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名著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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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讲 灵魂的审问悲壮的绝响——鲁迅《在酒楼上》《铸剑》赏析

鲁迅一生都在探讨改造国民性的问题,他的《呐喊》、《彷徨》就是改造国民灵魂的艺术实践。通过描写农民和知识分子,来揭示现代中国社会的风貌和时代精神,形象地总结了辛亥革命失败的教训,为中国社会变革提供了一幅幅惊心动魄的历史画面。

鲁迅展现了封建农村各阶段、阶层的面貌:如赵太爷、鲁四老爷、七大人、赵七爷等,都是有权有势的“阔人”,是中国这场大的“人肉筵宴”的享用者;而阿Q、闰土、祥林嫂等形象,控诉了封建意识形态剥夺人的尊严、价值的罪行,而且呼唤为恢复人的意识和价值的觉醒而抗争。那时的知识分子是如何呢?鲁迅说:“那时觉醒起来的知识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热烈,然而悲凉的,即使寻到一点光明,‘径一周三’,却更分明地看到了周围的无涯际黑暗。”(《译文序跋集·〈黯淡的烟霭里〉译者附记》)在《幸福的家庭》、《端午节》、《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等篇中,鲁迅由于属望甚殷,痛切地揭示出他们身上如何背负着因袭的重担,展示了他们为开辟新的生路而艰苦探索的心灵历程。鲁迅关于知识分子命运的探索,描绘了从辛亥革命到五四时期的三种类型:一是深受封建制度科举毒害的知识分子形象,如孔乙己、陈士成等;二是完全否定的知识分子形象,如四铭、高尔础等;三是现代知识分子的形象,如狂人、夏瑜、吕纬甫、魏连殳、涓生等,这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灵魂的一个侧面。

《在酒楼上》写于1924年2月26日。鲁迅这时已亲历了近现代思想文化界的两次分化,虽然也有“成了游勇、布不成阵”的孤独彷徨之感,但他并没有放弃同旧势力的韧性斗争,并没有中断对中国社会问题和出路的思考与求索。他既痛恨威逼知识分子的浓重黑暗,又为那些败阵者的消沉颓唐感到悲哀,更痛心于他们自身的性格弱点。为了“揭示痛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鲁迅发出灵魂的审问。

在作品中,“我”和吕纬甫都是经历过“五四”新思潮洗礼的知识分子。他们都曾经意气风发地以改革中国社会为己任,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激进的反封建主义的态度。吕纬甫回忆当年的态度和行为:“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确实,这一对友人在五四高潮时,是时代的弄潮儿,有勇气和追求,有着救国救民抱负和改革社会的志向。但他们对于旧的社会势力缺乏更深刻的认识,对于新的思想抱有太高的因而也是不切实际的希望,因此对于社会改革的艰难、曲折缺乏应有的思考。也就对中国旧势力的反扑的力量以及必须与之作长期韧性战斗缺乏足够的思想准备。当“五四”退潮,旧势力卷土重来,而新文化统一战线又星落云散之时,他们便惘然若失。从希望的巅峰跌入失望的深谷,于是消极、彷徨、苦闷、颓唐。而旧社会势力,是不会容忍这些在新思潮中奋进呐喊的“异类”的。于是受到压迫、打击,谋生不易,生存维艰也就很自然了。而对黑暗势力猖獗,是不屈不挠、艰苦奋争,还是理想毁灭、自暴自弃?这是道德信念、美学理想的选择。鲁迅认为作家应该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在酒楼上》作家对他笔下人物的心灵发出审问。

吕纬甫在酒楼上谈到自己的时候,曾有一段人生哲理体验的自我表白的话语:

