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的确是看见了一片虚无。此外还在美国纽约的大街上,穿行在那些摩天大楼的下面他感觉更压抑。但在纽约市有不少人在向他问路,这使他很开心,“往左,再往右。”他用手胡乱一指,然后很快活。他记得美国诗人金斯伯格曾经说过,“美国是一个长满了狗鸡巴的地方。”他认为美国充满了鸡巴勃起般的活力,“不过那真的是白种人的地盘。”于是他就回来了。
他回来之后,除了和一个女友有一次纯属解决性压抑的性活动之外,除了去出版社上班,他一直没和秦杰他们联系。回来后他买了一台奔腾新型电脑,天天闷在屋子里看VCD,玩电子游戏,谁呼他他也不理,秦杰他们往他的手机上打电话,他也不开机。于是他们就传言说他得了幽闭症。
左岩忽然变得谁也不想理了,他只想和他的电脑搞在一起。我果真得了幽闭症了吗?他问自己,但他的确不爱与人交往了。最近一般时间,他把自己的电脑接上了互联网络。从上面调下来不少东西看。看了几篇他就觉得那没什么劲儿。他还带回来不少色情成人杂志,可看过了他只记得女人那大腿之间是一片毛茸茸的虚无。这种与电脑和色情杂志搞在一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月,直到秦杰他们开着车,堵上门找到了他,拉着他去玩那个“你死还是我死”的游戏时,他才从那种幽闭状况中走出来。
后来他越想越觉得这种“你死还是我死”的游戏有意思,他有几次又一个人偷偷跑到那条穿越都市心脏的铁轨中间躺着,一边哼着歌一边听着枕木的震颤,觉得麻木的心灵忽然变得鲜活了。于是他就喜欢上了这个游戏。
但他又在揣测,秦杰他们带他去玩儿这个游戏时是不是想惩罚他?因为巴塞尔姆的那篇被朋友们处死了的考尔比的小说就是这样的命运,原因是考尔比走得太远。走得太远!我与电脑和成人杂志搞在一起幽闭了几个月算不算走得太远?他又打了个冷战。他想起了他到底是如何沦落到这种可怕境地的第一天的。
毫无疑问,每一个人一开始时就是简单的,从来也不是复杂斑驳的,他在想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陷入到这种没有意义的状态中去的呢?
那还是他第一次去歌舞厅,在那天以前他从来也没有去过歌舞厅,下午的时候秦杰突然呼了他一下,他立即赶到了秦杰所在的酒店,那是一家三星级的酒店,他进了十层的房间,发现秦杰、于磊、何晓全部都在,还有一个看上去并不大的女孩,那个女孩叼着一根又细又长的加长型女士烟在抽,他不认识她,但他看见除了这个人之外,床上那凌乱的未叠的被子说明这个女孩晚上是睡在这里的,她是谁的女朋友?
“胡铃铃,这是左岩,出版社编辑。他最会讨女人喜欢了,对他要防着点儿。”
胡铃铃看上去也就只有二十岁。她的肤色有点儿黑。眼睛很亮,但她那稚嫩的外表却非要装出一副十分老到的架式,好像她真的见过世面似的,“我什么都见过,流氓我见多了,我才不怕你了。”她冲左岩吐了一口烟圈儿。
左岩立即明白这一定又是秦杰勾上的一个女孩。秦杰是一个汽车经销公司的经理,专卖各种进口汽车,因此他可以从公司中偷偷开出任何一种车型的汽车。这天晚上他开出来一辆排气量两点六的“别克”车。他们在酒店里呆了一会儿,秦杰就要求去“金苹果”歌舞厅。这家歌舞厅是全部是从东北来的朝鲜族姑娘,一进大厅,在大厅里坐着的十几个打扮得像野鸡一样的女孩都冲他们挤眉弄眼,左岩悄悄地观察着胡铃铃,发现她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肯定和我一样第一次来到这种鬼地方,这四个男人中只有她一个女孩,这么说他们至少还要叫三个陪舞小姐。他们没有去包间,而是在大厅里找了个大沙发坐了下来。小姐们散了开去,女经理上来与秦杰神秘地耳语了几句。于是走上来三个女孩,秦杰斜着眼看了一眼,“真难看,你们就不能长得漂亮一点儿?”秦杰骂骂咧咧地叫她们坐在了左岩、于磊和何晓的边上。于磊和何晓看来已是熟门熟路,左岩身边坐下来一个面皮白净的高个女孩,看上去恨不得比他还高半个头。
