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个民工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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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江北女子

我来到江北。这是个陌生的小城,走在江北老城区时,感觉江北是一个恬静的女子。我喜欢这种环境。可是在新城区,那里耸立着一幢幢高楼,竟然让我无所适从。所谓的现代化正在侵略整个地球。江北的女孩就像小城一样,在这种侵略面前,显得手足无措。

我在老城区看到这样一个女孩,她长发披肩,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毛衣,戴着长长的耳坠,斜挎着一个浅粉色的包。她低着头安静地走在老城区的石板路上,我一路尾随着她,还有风伴随着我。到新城区时,她四处张望,脸上显露出一丝羞涩的茫然。

女孩很漂亮,但我不能再这么观赏下去,我得赶紧找个工作,不然很快就得露宿街头。这是我第一次找工作,让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棵菜,等着被出卖。去了几家招工的单位,发现卖掉自己很容易,可是卖出个好价钱就很难了。如果那样的话,还不如不卖。

我在江北四处转悠,心灰意懒的时候,竟然再次遇见那位女孩。我想,也许这就是缘分吧?我喜欢给陌生的人取绰号,印象中取得最经典的名字叫“天山童姥”,那个女人三十来岁,身材小巧玲珑,最要命的是竟然扎着两个羊角辫。给她取了名字后,我笑得就快在地上打滚了。

这女孩也不例外,我给她取了个很美的名字,神仙妹妹。当然我这是效颦段誉。神仙妹妹在马路边停了下来,往前方张望,看样子在等车。她旁边是一家超市,名字叫苏果。超市门口进进出出很多人,一个乞丐伸着碗,人们远远避开。

越是有钱的地方人们越吝啬,这里至少比我的家乡繁华,但金钱让人的腰板硬起来的同时,也让人的心变得坚硬。乞丐将碗伸到神仙妹妹面前,神仙妹妹回过头,从包里掏出几枚硬币,留了一枚在手中,另外几枚轻轻放进乞丐的碗里。

城市的街道就如同一条河流,人是河里的虾米,自行车是小鱼,摩托车是泥鳅,小轿车是鲫鱼,而汽车就是大鱼了。大鱼嘴巴一张,便能吞进很多小虾米。神仙妹妹就这么被吞进去。我鬼使神差的也跟着钻进公汽。

车上大多数都是女孩,这让我很好奇,好像误入女儿国。江北女孩用方言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懂。神仙妹妹将包放在胸前,眼睛不时地望向窗外。窗外马路边,一字排开的白杨树,让我觉得自己像是正在检阅士兵的将军。我想,如果这些树都是柳树多好啊,这样子我就会觉得自个是在挑选佳丽三千的皇帝。

没过多久,大鱼游到一个工业区,像倒垃圾一样把整车的乘客全倒出来。马路边枯黄的杂草丛生着,间或露在外面的土壤黑得跟石油似的。那些白色的厂房,看上去都是新建的,有的还没投入使用。厂内很少有人走动,偶尔有几条狗有气无力地叫喊几声,了无生机。

我跟着神仙妹妹来到一家玩具厂。这个厂有着一个很有趣的名字:佳火玩具有限公司。听上去像假货玩具有限公司似的。厂里正在大量招工,我很幸运地把自己给卖掉了,价钱还成,做仓管,月薪一千五。

厂里有很多女孩,大多数是江北附近村镇的。也有远道而来的,比如总经理秘书。她叫小张,来自湖南。短发,圆脸,总体还算得上漂亮。不过,我对她印象不好,因为她身上香水味太浓了。我觉得抹香水就像炒菜放盐,盐放多了太咸,少了则太淡,适量才好。

因为人事部正忙着招工,所以总经理叫小张来安排我的宿舍,还让她告诉我厂规和仓库的工作安排。小张特意提醒我,仓库是不准抽烟的。我问她那在哪抽烟?小张白了我一眼,说厕所!

仓库很大,坐南朝北,终日不见阳光。有人说这里是极阴之地,风水不好,所以一年下来仓管走马灯似的换了五个。我是第六个,我觉得这个数字蛮好,六六大顺。在厕所抽烟时,两位办公室的小职员在打赌,A说新来的仓管不出一个月就会撤,B说至少也会做两个月。他们的赌注是一包金南京。这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把我这棵菜卖掉。

小张来仓库告诉我晚上开会,主要是介绍我给各部门认识,其次是安排仓库的归属问题。会议当然是总经理主持了。总经理姓朱,小张说大家都叫她zhu总。我问是哪个zhu?小张就吃吃地笑了。我说我明白了。我也跟着笑了。

