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在我右前方的一个外国小孩儿洪亮地哭了起来,他可能是被吓着了。
我还看见杨哭将自己的右手放进罗伊开叉的旗袍里,在那里温柔地抚摸着,而她则专心致志地看戏,并未阻止。演出结束,杨哭带着几乎是压抑不住的喜悦,要带罗伊去亚运村的五洲大酒店的包房,而我则只好打的回家。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就是林薇曾经拜托过我的,帮帮那个一幅画也没卖掉的女流浪画家廖静茹。我拉住了正要钻进他的黑色“凌志”的杨哭:
“有一件事,我对门住着一个画得很好的女流浪画家。她有一屋子的画,明天去看看,买她两幅怎么样?拔根毛帮帮穷人。”
杨哭扎紧了他的领带,“长得漂亮吗?”
“很漂亮,而且她还像波斯人那样扎了十二条小辫子。”
“好极了,我明天一定来。我得走了,”他诡秘地笑了笑,“别拖延我的时间。”
我松开拉住他袖子的手,他钻进汽车,把它发动着。罗伊向我点头告别,我在车窗上拍了一下。汽车的红色尾灯一闪一闪地消失在车流中了。我停了一下,就走到马路对面的港澳中心大厦下面,在那里等候出租车。
早晨醒来我忽然被一种透明的快乐给融化了。我回想起昨夜我做的梦,梦中的我回到了少年时代,和我最喜欢的一个女孩奔跑在草地上捉蜻蜓。这个矫情的梦顿叫我高兴了起来。我兴致很高地起床,把屋子打扫了一遍,哼着我最喜欢的一首美国乡村歌曲,又煎了两个鸡蛋,然后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衣,就出门去报社上班。我路过林薇的房间时,敲了她的门。没人应声,就在她门上贴了一张纸条,告诉她有人来看廖静茹的画,叫她们最好呆在屋里。我看见她们的黑色垃圾袋放在门口,就顺手提着下了楼,堆放在单元门口的垃圾道出口,骑上我的破自行车,去报社了。
到了报社,我发现报社的人人人都忙得像是被惊扰了巢的蜜蜂。我也坐下来赶紧编稿发稿。有一个电话是找我的,我便接过话筒:“谁呀,快说,正忙着哪。”
“是我,林薇。我看见你留在我门上的纸条了,其实我刚才还没起床,等我起来,你已经走了。”
“怎么那么懒,真像一只懒猫。”
“哈,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是我签约啦!”
“签什么约?跟谁签约?”这年头人人都他妈的要签约。
“跟杨先生啊,那个音乐经纪人,你见过的。而且我的第一张城市民谣专辑马上由他包装推出,快点,替我高兴一下!”
我哈哈干干一笑,“第二件事呢?”我漫不经心地问。
“我得到了一只猫,具体说是那个日本人送我的一只波斯猫,哇,好棒的,又白又美的一只大猫。我叫它乔可,怎么样这名字?”
“算了吧。你不如叫它瑞德,就是路上的意思。终于有个小东西天天陪你了,祝贺你。晚上回去我一定去看看那只猫。”
“我刚才已经打电话告诉廖静茹了,她刚找了一家广告公司,在那里搞美术设计。她非常高兴,喂,你那个朋友是阔佬吗?”
“半个阔佬。住在五洲大酒店,开有一个公司,有一辆二手‘凌志’车,账户上还总有那么百八十万的来路不明的钱。”
“OK,太好了。那么晚上见。要准备点儿什么吗?”
“要几瓶蓝带啤酒就可以,那家伙喜欢喝啤酒。”
“好吧。”她挂断了电话。
我在崇文门等着杨哭。我站在一大群好像是从全国各地来的盲流、打工仔和打工妹中间显得很滑稽。同仁医院门口似乎永远都聚满了想到北京混口饭吃的外省农村青年。尤其是那些女孩,一看你就会知道她一定是打工妹,神情装扮总与城里人不同。他们为什么要一窝蜂地离开家?城市是不属于他们的,城市这个大机器迟早也要把他们辗个粉碎,或者重新把他们挤到边缘去。城市对谁也不怜悯,除了那些有先天优势和聪明过人的家伙。杨哭的车从东单方向迅疾地开来,在我身边停下,“妈的,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与我见面?”杨哭在车内拽了拽领口说。他打扮得像是个美国新派青年。他浑身上下的全套打扮都是欧洲名牌。我估计不下两万元;光是那双皮鞋大约就值七千元人民币。我在王府饭店的名牌廊中曾经见过的。
“这里离我的报社近,离我住的小区也近,一直向前开就行了。你什么时候变得爱挑剔起来了?”为了刺激他,我说,“你这套西装不怎么样,要是再配上一套‘杰尼亚’,那就棒了。”
杨哭似乎没听见我说话。绿灯过后,汽车一直向南开去,我注意到他的眼圈儿有点发黑,“昨天和罗伊折腾了一夜?”
