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名著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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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讲 贾平凹的散文观及其艺术风格——解读《商州初录》

贾平凹是多产小说家,亦是多产散文家,且涉猎书法、绘画,令人神往。所以人们说贾平凹是“奇才”、“鬼才”“独行侠”。可是自从长篇小说《浮躁》、《废都》之后,贾平凹尽管不时有长篇小说问世,然而散文家贾平凹显然大有超越小说家贾平凹之趋势,贾平凹的散文是很值得我们研究和探讨的。

在中国当代文坛几十年来,受制于政治化的文学观念,散文一直被认为是一种政治性很强的文体,是只能写光明不能写黑暗,只准歌颂不准暴露,散文成了“御用文学”样式。新时期以来,散文有的远离社会生活,抒写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有的山水名胜、闲情逸致,不食人间烟火。贾平凹说:“自从新时期文学以来,人们已经厌烦了一种假大空的人为的散文,但随着而起的,则是弥漫了琐碎之气,把那么一点关于自己的愁感得失翻来覆去的咀嚼咏叹,这当然与整个社会有关,可作为从事散文的人来说,不能不感到悲哀。”于是为了突破建国以来散文题材狭窄,仅写花花草草、矫揉造作的苍白无力的小巧甜腻的散文文风,贾平凹提出了“大散文”的美学观。什么是“大散文”观呢?“具体来讲,一是强调散文的真情,有其生活实感,有史感,有美感。二是强调扩大,或许也是恢复题材面,不能把散文理解为那些咏物抒情式的,要大而化之。”这种“大散文”“是最大众化的一种门类艺术,是生活中应用品味最广泛的一种文体”,“散文所包含的除了抒写胸意心情的文章之外,论证、杂感、随笔、纪实记事、报道、信简、序跋、小品、日记、谈访录、回忆录,甚至中医的处方等等都是散文所应容入的”。这种大散文,是鼓呼扫除浮艳之风,鼓呼弃除陈言旧套,追求散文的现实感、真实感、史诗感,是要求属于我们身处的21世纪的这个时代的散文!

贾平凹从大时代散文宏观视角,指出当代散文的弊病所在:

自(20世纪)三十年代以后,散文创作处于低潮,六十年代的散文出现了杨朔、秦牧、刘白羽等代表人物,此后每况愈下,散文完全成为一种配合,一种应景,一种泼妇贱人的形象,“啊”字充斥,惊叹号泛滥,花拳绣腿,装腔作势。而到了新时期,声嘶力竭的,咏物式的散文遭人唾弃,但却又出现一种无病呻吟的甜腻虚浮之作,写小感情,写琐碎事,花花草草,唠唠叨叨。殊不知真情并未复归。

这种呼唤真情的归复,便是要摆脱专写“小家碧玉”抒情的模式,拓宽散文视野,增强散文表现的力度,多写对宇宙、自然、人生的感悟与体验,使散文能真正表现出一种大情大理,所以贾平凹一再强调大散文是一种思维,一个观念,并说:“‘散文’的提出并不是想建立什么主义,只是凭一种感觉。……‘大散文’的概念只要能为散文繁荣尽一份贡献,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大散文’概念提出的时候,我们粗略想法是:(1)张扬散文的清正之气。写大的境界,追求雄沉,追求博大感情。(2)拓宽写作范围,让社会生活进来。继承古典散文大而化之的传统,吸收域外散文的哲理和思辨。”至此,我们可以清楚看到,贾平凹的大散文观,就是追求大时代的精神家园,抛弃孤芳自赏的小感觉,创作出经天见日、大情大理的美文——时代的大散文。尽管这一文学观点遭到著名文学评论家刘锡庆等人的质疑、争论,关于散文这一文体的内涵还会继续辩论下去,这是百家争鸣的问题,“大散文”这一文学概念在《美文》刊物倡导、传播以来,已经备受文学界及其以外的人士的赞赏已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大家为文,大气在鼓荡,至诚,至深,至大,至美之文,已为时代再添风采。