在会议上,我自我介绍完毕,便没有了发言权。这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我是一棵菜,而他们都是来买菜的,都想把我占为已有。不过,在我看来,他们也是打工的,如果我是白菜,他们顶多也是黄瓜苦瓜东瓜南瓜之类的。

我说过我喜欢给人取绰号,各位经理无一幸免,比如人事部经理,简称人经,即人精。财务部经理,简称财经,即豺精。他们都想把仓库纳入他们的版图。最终总经理说,直接由他管。这个结果我比较满意,因为这相当于从一个市晋升为直辖市。

会议开完后,猪总把我留下来了。猪总除了鼻子和耳朵跟猪八戒有出入,其他跟猪八戒差不多。譬如身形肥胖,譬如脑袋很大,连走起路来都猪模猪样。还有一点跟猪八戒很像,就是好色。不过,这也是后来的事情了。

猪总说我要照他的意思工作,有什么难处,他会帮我处理。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小张。他说希望我能和小张一样,做他的心腹,只要照他的意思把工作做好了,以后不会亏待我。他还说,有空便多去生产部和业务部了解一下,以后说不定就能把我升上去。我觉得叫他“猪”总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回到仓库后,我分别接见了人精和豺精等人。他们的意思差不多,都说如果我照他们意思办,等哪天他们升上去了,就让我顶替他们的位置。这时,我才隐隐觉得这工厂的水很深,我的当务之急是要学会游泳。

我的宿舍是管理人员宿舍,跟女工宿舍在同一楼层。整个晚上我都睡不着,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隔壁就睡着女工,这容易让我想入非非。其二,良禽择木而栖,而我左思右量,他们个个都像曹操,我该跟着谁混呢?

在仓库总体来说是很轻闲的,就是上班时间比较长,从早上六点半起床,一直到晚上十点下班。白天基本上是发料收货出货之类的,晚上就做帐。空闲时我就写小说。但奇怪的是,我去车间逛了一圈又一圈,却没发现神仙妹妹。

我实在想不到她到哪去了,我明明见她走进工厂的。万分失望之余,走回仓库,却发现神仙妹妹坐在我的办公椅上看我的小说。神仙妹妹见到我时,还有些错愕。她说是你?我笑着说,怎么啦,咱们真有缘,没想到在一个厂。

神仙妹妹拿着小说稿,说,这是你写的呀?我狠狠地点了点头。她说我还没看完,能不能借我看?我再次狠狠地点了点头。神仙妹妹拿着小说便往外走,走到门外又折回。她说,我是来领针的。呵呵,差点忘了。

原来她是换针处的,换针处在车间的一个角落里,怪不得我没发现。她的工作是:车工的针断了,必须把断针交给她,然后才能换一根新的。我把针给她,让她在领料单上签字。神仙妹妹很认真的在领料单上写下她的名字:吴娟。我笑了,我说,你人长这么漂亮,怎么字那么丑呢?

我那篇小说叫《磨刀的少年》,吴娟拿去半个月都没还我。这期间,我在厂里成了名人。女工们都叫我万作家,原来我的小说被吴娟拿去宿舍传阅,厂里很多女孩子都看过。吴娟每次来仓库领针,总是笑吟吟的,而且她每次总是领两包,这样一周得来仓库领两次,以前一次领十包,一个月才领一次。我当然知道吴娟的心思了。

我有空也去找吴娟聊聊天,她有个办公室,不过很小,只装得下一张桌子和一个人。她见我来了,总是抿着嘴笑。吴娟有空时,也做一些手工,这些是计件的。本来做换针员的话月工资才九百块,再加上这些手工,月工资也有一千三四百块。还不错。

我经常去厕所抽烟。厕所门口有一堆烟头,堆起来像座小山。厕所外面是条河,河边有一排柳树,还栽着几棵桃树。春天来临之前,我没注意到这些风景。有一天,忽然发觉柳树绿了,桃花也缀满枝头。

我的春天也来了,吴娟把小说还我了,她说,万作家,你有空多写几篇,姐妹们都等着看呢。我说不知道市里有没有书店呢,我想去买些书。刘娟说有啊有啊,不过,很偏僻,我说了你也不知道。我说你能不能带我去啊?吴娟说,放假了就带你去。

假期接踵而至,吴娟带我去新华书店买了一些书。到中午时,她说要请我吃饭,以尽地主之宜。我们去了美食一条街。吴娟说这里什么吃的都有,我说有天鹅肉吃么?她说你又不是癞蛤蟆。我说我是唐僧,如果你吃我肉,就能长生不老。吴娟的脸一下子红了。

