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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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天使的洁白 (3)

但是在杂志社,一切都还像没事儿一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怜的中年男人、杂志主编江长航为了广告、发行量、半瘫在床的老婆的病而狼奔豕突,四十岁的中国男人绝对是最累的年纪,没有几个四十岁的男人会活得轻轻松松。这一段时间,孟叶和袁劲松的关系也在趋热,每天下班,孟叶都要到袁劲松的住处坐一会儿,然后用洗面奶和着温水为袁劲松洗脸,她柔和的手指在他的脸上划动,使他内心涌动着奇异的感觉。他抱住她,吻她,有一次他按捺不住了,他想与她肌肤相亲,她不从,并且说他和江长航是一类人。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她说,都像发情的狗一样盯着漂亮姑娘就死命地追。但他仍压住了她,她到后来发出一声尖叫之后,他才松开了她,有一刻,他觉得她是陌生的,他和她仍旧是陌生的。那一天,他送走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摆弄着那台照相机,心乱如麻。现在,想从肉体上占有孟叶的想法在他的头脑中滋生着。

那么美呢?美像水浸的墙皮一样在脱落,他骤然觉得自己被搅进了一场可怕的争斗当中。但仿佛有谁把他扶上了戎马,此时如果他再想下来却已不那么容易了。

在报社中,他在观察着江长航对孟叶的行动。他可以感觉到,江长航正在加紧对孟叶的攻势,非要解除她的处女之武装不可。袁劲松心急如焚,他日复一日地觉得,保卫孟叶的贞操如今已是他最重要的工作了。他精神抖擞,打算为了爱情与“魔头”江长航斗上一把。他根据蛛丝马迹发现江长航还有一个秘密的去处,那也是一套楼房,在另一个小区中,袁劲松曾经跟踪他去过一次。刚好,袁劲松也在这幢呈直角的拐弯楼的过道中可以观察到房间里面的行动。

有一天,江长航终于把孟叶带到了那里,袁劲松的心怦怦乱跳。他躲在对面的楼道中,架起了“大炮”,耐心地观察着房内的动静。一切如同预料的那样,江长航把孟叶按倒在了床上;她稍稍有些反抗,但后来顺从地干完了他想干的事。

袁劲松拍下了整个过程,照片十分清晰,包括江长航在完事后仔细地擦拭她腿上的血,那是一种鲜艳的处女之血,孟叶哭了一会儿,然后又不哭了。他的心凉了半截。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袁劲松看到了表情黯然的孟叶和神采飞扬的江长航。在这一天下班的路上,袁劲松等她出来,然后迎了上去。

“孟叶,我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我全拍了下来,我们去告发他吧!”他一见面就对她说。

孟叶吃了一惊:“什么,你说什么?你拍下来了什么?”

他把她拉到了僻静的地方,向她出示了那些照片。她的神色更加黯然了,她哭了,后来她说:“好吧,我听你的,你把照片给我,连同底片一起给我吧。这是我羞辱的记录,等我平静一点,就去告发他强奸我。”

“我一定帮你打官司!”袁劲松说,“叫他坐牢。”他再次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正义感所俘获了。

但是过了两天,孟叶都没有来上班,第三天,主编江长航突然把他叫到了办公室。江长航的脸色十分阴沉,他把门关好,然后走到袁劲松跟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想搞我,是不是?你看,这些东西全在我这儿,我全部弄碎了,你去告我吧!”

袁劲松发现那些照片全都被碎纸机压成了碎片,连底片也成了碎末。他呆住了。

“孟叶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了我,你这个笨蛋。唉,我本来还想提拔你当主任,这下你自己去找门路吧,桌子上有三个月的工资,你不用来上班了,你被解聘了,滚吧!”

袁劲松一下子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江长航把桌上的一个信封塞在了他手里,“小伙子,我们俩有一个毛病,那就是最终都要栽到女人手里。但是你先栽了!不要轻易信任女人,明白吗?”江长航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语重心长了,“我有我的游戏规则,我自认为从没做错任何事情,我按我的牌理出牌,而你却还没弄清楚规则,你被罚出局了。不过,我只是又给了你一个机会。我不会把你置于死地,你还太年轻,你输不起,我给你留条生路,你走吧!”