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

这种“绕了一点小圈子”的人生经历,已概括了当时一些犹疑、软弱的知识分子的生活道路。鲁迅早在1919年写成的《随感录六十二》中就说过,“不要借了‘天下无公理,无人道’这些话,遮盖自暴自弃的行为”,正像吕纬甫一样的一些知识分子,缺乏坚持的毅力、奋进的精神,放弃了斗争,那就不可能冲出阴暗的牢狱。这正是作家审视和反思的,于是通过“我”提出了第一个责问:“但是你为什么飞回来的呢?”吕纬甫以平静的口吻叙说奉母命为三岁死去的小弟掘坟迁墓的事,觉得这“足够去骗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些”,于是“敷敷衍衍,模糊模糊”,“也就做了一件无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吕伟甫似乎是在“无聊”的随意中既放弃了自己的社会责任,又浑浑噩噩地打发着日子。当“我”在跟吕纬甫交谈中间,听说他竟教授《女儿经》一类的书,不禁感到非常诧异。一个曾经与封建黑暗势力搏斗过的人,在短短的几年之后却反过来“模模糊糊”地传播封建思想,毒害孩子的心灵。这个变化实在太出人意料了。因此“我”向吕纬甫再一次发出质问:“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这句话的分量是相当沉重的,有对吕纬甫斗争生活的追念,有对吕纬甫走向颓唐的责问,有对吕纬甫茫茫前途的叹息。这竟像是一份道德理念的判决书似的,吕纬甫听了这责怪后,是满脸通红地羞愧难言。毕竟是老朋友,自然要关怀他这样下去能否维持生活,但更重要的是吕纬甫今后的前途——人生道路怎么走的问题,于是发出第三次的审问:“那么,你以后预备怎么办呢?”吕纬甫竟然是“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无聊、空虚是他的生活的内容;敷敷衍衍,模模糊糊,是他的混世态度,一个反封建的猛士从斗争前线败阵下来,丢弃了理想和追求,消尽了勇气和斗志,陷入悲观绝望,消沉颓唐的泥沼之中而无力自拔。吕纬甫被封建势力所战败,为历史所压碎,成了病态社会中的一个不幸者。

但是,吕纬甫的灵魂尚未完全麻木和僵死。小说通过几处细节描写丰富了吕纬甫的精神世界。他毕竟有过一段斗争的历史,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像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小鸟,却还依稀的梦想着广阔自由的天地。而且他也是诚实的人,能够正视严酷的现实,既不炫耀自己,也不去隐瞒什么。在吕纬甫叙说的“无聊的事”中就有一件在顺姑家吃荞麦粉的事,尽管多么难下咽,但是为了怕损伤顺姑殷切招待的好心,是硬着头皮吃完了的。甚至过了两年以后,当母亲嘱咐他买几朵剪绒花送给顺姑的时候,他特地到几个城选购,用感激和关切的心情为这个纯朴的劳动妇女祝福,这说明吕纬甫还是肯和穷人们接近,并是有同情心的人。他的灵魂还没有完全被黑暗的封建势力揉碎,特别是在酒楼上吕纬甫那一句询问“我”的话语:“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这喊出了内心深处充满渴望的声音,流露出他对美好斗争生活的向往,以及对朋友——共同斗争过的战友的期望。更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小说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当“我”为逃避客中的无聊到了名叫“一石居”的酒楼上,“眺望楼下的废园”,却令“我”不禁“惊异”了,原来“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而“精神很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去了精彩”的吕纬甫,“当他缓缓地回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这情景无论是“我”还是吕纬甫,无论他们的心境怎样的低沉或颓唐,但都无不从废园中发现处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的不屈不挠的“斗雪”而开的老梅,“愤怒而且傲慢”的山茶花,从自然景物中发现出美来,表面上是人物不经意的倏然一瞥,而实际上则是人物心灵中尚未熄灭的奋斗火焰与自然景物的契合、呼应与共鸣。因此,这里“斗雪”的老梅,“愤怒而且傲慢”的山茶花,不仅仅可以使人物在自然物中得到慰藉与启迪,而且是人物心灵中生命之火的一种外在的象征物。作者在这里借自然景物来抒发一种潜在的奋斗之情。虽然“我”有落寞之情,吕纬甫消沉和颓唐,但他们的生命之火,奋斗之火并未完全熄灭。只要外在环境略一改变,他们就会重新奋起。

《在酒楼上》鲁迅投射了反思和批判的目光,对人物发出了灵魂的审问。小说中的“我”不仅是吕纬甫故事的倾听者,同时也是一个审视者,而且更是一个反思者。从五四高潮到落潮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我”的“索然”落寞的情绪和吕纬甫的“沉静”、“颓唐”的思想状态才获得了那个时代的某种普遍性和典型意义,而不仅仅属于个人。