左岩有点儿紧张,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有点儿流汗了。他看见秦杰已经点了一大堆的啤酒和葡萄酒,夜色早已铺了下来,歌舞厅里更为幽暗,那个高个女孩的眼睛在暗处闪烁,看上去像是一种猛兽,但这时她却亲热地说:“咱们点几首歌吧。”他点了点头,点了几首他十分讨厌的歌,他想如果他把这几首他十分讨厌的歌唱上一遍那他就会更加讨厌一些东西了,而秦杰已经在那里吼叫起来了,他在唱《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左岩觉得自己真想吐,这些全是令人作呕的歌声!一个没有柔情的人当然不懂柔情。
空气中飘浮着龙虾和地雷!就是在那一天夜里,左岩感受到了这样一种威胁。龙虾是他一向最害怕和最讨厌的一种东西了,每一次吃龙虾时他看着被剔去骨肉的龙虾趴在小木船上他就害怕,可为什么空中也飘着地雷呢?那是一种黑色的圆溜溜的可爱的可以随时爆响的玩艺儿,它可以把一个人炸得连腿毛都不剩。就在音乐响起来的一刹那,那个高个女孩请他一起跳个舞。他有些面红耳赤,但他站了起来,他被她拉着手走向了舞池,那是一首很慢的曲子。于是他们两个人开始跳了起来,他发现这个女孩的确比他要高半个头,这样她的下巴就可以抵住他的额头了。
这使他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小弟弟,或者是一个吃奶的小孩子。他和她跳了一曲,他感到自己好像被裹胁着。他完全是被动的,这是他第一次上舞厅,那个女孩把她的看上去完全没有束缚好的乳房像两座小山丘一样朝他送了过来,他怕被这两个东西压死,就拼命抑止住呼吸。他突然明白这完全是一个陷阱,一次骗局,因为最终,她的一切企图都是要以他付出一二百元的小费为代价的。“你们挣钱可真容易。”他想,“只被摸几下就可以挣到钱。”他下意识地托住了她的屁股,把她拉向了自己,他的胆子变大了。这使得他和她的舞蹈变成了胯骨的切磨,这时他初尝到了甜头。
他们又坐回来的时候,左岩发现胡铃铃坐在那里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喝着葡萄酒。而这时秦杰正搭着另一个女孩在跳舞,她的这种醋心大发完全没有必要。“你吃醋了,”他对胡铃铃说,“他是个花花太岁,你要自己去找一点儿乐趣才行。”
“可我才二十岁,我还不明白什么叫不忠贞。我觉得他不应该跟那个臭女人跳舞,你说呢?我是他的女朋友啊,昨天我还是处女,今天他就又跟别的女人跳上舞了,这我受不了。”胡铃铃哭了起来,她这一会儿完全是一个小可怜儿,左岩直心疼她,但他也毫无办法,可另一方面,他又从心灵的深处鄙视她,因为他认为她是一个自轻自贱的女人。“你还在上学吧?”左岩问她。
她说是,她是一所经贸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一听到这个,左岩发现问题就变得严重了。她肯定是爱上秦杰了,因为秦杰风流倜傥谈笑风生,而且还能开各种欧美名车出来,活该!你将注定逃脱不了被抛弃的命运,左岩一方面幸灾乐祸,另一方面却又被一种深深的悲哀给抓住了。
爱情在这样一个物欲的时代里已变得有代价、有条件了,或者爱情其实是一直有条件的,不过在今天,金钱成了一个重要的条件。这个女孩因为秦杰有钱有车而与他搅在一起,而秦杰却恰恰会因为她这一点而毫不犹豫地抛弃掉她。这是肯定的结果,他不禁感到悲哀起来了。
但就是在这一天,他感到了龙虾和地雷在空气之中翻浮,他第一次来到了歌舞厅,第一次和三陪小姐跳舞、唱歌、喝酒,还不失时机地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就这样,他由一个一谈到性就不自在的手淫者变成了一个信奉交换原则的人,他还看到他们离开舞厅时,胡铃铃与秦杰进行了厮打,而秦杰推开了她,她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肯定不会再理她了。左岩了解这一点。