我们吃的不是天鹅肉也不是唐僧肉,是当地特色小吃——鸭血粉丝。吃粉丝时,我给吴娟讲三毛第一次做粉丝给荷西吃的趣事。我说,三毛说粉丝是“钓鱼的那种尼龙线,中国人加工变成白白软软的”。吴娟忽地噗嗤一笑,样子很好看。

吴娟回厂时带了很多咸鱼,用玻璃罐装着,给了我一罐。江北的饭菜我吃得很不习惯,我家乡流行三菜一汤,而这里却是三汤一菜。幸好饭还可口,不然我真吃不进。有了咸鱼,我一顿能吃三碗饭,本来是想吃第四碗的,但怕同事说我饭桶。

周六晚上不加班,我跟吴娟说,晚上约会吧。吴娟脸红了,别过头去不说话。我说下班后我来叫你。吴娟点了点头,然后将头埋得很深,半天抬不起来。吃完晚饭,我去找吴娟,她宿舍女工说吴娟在换衣服,不让我进去。

吴娟出来时,显然经过细心打扮,披肩的头发梳得很齐整,衣服也换了身新的,容光焕发。临行前,她宿舍女工警告我不准欺负吴娟,不然扒我的皮。我说,还敢扒我的皮,小心我扒你们的衣服。吴娟嗔怪道,你这人怎么一流氓似的。

我和吴娟走在郊区的田野上。一路上有很多河流,我认为河流的梦想应该是大海,可是江北的河流却被一些马路粗暴地拦腰斩断。我想起很擅长刻画女人的作家苏童,其实他也很擅长描写河流,他笔下的河流便是那些女人的宿命。

我们走到一个小镇。小镇不甚繁华,有一些鸡和狗在街头穿梭,偶尔一辆轿车驶过,它们慌乱地四处逃窜。我跟吴娟讲解,这些鸡和狗如果在小说里,就是一种象征或者隐喻。它们就象征着小镇,还没做好准备迎接城市化进程。吴娟很崇拜地说,有道理。

在小镇吃了些东西,我们便绕道往回走,一路上我跟吴娟讲着我大学里的故事。她很认真地听着。后来我们走到厂附近,可是却发现有一条河流挡住了去路。我们跟厂仅一河之隔,对面就是我经常抽烟的厕所。

我们原路折回,天色越来越晚了,路上起雾,远处的路灯像冰心笔下的小桔灯,散发着朦胧的昏黄的灯光。吴娟冻得瑟瑟发抖,我将外套脱下给她披上。她问,你不冷么?我说有点。她说,那衣服还是你披着吧,会冻坏的。我说我们抱着就不冷了。吴娟并没有反抗。

四周雾气氲氤,飘飘渺渺,如同仙境。我们边走边聊,吴娟问我的小说写的是不是真的。我说有的是真的,有些是虚构的。吴娟很认真地说,女工们都喜欢看。我自然不能得意忘形,很谦虚地说我还差得远呐,很多作家写的小说那才好。

在河边一块大石上,我说走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吧?吴娟说,我听你的。我们坐在大石上,我顺势把吴娟抱在怀里,笨拙地吻她。吴娟在我怀里喃喃地说着话,她说,我第一次见你,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你们外地人从远方来,我不知道远方是什么样子。我没见过真正的山,也没爬过。

吴娟那时十八岁,读到高二便辍学了,来这家工厂打工。她说我是她的初恋,她说着说着,便睡着了。她在我怀里躺了很久,不觉已到凌晨三点钟了。我抱着她往回走,走到宿舍外面的围墙处,我叫醒吴娟。因为去大门太远了,我们便翻墙进去。

第二天,保安来仓库问我昨晚什么时候回宿舍的。我说十一点。保安说我们怎么没看到你回来?我说我怎么知道。保安说,你少蒙我,刚问吴娟,她什么都招了。你们约会,我们不管,但你们不能翻围墙进来。我以为保安诈我,死不承认。

保安说,如果你认错态度好,就大事化小,你们凌晨三点翻墙回来的,对吧?我说,好吧,我招。不就翻个围墙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精招集全厂员工开会,说仓管万小刀跟吴娟约会凌晨三点翻墙进厂,罚款两百元。

晚上,人精来仓库找我。他说如果我帮他办事,那么今天这事本来也是可以大事化小的。我才记起,前天车间有两位员工把布狮子(玩具产品)的眼睛打坏了,那些眼睛是一次性的,打坏了就不能再用。