鲁迅一直在探索小说的主体渗入形式,《在酒楼上》中小说的叙述者“我”与小说人物吕纬甫是自我的两个不同侧面或内心矛盾的两个侧面的外化,使小说整体上具有自我灵魂的对话与相互驳诘的性质,如关于苍蝇的比喻,既是说吕纬甫的,又是说鲁迅自己的。形成“离去—归来—离去”模式,这个模式也称为“归乡”模式,在这一模式的小说中,叙述者在讲述他人的故事的同时,也在讲述自己的故事,两者互相渗透、影响,形成了一个复调。如《故乡》中“我”最早的“走异路”、“逃异地”离开故乡,后来又为生活而“辛苦辗转”,失去了精神的家园,回到故乡寻梦,梦境在现实中却变得“十分模糊”,现实又使“我”清醒,从而由希望而绝望,又离开故乡,形成了“离去—归来—又离去”的人生循环。

在《在酒楼中》,“离去——归来——又离去”的模式,既包括吕纬甫,也包括鲁迅自己,其中更多的是作者自己由希望——失望——绝望的心路历程。《在酒楼上》“我”而关于“雪”的独白,表现了一种更深沉的无家可归的悬浮感。“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是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的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这里所表现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可附着的漂泊感,是发自灵魂深处的追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它既表现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与“乡土中国”“在”而“不属于”的关系,更揭示了人在“飞向远方、高空”与“落脚于大地”之间选择的困惑,以及与之相连系的“冲决与回归”、“骚动与安宁”、“剧变与稳定”、“创新与守旧”两极之间摇摆的生存困境。这种无家可归的悬浮感和无可附着的悬浮感并不止于知识分子,阿Q的恋爱悲剧在本质上也是一种“欲求归宿而不得”的无“家”可归的悲剧。对于中国人,无家可归正是意味着失去了最后的精神避难所,熄灭了最后的希望之光,是可以视为达到了绝望的极致的。在这背后,隐藏着鲁迅内心的绝望与苍凉。

但鲁迅自己又对这样的绝望提出了质疑,他在宣布“希望”为“虚妄”的同时,也宣布了“绝望”的“虚妄”。在《在酒楼上》的最后,“我”告别了吕纬甫,“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

这篇小说的艺术结构,严谨细密;叙述方式,颇具匠心。这就增强了作品的艺术魅力。

按小说的故事情节,全篇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1—7自然段),故事的开端:故地访旧。交代“我”到S城的时间和原因,描述“我”故地重游的无聊、孤独和悲凉心境以及S城的冷落、萧条与凄清。通过这些描写,形象地揭示了旧中国半死不活的病态,也为这病态社会的奋争者、不幸者提供了典型环境。第二部分(8—48自然段),情节的发展和高潮:邂逅一石居。写“我”在一石居酒楼与吕纬甫的偶然相遇与谈话。既交代了吕纬甫的过去:五四运动时期一个有着救国救民抱负和改革社会志向,在思想上闪耀着民主革命火花,大胆反对封建迷信和封建文化的热血青年;又展示了他的现在:吕纬甫依赖在私塾里教“子曰诗云”和《女儿经》之类混生活,沉溺在这种灰暗和消极的精神境界中间,却又感到伤心和悔恨。这一部分穿插了两个小故事:一是为了敷衍母亲,吕纬甫竟于深冬之际,千里南下,来为三岁死的小弟掘坟迁墓;另一是由给顺姑买剪绒花这事,让人们看到了像顺姑这种的穷苦人家女儿贫病而死的惨景。这里的穿插描写从更多层面展示了吕纬甫复杂而丰富的精神世界。一方而在消沉颓唐中敷衍混日子,说明他对旧势力斗争缺乏顽强的韧性精神;另一方面吕纬甫对顺姑等穷苦人的同情,以及从他对十年前的所作所为的记忆中和看到废园里那斗雪的梅花时所流露出十年前的眼光,可以看到吕纬甫在消沉颓唐中灵魂还有痛苦地挣扎,虽然这搏斗较微弱,但也难能可贵!第三部分(49自然段)故事的结局:故人各西东。写“我”与吕纬甫在酒楼前分手,各在风雪交加中踏着暮色走向各自的路。

