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快活得像一只兔子,她摁响了院子外的门铃。有一只像牛犊一样大的纽芬兰獒猛地冲我们狂吠了起来。幸亏有链子拴着它。林薇的脸色微白。我发现这座别墅的独立花园里的花开得异常茂盛。门开了,唐导那胖胖的身体晃了出来,“啊哈,我亲爱的林薇小姐,噢,乔大编辑,我真高兴你们能来,你们已经迟到了。”
他打开了院门,我们跟着他进去。我不太喜欢他那像鲇鱼一样紧盯着林薇的目光。唐导穿戴得很随便,但他那件圆领T恤衫可能值七千元人民币。脚上那双多半是真货的鳄鱼牌皮鞋也价格不菲。我们跟他穿过花园,走上正门台阶,他让我们进去。这一刹那的感官的刺激扑面而来。首先我发现屋子里已经到处都是人在走动,红男绿女打扮入时。而且男人们都扎着鲜艳的领带,女人们像蝴蝶一样斑斓、美丽。那室内游泳池中,碧波起伏中几个身穿三点式游泳衣的漂亮女人在嬉戏。在巨型室内盆栽植物边上,那沙滩桌旁,台阶上下,吊灯下面,有很多人在三五成群地交谈。我觉得很多人似乎很面熟,我确信我见到了很多经常在银幕上和电视屏幕上露面的明星们。那个许久以前在一个联欢会上我见过的著名丑星也在场。他虽然扎着蝴蝶结可看上去仍然像个小丑。
另有几个是我的同行,是其他一些大报及电视台、电台的记者——他们是经常奔波于饭店和新闻发布会之间的小群落。我看见音乐经纪人杨先生也在。他穿一套白色的西装,除了领带是红的,其余一切连皮鞋和袜子都是白色的。这个沙龙聚会带给我的感觉,那种光线、气氛、人们谈话时的声音,男人和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和脂粉气息,都使我想起美国四五十年代的一些场面。这个Party是唐导专为他的新作《红尘情缘》搞的。这部由林薇出任二号主角的反映上海三十年代灯红酒绿以及南京大兴土木的电视剧即将由中央电视台播出。当林薇出现在大厅里时,立刻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有些女人在窃窃私语,似乎在谈论着有关她的话题。我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不知道林薇会有什么样的感觉,这个流浪在路上的猫,从中国音乐学院附近的破平房起步,到今天似乎是专为她开的酒会,这其间的距离要走多远?要付出多少努力?我的目光缭绕在那些穿着网眼裤或是十分性感的露背式女礼服的女演员身上。林薇则快活地端起一杯白葡萄酒,向杨先生走去了。
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我习惯在热闹的时候冷眼旁观,做一个好观众。尤其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一个似乎由演艺界上流人士参加的颇具档次的酒会。我这样一个无名之辈最好不要引起任何的注意。我慢慢地啜饮着一杯橙汁,忽然有个瘦高个子有点儿醉醺醺地朝我走过来,“喂伙计,你好像是演过《血流成河》的那个男主角吧?那部电影真有趣,杀得真是他妈的血流成河。而且电影特技不错。香港的电影工业的确发达。现在又在搞什么电影啦?”他似乎十分确定我就是他所说的人。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微笑着说:“先生是……”
“啊,我是一个玩具商,你玩过电动玩具吗?我专门在大陆加工玩具然后再卖到美洲去,从香港转口。唐胖子的《红尘情缘》我投了不少资。我是这部戏的制片人。”他的脚有点儿站不稳,“这套房子真他妈不错,对不对?可唐胖子的汽车不提气,一辆破皇冠,要是一辆大凯迪拉克就他妈的过瘾了。你觉得呢?”
我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有人一声惊呼,原来是一个女士笑嘻嘻地把唐胖子给推到游泳池里去了。这一招对唐导来说恐怕有些始料不及。他十分尴尬地像头鲸鱼一样从水池中站起来,一边抹脸,一边冲大家憨笑。他那件七千元的T恤衫牢牢地贴紧了他的肚子。正在这时,我发现林薇——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楼梯上,并且换上了一件红色游泳衣。我的眼睛亮了。她的确非常美,比美国好莱坞的女明星碧姬·芭铎还美。她娇笑着,冲下面喊了一声:“接着我!”便纵身跳了下去。
我目睹了这一次美丽的下坠。她跳到了唐胖子前面,刚好被唐胖子用手从水中捞了起来;这个美妙的动作引起大家的一阵掌声。酒会开始进入高潮了。
我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阴郁。我端着加了冰块的拿破仑XO,在人群中穿梭。我几乎跟任何一个人都不熟悉。那个玩具商已捉住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在谈他的玩具事业。大家都找到了谈话的对手。有的屋子里有人在打麻将赌钱。还有一个长发画家在楼梯上冷笑着俯瞰芸芸众生,一边用炭笔画着速写。他站在我身边对我说:
“多么棒的酒会啊,人人像一朵朵腐朽的花朵。你觉得那几个女演员漂亮吗?”