贾平凹的大散文核心是“美文”观。他创办散文月刊,命名《美文》,宣言“倡导美的文章”,我们都知道这个名称由来已久。1921年5月周作人在《晨报·副刊》发表题名《美文》的文章,指出散文应是“记叙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篇文章,促成散文成为文学中一个独立文体,“同一切文学作品一样,只是真实简明便好”,他号召大家“给新文学辟出一块新的土地来”。那就是要开拓散文领域,这在现代散文史上发生了重要的影响作用。贾平凹这里就是要承前启后,他说:“《美文》绝不意味着要搞唯美主义,但我们可以宣言:我们倡导美的文章!”什么是“美文”呢?当然从大散文角度来看,“你可以抒发天地宏论,你可以阐述安邦治国之道,可以作生命的沉思,可以行文化的苦旅,可以谈文说艺,可以赏鱼虫花鸟”。但必须是“美文”,这“美是真与善,美是犹如戏曲舞台上的生旦净丑,美是生存的需要,美是一种情操和境界,美是世间的一切大有。散文必须是美文,这种“美”,当然是指在表达思想情感境界之美的同时,也要具备艺术表现技巧之美。这问题说起来比较简单,从文本体现来看则复杂多了。

首先,作家创作追求的“真与善”,这应该是散文的灵魂,贾平凹认为:“散文在有了最真挚的感情作为最起码的要求之后,它是再无需求的”。这“真情”是什么呢?应该是作家对宇宙、自然、历史、人生的感悟之情。为此,贾平凹提出要弘扬散文创作的“清正之气”,荡涤文坛积习的矫揉造作的颓靡的甜媚之情。这种“清正之气”正是陶冶人的精神境界,催人奋进,引人向上的精神力量。而散文要有“真实的感受,独特的吟味,幽深的寓意,靠的不是编造故事的天才,靠的不是红红绿绿词汇的游戏”。所以他一再强调散文家必须要有真情实感,倘若你自己失落了真情,怎么怪世人无情!

其次,作家应有创作的自由心境与独特的个性。贾平凹认为“散文是飞的艺术,游的艺术,它逍遥自由”。这意味作家必得“心灵自由”。也就是说作家要高扬个性,而个性是艺术的生命。贾平凹曾引证说:“郁达夫是浪荡率真,朱自清是正经忠厚。有个性才有真情”。而作家的心灵自由,关键在于不受世俗功利的熏染,他认为“活得淡泊,方能平和,平和乃至远,这不仅是做人的一种心情,更是一种感应自然宇宙的态度。它不是消极的人生,而是人生的自由之境”。

第三,追求艺术形式的自由,贾平凹认为“世上万法便是我法,世上万物皆入我文。散文的自由,却不是自任涣散,它之所以是艺术,有其艺术之观,也即有其约束”。这说明散文文体既是自由的,也是有规则的,他分析过新时期散文创作衰弱的病根,是“文体”、“形式”、“范围”的“越来越小”,这必然会反过来限制“内容”表现的选择。他说我在尝试和探索一种新“四不像”的文章,“我尽量不是声张,求朴求素,删繁就简,没想到标新立异了”。实际上这是一种创新的散文形式,形成贾平凹独创的富于个性散文艺术形式。其散文有的篇幅短小,三五百字,如《观菊》、《夺取》等;有的鸿篇巨制,数十万字,如《商州三录》,形式构架考究,颇有艺术匠心。有论说体散文,如《说家庭》《说奉承》《说球迷》等,有随笔式评论,如《读张爱玲》、《张之光画集序》等,不拘一格,形式多样,探索新的散文体式。

第四,美的语言运用,美文没有美的语言,就使散文失去了华美的文采,谁还愿意读看呢?作家是以艺术的语言来审视生活,靠具有魅力的文风、语彩来打动读者的心的。“散文的身价在于它的严肃和高尚,要扫除一切陈言,潜心探索它的结构、形式、文字,反复试验和实践,追求它应有的时空”。如何扫除一切陈言而造成散文的美好,美好是“冶炼”出来的。散文家的语言是靠“冶炼”——千锤百炼过程中,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境界,在这一过程中,“每一个艺术大师,无不是在作品里极力强调自己的感觉,而这一切又是那么的追求着气韵、意境、含蓄和心灵内在的协和”。这里语言的运用,在贾平凹看来大大超越了一般词汇的积累与丰富,运用的通达与流丽而是升华为表达情绪的语感是否鲜活精致,是否清新隽永,是否体现作家个性及其心灵境界。

贾平凹散文的心灵境界体现着一种超脱的佛道观。他说:“我跟一位禅师学禅,回来手书在书房的条幅‘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这种佛禅的境界,也是一种人生的“境界”,他不是佛教徒,但不妨碍他在世俗人生感悟到佛性对宇宙自然、对生命灵魂的一种独特的阐释。这使得现代文化人似乎找到了一种原始的精神归依。