小说叙述方式,有助于增强作品的艺术魅力。通篇以第一人称的“我”为叙述人。在小说中“我”既是一个独立的人物形象,又是故事的叙述者。作者通过“我”的特定视角,来刻画吕纬甫的外貌,并通过“我”的记忆中的吕纬甫与现实中的吕纬甫眼神的对比,来展示吕纬甫思想性格今昔的变化。特别是以吕纬甫自叙方式,来介绍他几年以来的行为与其敷敷衍衍的人生态度。如果说“我”的感受是对吕纬甫性格面貌的初步刻画,那么,以他的自述的方式介绍的这几年的生活和回乡后做的几件事,则是对其较为复杂的性格的深入刻画。一个五四时代反封建激进的战士,如何堕入悲观绝望和消沉颓唐。从叙述角度来看,吕纬甫的这种自述既有自嘲性质,又具有自我剖白,自我反省的性质,而且强化了作品的抒情性和真实性。鲁迅包孕式的独特结构形式以及对于叙述方式的恰当选择,改变了平凡单调之感,显示了高超的艺术构思,不仅包容丰厚,而且跌宕多姿,引人入胜。

鲁迅的《在酒楼上》把自然景物的描写和刻画人物性格巧妙地结合起来,寓情于景,借景抒情。小说开端通过景、物、“我”的描写,渲染出一种阴冷、压抑的气氛。从景来看,正是深冬时节,寒气逼人,“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彩,而且微雪又飞起来了”。从人物来看,S城萧条冷落,洛思旅馆破败肮脏,一石居酒楼店面狭小阴湿,招牌破旧,酒客全无,“空空如也”。这些景物描绘虽然仅仅是对“我”的行踪寥寥几笔的介绍,却生动地勾画出一个阴冷死寂的环境,渲染出一种凄清悲凉的气氛。这样,景、物、“我”便有机地吻合交融在一起,组成了一幅色彩素朴而悲凉之气甚浓的诗意画面。它既是黑暗浓重、气氛死寂、百孔千疮的旧中国的真实缩影,也为吕纬甫独上酒楼作了铺垫。而吕纬甫的叙说也正是在微雪飞舞、积雪滋润的背景映衬下展开的。而在废园的景物里,在白雪皑皑的凄清画面上出现斗雪奋开的老梅,赫赫明得如火的山茶花,真可说是一幅红白相映色彩斑斓的图画。它不仅使凄清的风景出现了生机,也使怀旧、落寞的“我”看到了光明的美好的未来,使“我”为自己的孤独、彷徨而羞愧而奋起。更使吕纬甫触景生情眼中闪出“射人的光来”。这是人物心灵中尚未熄灭的奋斗火焰与自然景物的契合,情景交融,寓意深刻。而小说结尾,分手之时,“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一定的罗网里”。可以说整个故事都在岁暮和纯白的雪的背景之下展开的。自然环境描绘与人物心境的契合中低沉凄清的景物,就自然产生一种浓郁的抒情格调。

茅盾在谈到鲁迅小说艺术风格时说过它有“淡淡的象征主义色彩”,这是很有眼力的。如《狂人日记》、《药》、《阿Q正传》、《鸭的喜剧》等,既有对生活最真实的描写,又有象征意义的含蕴。这种将现实主义与象征性艺术表现手法巧妙的融合,就形成了那种生动、真切而又含蓄、空灵的艺术风格。《在酒楼上》也较多使用了象征手法。如吕纬甫在酒楼上谈到自己时用蜂子和蝇子给什么一吓,飞了一圈又停在原地,来比喻“自己又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圈子”。这是表面意思,更深刻的是象征性的,指吕纬甫对人生理想追求落空,从受过封建教育到反封建的猛士,再回过头去,为了生活而去教《女儿经》之类,这不是人生信念与理想追求的失落的象征吗?因此吕纬甫才自我嘲讽地说这是“可怜的”。这种比喻的富有哲理和象征的描写,如写废园中,“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与山茶花“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这里对老梅、山茶花的描写颇富有诗意,既蕴涵严寒风雪不能冻尽生机,那么自然也是启迪人物生命力的抗争的象征。