“差不多,我想我真的被她给俘虏了,”他沮丧地说,“我离不开她,今天一天,在公司处理业务,我的眼前总是她在晃。”
“你在哪儿勾搭的她?”
“一次美容之后。她的美容院开在西直门附近。她丈夫又去了香港做生意,我已经觉出她的可怕了。她就像是一个冒着热气的沼泽,让我陷了进去。是她勾引的我。”
“是陷进她的两腿之间了吧。”我下流地说道。
“你和我能不能保持绅士之间讲话的风度!”他冲我咆哮了起来。
“得了,得。”我说。
我敲了敲林薇的门。门打开了,是廖静茹那颗扎了约摸有十二条小辫子的脑袋。她似乎很警觉,见是我们,立即笑了笑:
“你是乔可,进来吧。”
我一步跨了进去,“林薇呢?”
“她在写歌呢,我们一直等你们来。”
我向她介绍了小阔佬杨哭,我忽然发现杨哭的眼睛亮了一下,这种闪亮稍纵即逝,但已被我捕获到了。他的左手抖了一下,中指上那枚硕大的戒指不经意地贴住了裤缝。他抖出了一张名片:“我叫杨哭,是乔可的好朋友。我是来看你的画的。它们在哪里?”
这时林薇从另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她将头发染黄了,看上去仿佛是烧焦了的一棵山毛榉。我乐了,“你看上去刚从火海中出来。头发是怎么搞的?哪儿着火了?”
林薇不乐意地噘了一下嘴,“我还以为你会夸奖我呢。我可不太高兴了。”她看见了杨哭,眼睛睁大了,“乔,这就是你阔佬朋友?”
杨哭这时一直盯着廖静茹,他不耐烦地冲林薇摆了摆手,“画在哪儿?我要看画。”
廖静茹说:“跟我来吧。”杨哭立即跟着她向前走。林薇冲我挤了一下眼睛,又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他那人就那样。”我小声对她说。她拉着我的手,也跟进了廖静茹的房间。刚迈进房门,她又悄悄地对我说:“你的这个朋友倒怪英俊的。他是个花心大萝卜吧?”
我耸了耸肩,正要说话,却听见杨哭发出了某种异常惊奇的感叹。这种叹嘘声是我从前从来没有听过的,仿佛发自他的心灵最不为人知的一个布满了蛛网的小角落。廖静茹出去给我们端来了几瓶小瓶装蓝带啤酒。我接过来喝了一口。杨哭却一幅幅仔细地看了起来。杨哭的父亲是一生从事油画创作却并无建树的默默无闻的一个中学美术教师,因此杨哭对画有着天生的鉴别力。我发现廖静茹有些紧张。我这时才注意观察起她来。她的美是一种娴静的美,身材丰润,眉目之间有着一种南方女子的温存、宽容与含蓄。身着一条拖地长裙,图案非常复杂,裙子上缀满了各种木质饰物。她的打扮很有味儿,只是她的目光——我确信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火焰。这种类似于水底的火焰,清澈、冰冷,却又熊熊燃烧的火焰,显示了她内心深处的梦想。一个女人拥有这样的目光,与她姣好的面容有些不大协调,是可怕的。
“怎么样?”我问杨哭。我不太懂画,但我从她的画上看到了女人的艺术直觉所结构与把握的世界。这个世界是魔幻的,疯狂的,超现实的,美的。我想我很喜欢她所用的色彩,大都很鲜艳,但突破常规的线条让这些画充满了魅力。我从脑子里搜寻了半天,也没有找出一个可能引起我的艺术联想的大师的名字。
杨哭转过身,从口袋里抽出一根雪茄点着,然后眯起眼睛问:“都是你最近画的?”
廖静茹不安地搓了一下手,“是的。大约都是这半年多画的。”
“我想买两幅,只是我出不了很多钱,”杨哭局促不安地说,“每幅四千元,我要两幅,八千元可以吗?”
廖静茹睁大了眼睛,也许她还从来没有用画换过钱。她说:“是真的吗?你要花——八千元买我两幅画?”