“午夜狂欢!”他们四个人又重新走到了大街上,午夜两点,大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四周一片凄清,只有一些沉默的高楼,这些高楼使大街变成了一道峡谷,他们在峡谷之中感到自己变成了新的人类,城市印第安人。秦杰伸长了脖子,“呕噜噜噜噜——”地叫了起来,他这一声类似于印第安人战斗时的嘶叫十分尖利悠长,它划破了夜空,直冲云天,于是左岩、于磊和何晓也都叫了起来。这是四条人狼,在午夜发出了城市印第安人的叫声,但他们惊不醒城市的睡梦,城市早已死在自己的睡梦里了。他们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远了。
在剃刀边缘
一到周六下午,他们三个人就都要聚到秦杰那里。他们先是吃饭,然后就开始打麻将。由于打的钱数太大,这时左岩总要躲到一边去。秦杰会再呼一个生意上的朋友打一会儿麻将。往往一直打到晚上十点钟之后,秦杰会开着车带着几个人上了大街。他们肯定会先找一个熟悉的歌舞厅,进去要一个包间,开始唱歌、跳舞。这几乎是一成不变的生活。午夜两时,所有的人都从黑夜之中退却,他们也从歌厅中出来,他们在各个舞厅中都有小相好,因此他们并不总是带她们走。最近秦杰与一个从东北来的朝鲜族的女孩关系不错。秦杰喜欢她是因为她并不是一上来就说:“我是第一次来歌厅,我才做了一个月,我有一个上大学但没钱的弟弟,我妈死了,我爸还瘫痪在床,我需要钱供弟弟上学,还给爸爸治病……”在歌厅里总是这一类货色,所以一旦秦杰在某个十分熟悉的歌厅中见到一张不熟悉的女孩的面孔,他就会问她:“你是干什么的?”还没等那个女孩说什么,他就会说:“我才在这里做了一个月,我有一个……”
总是这一类把戏。“你就没有一点职业荣誉感?”秦杰气呼呼地问那个女孩。他憎恨虚伪,尽管实际上他自己最虚伪,但那个朝鲜族女孩,她长得胖乎乎的,她从一开始就不说自己是被逼无奈。“我喜欢陪你跳舞。”她说,“我喜欢陪男孩跳舞。”
“不给你小费行不行?”
“行啊。那有什么,你不给就算了呗。”她说。她的目光之中闪烁着一种迷幻的光芒。于是最后秦杰就多给了她二百元,一共四百元。
但老在歌厅里呆着也没什么意思。一到夜晚,左岩发现他们四个人就都变成了另外一种人,他们不再是正派的汽车经销部门经理、电视制片人、出版社编辑和一家信托公司的部门经理,他们变成了浮游在城市黑暗河流上的一种生物,变成了失意的人、说谎大师、超级骗子、神经质、恐惧者和狂欢的人。他们在白天和晚上绝对是两种状态的。
在歌厅里玩了一会儿,他们就要走到大街上,他们都很烦,秦杰决定再去按摩一会儿,他们一起去了丽人桑拿按摩。这是一家门口有着两尊裸体大卫雕塑的装修豪华的桑拿按摩院。一进门,就有小姐笑眯眯地迎接他们进去,更衣、换鞋,然后是去药物浴与温水激流浴中浸泡,过一会儿再钻入蒸汽室或桑拿室把自己蒸一下。蒸汽室中雾气弥漫,而桑拿室中则灼热似火炉,左岩最受不了的就是坐在木条凳上被烘烤了,每到这当口他就要想起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放在一个瓮中,四周用火烧烤,他就会赶紧尖叫一声逃出去,泡在水中。而秦杰、于磊与何晓则稳稳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身上的汗流得如同自己变成了一只烤乳猪。而他们还要再蒸一会儿之后才立即跳到冷水池中,把自己猛地“冰镇”一下,据说这样浑身的毒素就全部都出来了。然后是搓背,这个程序往往由一个男人来完成,直搓得你浑身红通通,等再换上衣服,就可以到楼上的小间按摩了。
你可以从那一排按摩小姐中挑中一个你喜欢的,和她一起进小包间。这完全类似于一间手术室,中间有一张像床又像手术台的东西,你躺上去,或者先趴上去,裸着上身,穿一件较长的运动短裤,小姐就会给你按摩。左岩一进这种灯光朦胧的地方就神情紧张。按摩分中式、泰式,有全身骨节按摩和经胳穴位按摩。什么是按摩?按摩就是把你大卸八块然后再把你组装起来。左岩在被按摩的时候,让自己彻底地漂浮在一种感受里,他仔细地感受着小姐的手在他的肌肉上行走,那是一种被一大群蚂蚁围攻的感受,非常甜蜜、酥痒和令人颤栗。此外小姐有时候还要给你踩背,把你踩成一块肉饼,让你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