《铸剑》写于1926年10月,发表于1927年《莽原》半月刊第八、九期。原题名《眉间尺》,1932年收入《自选集》时改为《铸剑》,1934年编入《故事新编》。

鲁迅是1926年8月离开北平到厦门的。这是被“正人君子”们“挤”出北京的。而到厦门后,周围不时又有明枪暗器袭来。当时鲁迅住在厦门大学的集美楼,正在编订以往与正人君子们搏斗的纪实《华盖集续编》。身居石屋,面对大海,抚今追昔,心情难平。已往的战斗历历在目:1925年的女师大事件、“五卅惨案”、1926年的“三一八”惨案,面对血腥的现实,鲁迅对反动派卑劣凶残的本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这种漆黑的染缸不打破,中国即无希望。”“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先后发出过“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与“世界的进步,当然大抵是从流血得来”的呼喊。正是这种激扬的感情体验,才使鲁迅从他正在编订的《古小说钩沉》里的《列异传》中选取了干将莫邪的故事为素材。作者的心绪和独特的艺术感受,才是《铸剑》创作的思想基础。进行“新编”,必然投入作家的心血赋予故事新的生命,才能给人们带来新的启示和思考。

《铸剑》塑造了两个具有鲜明个性又有典型意义的形象。作品的主人公眉间尺,是天下第一铸剑师的儿子。他的父亲费了三年的心血为国王铸成宝剑,可是献剑的那天就是他命尽的日子。残暴的国王为了不让他再去给别人铸剑来和他匹敌或超过之,残忍地杀死他。眉间尺并不知情,小说开端通过眉间尺戏鼠、杀鼠的细致刻画中,可以看出他还是一个“不冷不热”的性格优柔的少年,因此引起了母亲忧虑和哀叹:“你就是十六岁了……看来,你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当他从母亲的口中知道他的父亲曾经为国王铸剑,而后又被国王残杀的原委之后,“全身都如烧着猛火,自己觉得每一枝毛发上都仿佛闪出火星来。他的双拳,在暗中捏得格格作响”。尽管眉间尺还年轻,但为父报仇的决心却是坚定不移的,思想感情的变化使他逐渐成熟了。他掘出了父亲埋藏多年的宝剑,穿上母亲为他制作的青衣,遵从母亲的嘱咐,毅然地去寻找不共戴天的仇敌,要用父亲铸成的剑“砍在大王的颈子上”。由于眉间尺涉世不深,生活经验和斗争经验的不足,所以进城之后,接连遭遇坎坷,伺隙刺杀国王未成,却使自己陷入被捕的境地。当他路遇黑衣人为他解围,并知道黑衣人确是一个真正的侠客义士,确实真心实意地要为他报仇时,就毫不犹豫地抽出青色的宝剑,削下了自己的头颅,以死相托。眉间尺虽还是一个比较幼稚的少年,而其为父报仇伸张正义的决心和勇气,却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万古千秋,光彩照人。而后来,眉间尺的头在金鼎沸水里,看到王头被黑衣人砍入沸鼎之后,这真是狭路相逢,怒火中烧,直扑王头,展开激烈搏斗,鼎水即刻沸腾汹涌。虽然王头狡猾诡诈,也被咬伤多处,但眉间尺并未因力弱而屈服。毕竟搏斗形势是严峻危急的,黑衣人眼看眉间尺与王头搏斗不占优势而且情况危险的时刻,毅然地伸长自己脖颈儿,剑到头落,坠入鼎中,协助眉间尺头,向王头发起强大攻击,使斗争局面大为改变,终于彻底地咬死了王头,完成了眉间尺与敌人血战到底的夙愿。到这时,眉间尺已经鲜明地表现了从优柔到坚定,从幼稚到成熟的发展过程;愈到后来,愈加坚毅勇敢、机智灵活,成为一个反抗压迫的英勇战士。