“漂亮,漂亮极了。你干吗把她们都处理成骨架?”我抱着有些发晕的头说。他的画纸上尽是骨架在走动。
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女人再美,终究是要腐烂的花朵。不如一开始就叫它腐烂,变成骷髅。”
我忽然有些气恼,我不再理他。找到了那个音乐经纪人杨先生,和他聊了起来。我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好。他看见我就对我说,“你不觉得林薇和唐胖子有点儿那个?”他一边吸着气一边说。
“有点儿太那个?”
“没看出来。”我故意气他。他看了我一眼,“你是她什么人?男朋友?”
“不,我和她只是邻居。她的专辑进行得如何了?”
“马上就上市。妈的,我录了几十遍才做好了这个唱片。可要是她情愿和唐胖子呆在一起,我就会生气的。”他生气地说。也许他真的爱上了林薇。因为林薇是个精灵鬼,善于在男人之间周旋。这时我突然发觉林薇不见了。她会跑到哪里去了呢?我觉得我的舌头有些发硬。我恐怕真的喝多了,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我没法不沉溺于酒中。我端着一高杯啤酒,到处找林薇。我在楼上一间关着的门上敲了敲,然后推开,发现有一对裸体男女正在激烈地做爱。我尴尬地说了声“对不起”,赶紧关上门走了。有些人正在离开别墅,酒会已接近尾声,可还有很多人都留了下来。因为到处都是房子,你可以随便找一间屋子,醉倒在地毯上一觉睡去。我终于找到林薇。我发现她正坐在楼上一盆大芭蕉之类的玩艺儿旁边愁眉苦脸。她不知从哪儿找了件长过膝盖的花格衬衣穿在身上。她看见我,有点儿眼泪汪汪地对我说:“我想我的猫了。乔,我的猫独自在家它会受不了的。它怕孤独。”
我安慰她,“不要紧,廖静茹会照料它的。”我坐在她身边,鼓起勇气拾起她的手,凝视着她:“常常来这样的场合?”
她也看着我,许久,她说:“乔,你是个很单纯的小伙子,真的,我怕我,都有点儿喜欢上你了。这个世界太大,太可怕。”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你是个单纯的小伙子,你不该在今天喝那么多酒。”
我忽然觉得我有点儿爱上了她。只是一刹那,一股水流冲过心田,我感到很冲动。我揽住了她的腰,用嘴唇向她的小巧的嘴巴上盖去。她似乎迟疑了一下,就接受了我的吻。但我想我已喝得半醉了,后来我也不知怎么和她进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是镜子,在旋转的黑暗和眩晕中,我和林薇睡在一起。黑夜像棉花一样包裹着我,我记得在昏昏沉沉当中我在她散发着檀木香气的耳畔说:“搬到我屋里和我一起住吧,不要再漂泊了。”但酒精和她的甜美的肉体很快让我陷入了麻木的混浊状态。我感到我在渐渐缩小,小得如同一粒胚胎,在她的身体里沉沉睡去。
在那个奇特、热闹,宛若一场十八世纪梦境的别墅之夜过后,我和林薇便离得很近了。我甚至都不太相信我们之间已经发生的一切。第二天,阳光像雨一样打在我们的身上,我们起来,互相凝视并且微笑。林薇在当天就要去七个城市进行她第一张专辑的宣传活动。我知道这些活动由无数个party、电台电视台专题专访、MTV制作、演唱会所构成。临走前,她把她屋子里的钥匙交给了我:“乔,帮我看好我的瑞德——如果你不嫌它闹得慌,最好叫它和你一起住。它跟我一样也怕孤独。”她忧伤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也许我回来就要和你搬在一起住了,要是你没有忘记你昨天晚上对我说的话。”
我把头探过去,轻轻地吻了她一下:“一定要成功。”
她晃了晃脑袋,笑了一下,又有点儿想哭,但她拎起了她的旅行包,“好啦,再见。”然后她一跳一跳地消失在阳光下了。我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嘴上如同冰凉的阳光一样的吻还存留了许久。
在随后的几天之中,我的写作劲头非常旺盛,进展顺利,似乎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种召唤我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林薇带来的。那几天,那个梳着几条漂亮的小辫子的廖静茹接受了杨哭的建议,搬了出去。杨哭在北京最漂亮的小区——望京小区给她找了一间奇大的光线充足的房子当画室。杨哭在和她说话时,忽然变得像个小男孩一样腼腆和谨慎,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真的变得像是一个傻瓜。有一天他跑到我屋子里来,跟我拟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用媒介来帮助廖静茹成功。“问题的关键在于,最好在中国美术馆和国际艺苑画廊举办两个她的个人画展。我认识国际艺苑画廊的总经理,一个对美术非常有眼光的鉴定家。得请他帮帮忙,当然,前提是廖静茹的作品的确有些东西。”我说。
我看见杨哭的眼睛发亮了,他松了领带,“好吧,得要多少钱?”