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为了去搭救一个女人,结果英雄却被美人与坏人一起给弄到陷阱里去了。在这场游戏当中,袁劲松以彻底的失败告终。他离开了《环球时尚》杂志社,整天呆在屋子里无精打采。孟叶终于卖身投靠了江长航,却把他给卖了。他人证物证全没有,还丢掉了工作。这事儿想起来就使他感到滑稽和难过。他想他还真的不成熟。在城市面前,在成人的世界中,他还只是一个准男人。那种从孟叶身上发现的虚幻的美已经无影无踪了。他确信了这种美是服食爱情大麻后的一种幻望,是爱情的化学意义上的发酵形式。

一连几天他都呆在屋子里苦思冥想,一边阅读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定自己是一个存在主义者,读累的时候,他就从窗户里向下看,向下窥视,他仍旧可以看得见那城市中的人群,他们像杂草,又像蚂蚁,为某种卑微的愿望而活着。人,一旦你从高处看他们,他们的确变成了奇怪的植物。袁劲松企图对城市重新下个定义,但他发现这十分困难,而且几乎是徒劳的,他无法对这座城市下一个确切的定义,它就在那里,在大地之上像一种地衣一样向周围生长。

而今天的北京,已变成了什么样的北京呢?他想,它一定与林语堂和老舍笔下的北京不同,它也与王朔所描写的北京不同,这是九十年代所生长的一种新的城市。那么它是什么呢?它是冰冷的还是热情的?它是包容的还是拒斥的?它是保守的还是开放的?它是僵硬的还是充满活力的?他摩挲着自己手中的相机,希望去记录这个时代的北京。城市!它有一种自大的光芒,在每天早晨会和太阳一起升起来,这是别具一格的城市之光,城市岛屿之上的死光和希望之光。袁劲松开始思考着自己的生存状态。难道他只配做一个观看者吗?观看别人,观看城市吗?在楼层间生存的杂草人群的存在,真的有更为深广的、突破了单面状态的意义吗?袁劲松想了很多,仍旧理不清头绪,但他想,他必须思考自己的意义,在城市中像杂草一样活着是他所不甘的。

就在这一天,在他想象到了城市之光每天都和早晨的太阳一起升起的这一天,他接到了他的大学同学,大象公关公司总经理胡岚的传呼,他给她回了电话。听到老同学的声音,他感到了亲切。在电话中他简单地向她描述了自己的处境,告诉了她他被解聘的过程。这本来是十分悲壮的一幕,但却换来了胡岚的一阵笑声:“你是发傻还是怎么着?你总是处不好与女人的关系。让我给你想想办法吧。我们最近可以见上一面,我们的一些老同学倒都可以聚一下,我们有一年都没见面了吧?我最近刚好为一家服装公司策划了一次活动,让徐天心承办,我们可以借机聚一下,周六晚上,你有时间吗?”

“有,”他说,“我一定来,我一定会去的。”他的声调十分沉郁,他想起了徐天心。徐天心是他认识的最漂亮的女孩,她现在在长城饭店担任销售部经理。他过去和现在都认为徐天心是一个“物质女孩”。他最烦的就是这类女孩。她是一个上海女孩。他最近从《新民晚报》上读到一则消息,说去年一共有五千个中国女人外嫁给外国人(不包括嫁给港、澳、台籍人和海外华人),其中百分之九十都是上海女人,这些女人大都年轻漂亮,大多文化程度还在大专以上。而且,还有一个有趣的例证,说明了这样一类女人的特性。

有一个叫大卫的美国小伙子出于对美国女性的失望(她们在十八岁时已有百分之八十五不是处女了),相信了传媒和书籍对于东方女性的种种描述,在这种描述之下,东方女人大都贤淑可人,忠诚内秀,于是他就来上海,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一个上海女孩,这个女孩在他先入为主的目光下,当然是温柔贤淑的。于是他立即与她订了婚,并先期回到了美国,盼着她能来美国与他成亲。大卫办好了她去美国的一切手续,并在机场苦苦等待。班机早就到了,但人已散尽,还不见他的可心人出来,后来大卫急了,赶紧查询了一下,才知道那个女孩倒是乘坐了这趟班机抵达了,但她一下飞机就立即坐车赶往了另一座城市去找另一个美国男人了。原来,在上海认识了大卫之后,那个女孩又认识了另一个美国男人,与大卫相比,那个男子的条件要更好些,于是她就拿大卫做了跳板!