具有奇异色彩的黑衣人——宴之敖者,是小说精心刻画的一位传奇式的英雄人物。他是一位义士侠客,作家对他浓墨重彩,着意描画,突出了反暴复仇者的英雄形象。他的外表像一个黑瘦的乞丐,黑颈黑眼睛,瘦得如铁,颧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来,声音好似鸱鸮,眼光有如鬼火。穿一身青衣,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出现在读者眼前。他性格怪异坚定,严肃冷峻,无私无畏而又足智多谋。当黑衣人发现眉间尺身背着雄剑,在王城四处寻找杀死国王的机会,却屡遭挫折,甚至已被人“告密”,有被捕的危险。为父报仇已不可能,黑衣人勇敢机智地排除了眉间尺险遭国王抓捕的危险。黑衣人无比坚毅地舍己为人的豪侠气概使眉间尺肃然起敬。当眉间尺向黑衣人发出请求:“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母?”黑衣人当即正面义正词严地回答说:“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这就表明黑衣人不是为了别人感激他,颂扬他。他有着中国古代游侠义士的性格,“已诺必诚,不爱其躯”,“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黑衣人又远比游侠义士深沉得多,高大得多。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游积的凝血”;他已经憎恨了自己,“灵魂上是有着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在他身上熔铸了千百万被迫害者的痛苦和仇恨,所以他表白:“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这正是把公仇私愤凝于一体毫不妥协的英雄人物。黑衣人得到眉间尺以报父仇的重任相托。一手接剑,一手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坚定人的刚烈行为显示了非常人的情态。黑衣人一路引吭高歌来到王城,以善玩把戏,举世无双来替大王解烦释闷的方法,机智地骗取了国王的信任,当国王的头被黑衣人巧妙地削落入水,与眉间尺的头在鼎水中大战,而眉间尺的头无法取胜时,黑衣人毫不迟疑地献出了自己的头颅,为之助阵。他的头一入水,便直奔大王头,一口咬住王的鼻子,几乎咬了下来。待到将王头撕得合不上嘴,满脸鳞伤,确已断气,这才住口。这里没有丝毫凄切阴冷之感,而显示的却是一幅气吞山河、虹贯日月、同仇敌忾,与敌同归于尽的壮丽图画。如果说眉间尺报仇雪恨的凌云壮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复仇勇士,那么机智大勇的黑衣人却表现了无私崇高的献身精神。

《铸剑》的第一个高潮是“三头相搏”的场面,复仇者经过千辛万苦、付出两个人生命的代价,终于复了仇,取得了胜利;第二个高潮是复仇完成以后“辨头”的闹剧,到复仇者与被复仇者同归于尽、“三头并葬”,最后的“大出丧”变成全民“瞻仰”的“大狂欢”:“城里的人民、远处的人民”,都一起奔来,“天一亮,道上已经挤满了男男女女”,当“三个头”装在灵车里、在万头攒动中招摇过市时,复仇的悲剧达到了顶点,变成了喜剧、闹剧。看热闹的人互相看,复仇者与被复仇者、连同复仇本身,也就同时被忘却和遗弃。复仇的神圣、崇高和诗意,此时也被消解为无。只有“无物之阵”——也就是爱看热闹的中国人、愚昧的中国人仍然占据着画面,他们是唯一的、永远的胜利者。第一个高潮是第二个高潮的因,第二个高潮是第一个高潮的果,第二个高潮说明了第一个高潮的毫无意义。作者歌颂了个人复仇,同时又说明了个人复仇的无力。

作者在叙述两个高潮时用的是两种调子。“以头相搏”的复仇的悲壮变成了“辨头”的闹剧,悲壮的调子变成了嘲讽的调子;国王这边,至尊者与“大逆不道的逆贼”混为一体,自是荒诞不经;黑衣人这边,与自己的死敌共享祭拜,滑稽透顶,崇高变成了荒诞。

事实上,嘲讽与荒诞的调子早已时隐时现的存在于悲壮与崇高的复仇之歌中,如第二节眉间尺被看热闹的人所缠。眉间尺下定了决心要为父亲报仇,他背着宝剑走在路上,被人捏住了脚而跌了一跤,结果压在了一个干瘪脸的少年身上,干瘪脸扭住眉间尺的衣领要他赔偿,大家围着他们看热闹、瞎起哄,使眉间尺无法脱身,宴之敖者来了才帮他解了围。崇高的复仇之中夹杂着荒诞的事情,悲壮的调子中冒出嘲讽的音符。

