中日合资公司的应聘通知。我应约来到了位于亚运村的该公司总部。我坐着电梯直上八楼。这是一幢很大的写字楼,有很多公司都在这里租了房子,这里就像是一座巨大的蜂巢,扎着领带、穿着西装套裙的男女职员们像工蜂一样出入着。我来到了八楼,找到了大东亚娱乐玩具有限公司的办公室。门口有个小姐,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火奴鲁鲁群岛上跳草裙舞的女子,用一双媚媚的眼睛朝你笑。
我有些慌张,我说:“小姐,我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