“对。不知小姐芳龄?”杨哭含着雪茄笑眯眯地问。
“她二十三岁了,怎么样阔佬,和小姐配一对如何?你还没有女朋友吧?”林薇忽然兴致勃勃地插了一句话,我却看见杨哭的脸一下子红了,这在以前可是从来也没有的事。杨哭可能忽然觉得自己抽雪茄的样子过于傲气,他忙捻灭了雪茄,“那我就挑两幅。乔可,你去把我的密码箱取来。”我去取来了他的密码箱。他有些慌乱地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了两沓百元钞票,叫我数了八十张,递给了廖静茹。然后他挑了两幅画。那画约摸有一张小方桌那么大。
“我挑两幅画幅大的。”他说,“这样不算亏。”
廖静茹的脸涨红了,她接过钱,停了半天才说:“要不要喝点啤酒,杨先生?”
“不,不了,我该走了。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倒可以替你另找一个大一点的画室,钱由我来出,而且我想在丽都假日饭店为你包一个走廊展卖作品,你的画有这个实力。愿意吗?”
这蜂拥而至的好事恐怕叫廖静茹真的有些不知所措,“让我想想吧。”她慌乱地说。
“好吧,想好了通知我,我走了。”杨哭拎着画框,大步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对不太高兴的林薇说:“林小姐的头发在我看来是最美的。”他挥了一下手,示意我送他。廖静茹扑到门口,扶住门楣,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我们已走下了楼梯。
我和他走在昏暗的小道上。我们都沉默着,停了一会儿,我说:“你今天好像有些不正常。”
他停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我爱上了她。你可能感觉到吃惊,我确信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物欲之外的爱情。我发誓要帮助她。”他几乎是恶狠狠地说,“你也得帮我,给我拟一个详细的报纸宣传计划,我来出钱。”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明天就请丽都假日饭店的经理吃饭——也许让他帮忙为她搞一个画展。”
我为他的冲动大惑不解。“你疯了。”我说,“不值得为她这样做。”
“不,我没有疯。我从她的画中读到了我童年时体会到的东西。一种与死有关的冥想、孤独、逃亡和幻觉。我没法不喜欢她。”他痛苦地说。
“那罗伊呢?”
这时他已打开了车门,他摇了一下头,“去她的吧,我不会再去找她了。记住,拟出宣传计划给我。”他把车开走了。黑暗中我耸了耸肩,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莫非他真的发疯了?
我慢慢地向回踱去,在门口我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初时我以为是廖静茹,但后来我辨认出来是林薇。“我们走走吧。”她说。于是我们一起走到星光之下,一幢幢高层住宅楼在我们身边像机器巨人一样耸立。“她呢?”我问。
“她激动得趴在床上哭呢。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运气。你这位朋友是不是另有所图?”
“不,”我断然否定,“他是一个正派人。他父亲是一个没有成功的‘美术工作者’。跟我讲讲她吧。你怎么会和她住在一起?”我岔开话题。
“我们在半年前,一同在中国音乐学院附近的一幢小平房里租住,就那么认识了。后来我找了这个地方,就又一同搬了来。她这人除了画画,别的什么也不想干。喂,乔,我演的《红尘情缘》快拍完了,本周六一起去唐导的别墅玩玩如何?绝对好玩,你会见到很多名人。”
“好的。”我说。我们便不再说话。我确信我这一刻听到了这座轮盘一样的城市吱吱转动的声音,这种声音在呼唤着人们下注。城市在大地之上旋转着,把机会和成功顺便抛给一些幸运的人。城市同时也是一个磨盘,把那些失败的人的梦想一点点辗得粉碎。这一刻我忽然感到自己很可怜,走在星空之下,我想哭,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今天,我依然忘不了这个时代那奢华、如同梦境般的一夜狂欢。它似乎凝聚了这座城市、这个时代的所有欲望的集结和欢乐的极限,以及这个时代如同泡沫一样的梦想和愿望。我和林薇到达“伊甸园山庄”别墅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伊甸园山庄”坐落在北京向东去的郊区,山庄的入口处那一团花朵簇拥中,石雕亚当和夏娃裸着身子,以某种在我看来显得颇为可笑的姿势站在那里。我们坐的出租车拐进山庄的小路,在第18号别墅前停了下来。林薇穿一件黑色旗袍,这使得她的大腿时隐时现,颇具诱惑力。她的前胸上别着一枚花朵针饰,头发也已重又染成了黑色。我站在一大群像一座座巨大的陵墓一般的欧陆园林式别墅区中,心中涌上来一种激荡的感情。这里是有钱人住的地方,是这个时代的一个脚注。我知道这些别墅每平方米至少一千六百美元,每一幢得花几百万美元才能买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