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以后他凭自己的力量留在了这座城市,换了好几个单位,并流离失所,从城市的一角搬到另一角。由于一些单位没房,所以他到处租房住,饱尝艰辛。现在,他是《环球时尚》杂志的摄影者兼美术编辑,他以他最好的一整套摄影器材,担当着这个城市、这个时代的时尚的摄影记者和观看者。他最喜欢“观看者”这个词了。每当他举起相机,他就感觉到自己在观看,在注视着世界和人。作为时尚杂志的记者,他必须要记录与再现这个物质时代的特性,他需要把那些像一阵风一样的时尚拍得虚假、奢华与美丽。他的工作就是去观看物、打量物,去拍出物的充满欺骗性的光泽。他同时又对那些在物的追逼与压迫下的人充满了解欲。因此,他又为自己设计了很多专题。比如他有一组叫《曲线》的照片,偷拍的全部都是在大街上行走的女人的后腰与大腿之间的剖面,而女人的臀部则是相片画面上最突出的物体。在相片上,这些臀部被各种颜色、各种质地的纺织品所包裹,呈现出了千姿百态的风貌,甚至比一张张人脸还生动,充满了活力与动感。他认为自己的这组照片是全新地观察女人的新视角。
当人把情感物化,把情欲上升为两性关系中最重要的部分加以强调时,那么,男人和女人在交合时躯体的暂时相契与相拥不过只是肉体的联合而已。那么情感呢?情感像空气清新剂一样,注定要在恶臭的环境中飘散。有一段时间,袁劲松在夜幕降临时深深地为一种想象所折磨着。他总在想象,除了他,这时城市会有多少对男女,因为性的冲动,而将充血的生殖器通向了对方?有多少通奸、诱奸、鸡奸、骗奸、虚情假意、权钱色交易在这一刻发生?这是如同蒸汽火车行进般的肉体摩擦行为,他们又有多少人把诺言,这谎言装饰的花环像内衣一样扔到一边,与不爱的人短兵相接,大干一场?
他梦想在一个喧闹的街区展览自己所拍的那一组《曲线》,他不知道还能再拍些什么。一夜又一夜,他苦苦地思考着,后来他突然醒悟了。他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是短暂的,只有美是永存的,只有那种附着于事物之上的美才是他惟一值得信赖的。
但是,美,如同城市之中稀薄的氧气一样,到哪里才能找寻得到?在这座冰冷城市的冰冷法则面前,他对美的确信却是动摇的。他在想着自己如何由一个理想主义者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幽闭症患者,他弄不清这其中的蜕变过程。仿佛是一种力量在推着他走,让他一点点卸掉各种武装,变成一个庸人。但是有一天,他在杂志社见到一个女孩,他觉得他又发现了美!
她叫孟叶,刚刚从一所专科学校毕业。父母都是艺术学院的教师。袁劲松发现她长得非常特别,甚至看上去有异族血统。她那大得离奇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所覆盖,眼睛却是褐黄色的,嘴唇很薄,说话的声音之中带有一种磁性。她只有二十一岁,但却显出了一丝老练。袁劲松在杂志社一见到她就有些心神不宁了。后来他终于找了个机会与她搭上了话,聊了很多。她竟然有些羞涩,与他说话时目光却不敢与他相遇,这使他内心之中有羽毛轻抚一般爽利。后来杂志主编江长航进来,对他说:“劲松,我叫你拍的墨西哥餐厅的外景照片呢?你快去,在这儿跟小姑娘套什么瓷?”
江长航是一个年近四十岁的人,但已显出一些老态。他的妻子得了一种奇怪的关节病。从而使身体都变了形,并且终日不能出门。因此,江长航总显出了一种男性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焦虑状态。这一点他完全看得出来,因此他从内心之中对江主编也充满了同情,剥开每一个家庭坚硬的外表,里面的果实有多少是腐烂的呢?他想。他没有犹豫,立即起身去拍照片了。
从此,他开始注意起孟叶了。在杂志社,他总是找机会与孟叶聊天,而她那会说话的大眼睛似乎也在经常与他对视。接连好多天,他都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所抓住了,那种幸福的感觉有点儿痒,像水面的涟漪一样在他的身体内一点点地漾开,并传遍全身。那是神经十分舒快的感觉,而这正是那个孟叶,有着褐色眼珠的女孩给他带来的。一周以后,有一天,他提前下班,在外面用公用电话给她打了电话:“孟叶,我是袁劲松,我想请你一起聊聊,你可以出来吗?”
电话那边的声音多少有一些诡秘,“我还要等到四点钟,江主编要我为他打印三份合同。不过,我们在方庄购物中心门口见面吧。”她挂断了电话。
袁劲松放下了电话,他看了一下表,离四点还有一个小时,他就慢慢地溜达着,他感觉到江主编对孟叶的兴趣很大。莫非他想把她搞到手?她才只有二十一岁,而他,都已经四十岁了。他把她安排做秘书,已经连着好几天推迟了下班的时间,与孟叶呆在一个办公室里,兴许已经开始对她威逼利诱了吧?孟叶是他聘用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可以随时再解聘她。袁劲松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方庄购物中心门口等她。四点十五分,她出现了。他觉得有些紧张,他迎了上去,这是两人自第一次见面以来首次单独在一起。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我早就知道你会给我打电话。我一直在等你给我的电话。”
“真的?”袁劲松甚至都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的在等我的电话?”