这就是典型的物质女孩在今天的选择。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种选择也的确无可厚非,一个物质长期贫乏的国度在攫取物质的时代里所流露出的极度贪婪是正常的,因为道德在今天已不是首要的标尺,金钱正在成为一个新的杠杆,来确定与重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袁劲松弄不明白为什么他独独会对物质女孩痛心疾首呢?莫非在这个时代中,他最喜欢的恰恰是这种物质女孩、这种身体裹在超短皮裙里、如同欲望的容器一样拼命摇晃的女人?这也许正是他的症结所在,或者说,今天的男人也放弃了对贤淑女人的渴求,转而喜欢起这种女人了?在物质时代里,女人追求物质,男人在创造物质,因而,在征服和创造物质多少的程度上,才显示出了男人的价值?想到这一点,袁劲松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焦虑和自卑。他目前没有多少东西,却在渴望着高高悬挂在空中的铁月亮一般的爱情。爱是有条件的,爱不是无条件的。爱如同一次谈判、一份合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必须认真坐下来仔细商谈、讨价还价,并认真地滴水不漏地推敲即将签署的合同文本,达成双方的一致同意时,才可以成交。那么,还有其他东西吗?那爱的激情呢?爱的疯狂呢?爱的感觉呢?两个一无所有或等量齐观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才可以产生彼此互相温暖的想法吗?

所以,袁劲松每当翻阅着各种购物类导报以及自己所待的时尚杂志,就为这个时代内部日渐聚集,并向外扩张的物质力量所恐吓着。在离开《环球时尚》杂志之后,他在阳台上一本又一本地烧掉了两年来他辛苦供职所印制的豪华杂志。看着上面的靓男丽女在微暗的火焰之中变形,并缩略为灰烬,在轻风中被带向楼厦间的气流,在早晨的城市之光急速盘旋,然后消失在日光中,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从本质上讲,他痛恨《环球时尚》杂志,这本在城市中销量不少的杂志在吊着城市中所有人的胃口,让他们日复一日地向世界级的物质享受标准靠齐,向各种世界级名牌手表、皮衣、时装、洋房、汽车和私人飞机靠近。这对大部分中国人来说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而一旦人的胃口被调动起来,那么这胃口不被满足,人就会变得愤怒,变得充满了破坏欲。

他记得自己曾经看到晚报上的一则报道,说是一个在地铁里伸手向人要钱的瞎子出于绝望,将一个财大气粗的胖子推向了迎面而来的地铁。他又想起了他走在楼厦密集的地带时,那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带给了他无比的威压和冷漠。存在,人的存在,在今天的意义上,人是什么?是豪华物体表面的一层光亮吗?烧掉了那些时尚杂志之后,他又顿时觉得内心之中涌上来了一阵空虚。实际上,他陷入了一个悖论,他再憎恨时尚,而时尚却已成为今天生活的主要特色,人人都在被这种时尚所裹胁,并被它推着走,而他,一个观看者、一个窥视者和思考者,却必须依靠拍摄这种时尚来生活,来取得饭碗。这是他的一个难题,就像一个憎恨媒体的人只能通过媒体来传达对媒体的仇恨,一个憎恨电脑的人只能通过互联网来说出他对电脑的诅咒一样。想到这一点,他禁不住要哭了。

那么反抗呢?以什么样的形式和姿态来反抗呢?他曾看过一部记录片,那还是在一个朋友家的小型沙龙聚会上看的。那是一部关于行为艺术家的记录片。在瑞典,那个富裕和福利得几近于停滞的国家里,一个行为艺术家,用很细的铁丝,将自己身上的皮肤和肉像拔韭菜一样一股股地拴住了,如同在自己的身体上立了好多“树桩”,然后他又用金属丝把自己的肌肉“树桩”拴了起来,用一架吊车把自己赤身裸体地吊了起来,吊在广场之上的半空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