业务部经理(我给他起绰号“眼镜”)和人精提前跟我说,如果生产部经理(我给他起绰号“生经”)要来领“眼睛”,叫他去找猪总签字。我完全可以想象,猪总可以因此向生经发难。但打眼睛的是两个小姑娘,她们跑来仓库求我给一点“眼睛”。仓库本来就多余不少,我便补给她们一些。

猪总因此以为我跟生经串通一气,便有些生气。见我在仓库看小说,便批评了我一顿,之后安排我去包装部帮忙。包装部挨着仓库,货物包装成箱后,码在仓库等待出货。厂里接了很多订单,包装部确实忙不过来,我觉得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让我高兴的是,吴娟被生经调来包装部,我们在一起干活。吴娟将玩具装在纸箱里,我负责用胶纸封箱。吴娟干一会儿活,就会抬头冲我嫣然一笑。我干活时就想入非非,想象着我跟吴娟在地里干活,干累了,她递上来一碗山泉,我一口气把山泉喝光,她接过碗,拿着手帕给我擦汗。

事实是吴娟确实给我准备了饮料,是她泡的咖啡。晚上我们经常约会,没睡好觉,她就以咖啡来提精神。我喝着咖啡,说,夫人,你要是来给我擦擦汗就更能显得郎情妾意了。可是吴娟说,想得美。

生经告诉我之所以安排吴娟来包装部干活,是为了我。我发自内心地向他道谢。可是他接着说,马上就要出货了,眼镜负责出货的事。他让我在出货单上做手脚。我目瞪口呆,怎么能这样?他说,商场如战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狠不下心来,别人就会对你狠心。他许诺,如果踢走眼镜,便让我顶替。

吴娟告诉我,这个厂是三个老板合资的。三个老板分别是香港的,当地富商,和当地官员。猪总是当地富商安排的;生经是香港老板带来的,这厂也只是香港老板在长三角开的分厂,总厂在珠三角,厂里很多订单都是总厂发来的加工单;眼镜、人精和豺精是当地官员安排的亲信。我隐隐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勾心斗角了。

这个厂就像三国演义,仓库的重要性相当于荆州在三国里的重要性。谁掌握了仓库,就能制约其他几个部门。他们都想拉拢我,让我害其他部门。我看着他们不到四十岁,头发就白了好多根,我觉得就算把我提升为经理,我也不会干。我置身事外,结果成了众矢之的,里外不是人。

五一劳动节厂里放两天假。一大早,吴娟父亲开着摩托车来厂里接她回去,吴娟特意叫我送她到厂门口。我知道她的意思,就是让准岳父见见我,给他一个心理准备。我说你爸有没心脏病?吴娟乜着眼睛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要是让我爸听见,小心他抽你。我说没有就好,不然,他这么漂亮的女儿被我骗走了,怕他想不开啊。

准岳父长得很黑,满脸胡须,身材魁梧。后来我对吴娟说,我就搞不明白就你爸那模样是如何生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的。吴娟说,呸,人家任我行,长得不也胡子拉碴的,人家不也生了个任盈盈么?照这么说,我不成了令狐冲了?吴娟就低下头,红着脸,一副娇羞模样。

我向准岳父问好,他一脸严肃,完全不给未来女婿面子。吴娟脸色一下黑了,蹲在地上撒起娇来。准岳父搓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我把吴娟拉起来,我说,乖,听话,回家吧。我附着吴娟的耳朵说,晚上“老地方”见,我要给你个惊喜。吴娟这才兴冲冲地坐上她父亲的摩托车,走的时候,还不住地回过头冲我笑。

晚上我没给吴娟惊喜,倒是惊吓着了。因为晚上猪总说香港老板来了,带全厂管理人员去酒店吃饭。吃完饭又去唱歌。我向猪总请假,他没批,他说老板来了,不能随便就离席。一直到晚上八点,我说去上厕所,然后趁机溜了,马不停蹄地赶往“老地方”。

老地方,是家网吧,在新华书店后门口。平常放假,吴娟必须得回家一趟,回家吃顿饭,便赶来市里与我会合。我通常来得早些,便在老地方网吧等她。这次来到老地方网吧时,我发现几个喝多了的青年在调戏一个女孩。碰到这种情况,我当然充当英雄救美的角色,走到近前才发现女孩是吴娟。她缩着双手,吓得眼泪直流。