“是啊,我第一天到杂志社,你与我聊天,我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她说,“我就知道我要和你认识。”
袁劲松和她一起向前走,她的家离他租住的楼房相距只有七八百米,因此他送她回家,他和她闲聊着,并且还给她买了一个冰淇淋,这一天袁劲松觉得自己很高兴。他看到阳光从天而降,一扫他心中的阴霾。他一直渴望再爱一次,只是那种以美为基调的爱,没有条件,没有物质没有任何附加的东西,只是单纯的爱,他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何爱情都是有条件的,现在,他觉得她是美的,女人那种美又唤醒了他心灵中最骚动的部分。哪怕这种美是虚无的,他也要去争取一番。
他开始与孟叶频频约会,一般都是下班以后,他等在她要走回去的必由之路上,与她一起回家。有一次,他把她带到了自己的住处,他要吻她,她只让他吻了嘴唇。他们长久地相互凝视,过了一会儿,她对他说:“我给你洗脸吧,你看你的皮肤有多粗糙。”她用自带的一瓶洗面奶给他洗脸。当她的手指柔和地在他的脸上清洗的时候,他心内的风铃、玻璃球和阳光一起滚动,这是最为奇异的时候!他宁愿她的手停留在他的脸上一百年!可实际上,这双小手停留了有二十分钟之久。这也已使他感到欣喜若狂了。
他说:“我非常喜欢你。”但她似乎情绪低沉,有什么忧虑。当他问她时,她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上午,他们在办公室见面了,他看着她。
她正在说话,忽然透过玻璃窗发现江长航快进来了,她说:“下班以后再说……”
下了班以后,他一直在路口等她,左等右等也没见她出来。此时的城市是纷乱的城市,在灰烬般的人群从楼厦和厂房中涌出,全部带着一种急切的愿望要回家去,因而,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人声、车铃声、鸣笛声,世界纷乱得如同雨前的蚁群。而他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着孟叶出来。到了晚上八点,孟叶才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而此时他已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一看见她,就迎了上去,发现她的脸色十分阴沉。
“怎么了?”
她想了一会儿,“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吧,我有些话要说……”
他们在附近一家大商场的咖啡厅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每人要了一杯咖啡,两个人默默地喝着,他一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但她沉默了好久,说“江长航要和我……上床……一开始我很尊敬他,因为他的年龄都是做我叔叔的人,又是杂志的主编,我毕业时工作不好找,他把我要来了。但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我该怎么办?”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他看着她,心想这可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觉得有点儿心疼,因为她刚刚从学校毕业,看上去对此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她还是那么的单纯,没有想到成人的世界会有这么复杂。这当然是一个虎豹狼虫的世界,他想,你还不懂交换已经成了一个准则,你是他要来的,他借此就可以向你索要他想要而你又有的东西!
“你怎么想,又打算怎么办?”他问她。
“我不想离开杂志社,我喜欢杂志社的环境,再说,这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单位,没干两个月我就离开了,别人都会以为我干得很糟……”
“那你想答应他吗?”他问她。
“不,这怎么可能?过去我与一个男友谈了两年恋爱,我也没有与他上过床,我怎么会答应他?我只有慢慢和他周旋,然后再找个单位走人。我想求你帮我找个单位,然后……”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他想,好吧,英雄要救美人了。这一刻,他对江长航在内心之中充满了鄙夷,他想他一定要帮她这个忙,帮这个他喜欢的、并从她身上发现了一种单纯明亮之美的女孩。这是正义的事!他顿时义愤填膺了起来。好吧,那么我们就立即行动。第二天,他就开始帮她找工作了,他画出了自己的关系网络图,他一个人一个人地打电话,但很多朋友爱莫能助,这一会儿他才明白自己的能力十分有限,他只有求助他的几个老同学了,一个是汽车经销商秦杰,另一个是电视台人事部的副处长于磊,他们都答应叫他带她见见面看看再说。
他领着她分别会见了秦杰和于磊,他们看了看她,都觉得她还太小,主要是学历不高,比较难以安排较好的工作。他很着急,把她的处境告诉了老同学,秦杰沉默了一会儿,“劲松,他妈的你这是在走钢丝,你想想看,一旦弄不好,让你们主编知道了你在追她,而你又知道了他对她的意思,那还不把你给开了?我弄不明白你夹在中间在干什么?你怎么越活越傻了?你到底多大了?”
袁劲松愣了一下,“二十六岁,怎么了?”
“那就现实一点,赶紧找一个有房的女人结个婚成个家,我看你他妈的都性变态了。我想问一下,”秦杰面露神秘之色,“你跟这小姑娘上床了没有?”
“没有,”袁劲松不耐烦地说,“你问这个干吗?”
“那就赶快上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整天都在瞎忙些什么?”
袁劲松沉默着,他真的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英雄救美人吗?他苦笑了一下,他说:“你帮不了没关系,我再想办法吧,我就是喜欢她。”
他就这样带着孟叶在半个月内找了不少朋友,想了不少办法,不是别人对她不满意,就是她对对方不满意,没有一个单位定下来要她,他有些焦急,而孟叶则更加焦急。因为她告诉他江长航一天比一天增加了对她的威胁与逼迫。他也感到了焦虑,可自己的能力有限,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但她眉宇间那种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的东西打动了他。“无论他怎么样,我都不会答应他。我不愿与他交换,”她恨恨地说,“为什么社会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她哭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他想,他此时正在环视周围的一切。各种各样的人生活在城市当中,他们全都是人,一个又一个的人,他们像链条一样又共同构成了这整座城市,以及这整个的社会,人,只有人才是最叫人恐惧的。你要问我怕什么,那我会告诉你我怕的就是人。人是最可怕的动物。他感到这时自己的力量很单薄,因为在他的身边,这样一朵单纯纯洁之花,就要被摧毁,而他却对此无能为力,没有比这更叫他痛心的了。“如果他强行要那样对待你,你就去法院告他,把证据准备好,一告一个准,判他个十几年没问题。”他说,“这是最后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