我说了个数字。“干吧!明天就开始。”他说完,走到窗前,凝视着对面一幢尚未竣工的摩天大楼。“你看,又有一座玻璃山耸立起来了。你做过爬玻璃山的梦吗?我就做过,我爬呀爬,可这玻璃山太滑,后来我就给摔下去了。摔了个粉身碎骨。”
我走到他跟前,“告诉我,杨哭,你是否真的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地爱上了她?”
他转过身,看着我认真地说:“是的。在此之前,我真的从未爱过女人。我没有爱上罗伊,我只是迷恋她的肉体。可廖静茹,让我体验到了爱的本身,它的确是不需要回报的。”
我停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可能……也爱上了那个歌女,林薇,你不会吃惊吧?”
他吃惊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我听说过她快要红起来的。也许我们俩都疯了。你要当心。”
我想至少是杨哭已经疯了。我们请国际艺苑画廊的总经理柳先生吃了一顿饭,在明珠海鲜酒楼。那一顿饭花去了杨哭六千多块。杨哭同样也投资把廖静茹装扮了起来。她的衣着透露出活泼、典雅而又性感的风格。在柳先生看她的画的过程中,廖静茹羞怯得像个农村姑娘。柳先生四十开外,留板寸,本人就是一个成名的画家。但他经营画廊却颇为成功,他们的画廊甚至成了中国大陆画家走向国际的一个重要途径。他看毕了她的画,沉吟了许久,他对杨哭说:“她是有天才的。我想我们成交了。你就叫她选作品和做标准的画框吧。”
出乎我的意料,在为期十五天的展览中,廖静茹的那些画获得商业上的巨大成功。有不少外国人,包括来华使节、三资企业老板,用美元买下了她的十八幅作品。总收入有数万美元之多!而北京新闻界的各报刊,尽管在我的尽力组织下,也未造成什么大的声势,其中几家报刊还登了批评她的画“不值一文”的批评文章。但廖静茹非常高兴,她那张满月般的脸上都是微笑。她见到杨哭向他投过去感激的目光;杨哭则倒像个大傻子一样乐呵呵地笑。画展结束那天,我们一起去香格里拉饭店,由杨哭做东,吃了一顿法式香煎鳟鱼和马来西亚椰汁奶饭。我感到从郊区的破平房起步的流浪画家廖静茹的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种变化类似于一个农村姑娘在城里站住脚跟之后的变化。而杨哭身在其中,无从察觉。拥有几万美元的廖静茹,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天杨哭给她戴上了一枚价值不菲的钻戒称那天为他们的订婚之日。而廖静茹在稍显羞涩的时刻,戴着钻戒的指头在明亮的灯光下微微抖了几下。远处,传来了大堂小提琴四重奏的音乐。杨哭幸福得像个赶着了鱼汛的渔夫,不住地咧嘴在笑。
在林薇不在的日子里,我经常用她留给我的钥匙打开她的房门,立刻林薇身上那种淡淡的香气就扑鼻而来,仿佛此刻她就在这房间里一样。
一天上午我在街上走,忽然听到有一家杂货店里在放林薇的歌。我走进音像书店,发现林薇专辑出版的招贴已到处都是。而且,由她担任主角之一的电视剧也播放了。看来她终于实现了梦想。可相对于这个宇宙,甚至是这个地球,到处都是风雨雷电、战争、污染和死亡,她的成功又能给世界带来些什么呢?我不禁为人的局限梦想与短暂而悲哀起来。招贴画上的她忧郁、性感而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