《铸剑》在情节结构上也是很有特色的。按情节发展小说以标号显示可分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故事的序幕与开端。通过眉间尺戏鼠、杀鼠的细节刻画,突出了眉间尺的“优柔的性情”;母亲的谈话交代了复仇事件的由来,痛斥了反动统治者残忍横暴的罪行,并由此激发了眉间尺炽热的坚定的复仇的决心。第二部分是情节的发展。眉间尺携剑进城,决心去刺杀国王报仇,连遇挫折未成;黑衣人仗义相助,眉间尺毅然为复仇献剑与头以重任相托。第三部分是情节的高潮与结局。先是展出国王空虚糜烂的精神境界以及嗜杀成性残暴本性,再是宴之敖者以巧妙机智的方式变戏法杀掉王头,最后是鼎沸中与王头大战,国王被咬死。有力歌颂了复仇者以血还血、斗争到底的顽强战斗精神。第四部分是故事的尾声。通过“辨头”的闹剧,“三头并葬”大出丧的所谓全民“狂欢节”,刻画了暴君的奴才们的下流、无耻、腐朽、昏庸的丑态。整篇小说情节是沿着这样一个场景发展的:山村——眉间尺立志复仇——,王城——眉间尺携剑寻仇,金殿——黑衣人机智“三头相搏”,王城——大出丧全民“狂欢节”。按情节发展到第三部分高潮“三头相搏”之后就已结局,反动残暴国王被杀,复仇任务完成。可是作者偏偏精心安排了“辨头”大闹剧,“三头并葬”“大出丧”的又一高潮,这种艺术结构有两个突出的艺术效果:向蛮横残暴者索取血债,并不限于主犯,其走狗帮凶,也不可饶恕,揭露嫔妃太监奴才们的丑态;剥落侏儒、弄臣们假面,指出其真相,那是大快人心的。而在庄重的大出丧场面,阖城很热闹,似乎是百姓对国王的隆重怀念,其实除了少数“几个忠民很气愤”之外,而实质上却是广大百姓对“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灵魂”的顶礼膜拜。这也正是作者对反抗残暴邪恶的复仇精神和坚韧勇敢富于牺牲精神的崇敬心情体现。

《铸剑》在艺术特色方面,有以下几点:

第一,对历史传说进行创造性艺术改造。关于《铸剑》的出典,《列异传》(收《古小说钩沉》)、《搜神记》、《楚王铸剑记》等均有。《列异传》记载: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雄雌,天下名器,乃以雌剑献君,藏其雄者,谓其妻:剑藏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君若觉见杀,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觉,杀干将,妻后生男,名赤鼻,赤鼻及长,欲报仇。楚王梦一人,眉广三寸,辞欲报仇,购求甚急,乃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报仇。乃刭首,将以奉楚王。客令镬煮之,头三日三夜跳不烂。王往观之,客以雄剑奇拟王,王头坠镬中客又自刎,三头悉烂,不可分别,分葬之,名曰三王冢。《搜神记》内容大致相同,其中眉间尺逃到山中,与客对话较详:“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儿曰: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从原材料来看不过三百字左右,而《铸剑》约万字,显然有着创造性的铺排发挥。比如原材料把杀害干将的原因是因只献了雌剑而藏匿了雄剑,所以为王所杀,似乎事出有因无可厚非,而《铸剑》却改为国王杀干将是怕这个铸剑高手再为别人造出更精良的宝剑以威慑自己,杀之以免除后患。这就不仅突出国王横暴的性格,也把这件事的发展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再如《铸剑》将客持头见王也与原材料有了大不同,而是当王烦闷焦躁之时,客为国王玩把戏以消愁解闷。这就充分表现国王的享乐腐化、残暴成性的本质,对黑衣人与眉间尺的性格升华,开阔了天地。既使作品主题思想达到了顶点,也增加了作品的传奇色彩。又如最后一节,打捞王头和出丧,在原材料中只寥寥数语。而《铸剑》却单列一节,大肆予以渲染。这不仅是对嫔妃弄臣的惊恐万状,碌碌无为的揭露,更是对宫廷群丑的讽刺与嘲弄。而大出丧的场面,则更蕴含着多层的丰富意义。

第二,浓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寄托了作者炽热的爱憎感情。《铸剑》取材古代传说,情节大体保持着神话传说的浓厚的传奇性。经过鲁迅驰骋幻想、夸张虚构地艺术再创造,这种浪漫主义的神异色彩就更浓重了。比如雌雄宝剑铸造过程的描写,杉树林饿狼凶残贪婪景象的描写,三头鼎内相搏的描写,都无不给人以神奇怪诞的感觉。特别是宴之傲者的形象,更是鲁迅用浪漫主义方法创造的理想人物的代表。他奇特的外貌,内热外冷的性格,超凡的大智大勇,有着光芒四射的理想英雄的色彩。