我把那些醉汉推倒,拉起吴娟就跑,醉汉们在后面骂骂咧咧的,哪里追得上。原本我打算带吴娟去看电影的,可是我们到电影院时,电影已散场。我们便去了江北公园。公园里有很多人,各个角落里都是一对对情侣。我跟吴娟坐在草坪上。她半晌不说话。我问怎么了?刚才被吓着了?我向吴娟道歉。她说不是被吓着了。吴娟扑到我怀里,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外公是个茶商,我姨妈帮忙打理生意。经常有外地商人来进货。姨妈像所有的江北女孩一样,从未出过远门,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有一个年轻的商人,跟姨妈一见钟情。他们私订终生,但外公不同意。外公就两个女儿,她不想让女儿嫁到外地。而且江北允许娶外地媳妇,不允许嫁外地女婿。(我说,怪不得江北的土壤这么肥,原来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后来姨妈跟那个外地人私奔了。外公因此气病了。一年后,姨妈挺着大肚子回家了。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她被外地人抛弃了。回家后不久,生了个孩子,是个女孩。孩子生下来,姨妈便跳河自尽了。外公也因此一病不起,不久便去世。

这是今天我外婆告诉我的。今天回家,我跟爸妈说我有个男朋友,是个外地的。爸妈很生气,他们不允许我们在一起。我外婆对我最好了,我爸妈也听外婆话,于是我便去外婆家求救。外婆便讲起这个故事。

外婆说,我姨妈死后,那个外地人来了,他说不是他抛弃姨妈的,是他家人跟姨妈处不来。他说要带走他的孩子,外婆不同意。外婆把孩子交给我妈抚养。(你家里不是就你一个么?)嗯。我问外婆,那个孩子呢?外婆说,那孩子就是我。

我真正注意到厕所对面那一片油菜花时,油菜花已经凋谢,只残留着星星点点黄色的花朵。我突然记起,我跟吴娟恋爱竟然还从未送过花给她。那天下午,我特意请假,去市里买花。可是晚上送给吴娟时,她哭了。她说,我们分手吧。

在送花的时候,我故意当着很多人的面,我知道那样她会更开心。可是没想到,她却跟我说分手。我问她为什么,她什么也没说,便往宿舍跑去。她同宿舍的女工告诉我,她家里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记忆里,那天好像突然飘起雨。

有一天中午,我在仓库上班时,听说有人跳河了。我冲了出去,我以为是吴娟。到河边时,才知道原来是小张。小张被人救起,但还想再往河里跳。三个保安把她控制住。她渐渐失去了力气,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第二天,小张和猪总神秘失踪。流言说猪总跟小张发生情感纠葛,厂里赔偿小张一笔钱,猪总也被辞退了。生经升职为总经理。他跟我说,小刀,如果当初你能配合我的话,现在你就是生产部经理了。可惜啊。我用鼻孔对他笑了一下。他说,我还是可以给你机会的。我再用鼻孔对他笑了一下。

晚上下班睡不着,想去楼顶散散心,发现一个女孩子在楼顶小声哭泣。我一眼便看出是吴娟。我轻轻喊了一声。吴娟转过身来,哇地一声扑到我怀里。在黑暗中,我也流出泪水。天空有清冷的月光,我们抱了很久。我说,我们私奔吧。吴娟沉默很久,说好。

我跟吴娟递上辞职书。厂里压了一个月工资,厂规说辞职必须得提前一个月交辞职书。其实我不辞职,生经也会炒我鱿鱼,因为他在仓库安排了一个心腹,明里说是辅助我,其实是让他来接手我的工作,只等找个借口便炒掉我。

天气越来越热了,每天晚上,我都带一床凉席去楼顶,我跟吴娟躺在凉席上,看月亮,数星星,只是我再也没看见她脸上的笑容了。后来,我打破沉默,我说,娟,我带你回老家,我带你去爬山。我说我带你去放牛,放牛可好玩了,我家牛很听话,一到山上就埋头吃草。我们就可以下棋啊打牌啊,还能从地里扯一些花生烧着吃。这样说着,她便哭了。

我抱着吴娟,吻她脸上的泪水。我像一头野兽脱掉她的衣服,在进入她的身体时,我听见她的尖叫,疼。我忽然清醒,仰面望着褐红色的天空。吴娟爬上我的身体,她说,没事,我不怕疼的。那天晚上,吴娟前所未有的温柔。她说我像个孩子,她说我应该学会照顾自己。

第二天,吴娟走了,没有道别。直到中午吃饭时,我在食堂没发现吴娟,一打听,才知道她回家了。我向生经打听吴娟家的地址,他不给。他说,就算今天吴娟不回家,我也会告诉她爸爸,叫他来接她回去。不然她跟你走了,她爸爸来厂里要人,到时我怎么办?

我一拳打在生经脸上。然后保安来了,我被打得鼻青脸肿,生经扣除我一个月工资,把我开除出厂。我带了几套衣服和一袋子书,离开了江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