鲁迅说过:“‘发思古之幽情’,往往为了现在。”熔铸古今,借古喻今,例如黑衣人形象的塑造,分明就寄托和凝聚着鲁迅自己的爱和憎。

第三,精致的细节描写,有助于情节发展和人物性格的表现。小说关于月亮的描写,开头写眉间尺跨下床,就是借着月光走向门背后去摸钻火家伙的。接着写“松明烧尽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渐渐看见月光的皎洁。”“他看见他的母亲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他的母亲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两眼发出闪闪的光芒。”在写青剑出土的情形时,又用月亮来衬托:“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骤然失了光辉。”眉间尺跟着黑色人走到衫树林边时,“后面远处有银白的条纹,是月亮已从那边出现。”月亮是一种自然景物,描写它没有避忌的必要,而在这里可以代替现在惯用的手法,点明时间,自然为情节发展做了时间的线索。小说开端对眉间尺戏鼠、杀鼠的描写,就有力地表现出他优柔寡断的性格。此外,像从鼎底打捞暴君头颅的细致描写,也极生动的反映了奴才们的昏庸无知与卑贱。

最后,关于《铸剑》中黑衣人和眉间尺所唱的歌,要加以解说。鲁迅在1936年3月28日给增田涉的信中说:“在《铸剑》里,我以为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里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因此有必要加以解释。黑色人唱的第一首歌,是眉间尺捧头献剑之后,黑色人背负信托重任去王城所唱。它既有黑衣人怀念和崇敬眉间尺的意思,也表现了决不辜负重托的报仇的信心和勇气。

哈哈爱啊,爱吧!爱吧!

爱青剑啊,一个复仇者心甘情愿献出了头颅。前仆后继啊,有多少这样的烈夫。

爱青剑啊,你虽死也不孤独。

头挨头啊,我誓死也为君复仇。

壮士虽献身啊,而爱啊永垂千古!

爱啊永垂千古,呜呼阿乎!

阿乎呜呼,呜呼!呜呼!

黑衣人捧着“秀眉长眼,皓齿红唇,脸带笑容”的眉间尺头放入金鼎之中,许多时间毫无动静,国王暴躁如雷要掷黑衣人入牛鼎煮杀时,黑衣人唱出第二首歌。主要表现黑衣人对独夫民贼的愤懑心情和与敌血战到底的决心。

哈哈爱啊,爱乎!爱乎!

爱啊,血海深仇啊,谁乎独无。

独夫狞笑啊,万民受苦。

彼虽有千军万马啊,

我只头颅啊,而勇敌万夫。

何惜一头颅啊,浴血奋斗!

浴血奋斗啊,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呜呼!呜呼!

黑衣人的歌声才停,眉间尺的头在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一匝,“态度很雍容”,“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精彩”,同时开唱起第三首歌来。表面上似乎是为国王歌功颂德,实际上表现了眉间尺在强敌面前的大无畏精神,那嘲弄的气态无疑是向残暴的君主示威。

王布恩泽啊,如江河大海,浩浩洋洋。

克制了怨敌,怨敌克制了,显赫又豪强!

宇宙有穷尽啊,尔当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啊,豪放青光!

豪放青光啊,仇恨永难忘。

身首虽异处啊,堂哉又堂皇!

堂哉又堂皇啊,嗳嗳唷。

归来陪尔啊,归来陪尔啊,尔将在青光中灭亡!

鲁迅特别说道:“第三首歌,确是伟丽雄壮,但‘堂哉皇哉兮嗳哝唷’中的‘嗳嗳唷’,是用在猥亵小调的声音。”眉间尺的头忽然又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眼珠向着左右瞥视,十分秀媚”,这时唱出了第四首歌,表明了视死如归、血战到底、永不罢休的战斗精神。

阿呼呜呼啊,呜呼,呜呼。

爱乎呜呼啊,呜呼阿呼!

浴血奋战啊,我一头颅,

我一头颅啊,勇于万夫!

彼号有百头、千头,又有何用……

从以上解译中可以看出,这几首歌正是眉间尺和黑色人与国王血战到底的战斗进行曲,也就是《铸剑》的主题歌。

参考书(篇)目:

1.严家炎:《复调小说:鲁迅的突出贡献》,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3期。

2.林非:《鲁迅小说论稿·论〈在酒楼上〉》。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

3.钱理群:《试论鲁迅小说中的复调主体——从〈孤独者〉到〈铸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出版。

4.王景山:《〈故事新编〉心读》,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