他还有另一层感悟:“一部《西游记》,难道不能给你‘取经唯诚,伏怪以力’的启示吗?艺术的道理有的可以说出,有时不能说出,达摩可以面壁十年,你何不潜心去‘悟’那些意会而不可言出的艺术真谛呢?要虚,虚怀天下风雨,你便有源于高度自觉,而不沦于就事论事;要静,静观自然万象,你便有精于其道的自信,而不溺于俗艳浮华。”这就是现代“坐佛”大师在“静虚村”的佛禅观。他告诫散文作者要返璞归真,追求散文艺术的真谛,千万不可陷入“俗艳浮华”的庸俗天地。

贾平凹也极喜老庄哲学及其散文。关于散文要有哲理意味或者内涵境界,他认为要向庄子学习:“庄子在《逍遥游》中讲得极明白,它以大鹏取象,充斥扶摇直上之气。古人讲了‘仰观象于玄表’,又讲了一句‘俯察式于群形’,《易·系辞》中也讲八卦之象来说于‘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所以说,这种像是依附于世上具体的事物上的,而从这些具形象上获得一种方式。”在贾平凹看来,“古人讲目极四方,神游八面,鸟翔于天上,鱼游于水下,它虚涵一切,贯通一切。这气是一种不可明指的东西,是一种底蕴,一种境界,一种背景,而‘象’则是一种符号”。作家游于自然,明察万物,皆取其象,以象见意,意在象中了。贾平凹以佛道的心态去感应大自然,去观赏人世间,以感悟宇宙、人生的无穷妙理。佛道对自然、人世的认知方式,似乎直观感悟都是相通的,请看平凹的两段散文:

当我欣赏、学习国画、戏曲的妙处的时候,我就忘不了我的山石和明月了。夜里我在山地上行走,明月总是陪伴着我,我上山,它也上山,我下沟,它也下沟,山石是坚实的,山中的云是空虚的,坚定和空虚的结合,使山更加雄壮;山石是庄重的,山中的水是灵活的,庄重和灵活的结合,使山更加丰富,明月照在山巅,山巅去愚顽而生灵气,明月照在山沟,山沟空白而包含了许多内容。这个时候,我便又想起了我的创作,悟出许许多多不可言传的意会。

——《山石、明月和美中的我》

天地自然之中,一定是有无穷的神秘,山的存在,就是给人类的一个窥视吗?我趴在窗口,虽然看不出个彻底,但却入味,往往就不知不觉从家里出来,走到山中去了。我走月也走,我停月也在停,我坐在一堆乱石之中。聚神凝想,夜露就潮起来了,山风森森,竟几次不知了这山中的石头就是我呢,还是我就是这山中一块石头?

——《读山》

似真似幻,山石、明月充溢着灵秀之气,作家的禅心赋予自然以神性,也使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与自然浑融在一起了,这佛禅境界,不是空虚遁世,而是追求更高的无限魅力的艺术境界。我们再看《坐佛》:

有人生了烦恼,去东方求佛,走呀走呀的,已经水尽粮绝将要死了,还寻不到佛,烦恼愈发浓重,又浮躁起来,就坐在一棵枯树下开始骂佛,这一骂,他成了佛。

三百年后,即一九九二年冬季,平凹徒步走过一个山脚,看见了这棵树,枯身有洞,秃枝坚硬,树下有一块黑石,苔斑如钱,平凹很累,卧于石上歇息,顿觉心旷神怡。从此秘而不宣,时常来卧。

再后,平凹坐于椅,坐于墩,坐于厕,坐于椎,皆能身静思安。

这篇颇有灵性的散文,可以看出平凹的禅心佛性。这种对社会、人生的感悟,引导着平凹从世俗的烦恼、痛苦的缠绕中解脱出来,活得淡泊、恬适,走向超逸的人生境界,这种“顿悟成佛”的神性幽远,使其散文显露旷达、无羁、拙朴、纯真、悠远、空灵的审美意识。

贾平凹以数十部散文集,近三百万字的大量散文创作,独树一帜,不入俗流,赢得了举世闻名,而他要以自己的心灵来凝睇世间万物,谛听生命的博动,以获得个人对宇宙、人生的感应,在大散文中构建他的意象世界,形成独特的审美艺术情趣。

贾平凹的散文仍以秦地民俗文化散文为主体,如关中风情画,如《秦腔》、《五味巷》、《静虚村记》、《这座城的墙》等;陕北民俗类,如《走三边》、《在米脂》、《清涧的石板》、《延川城》等;最多的则是陕南风情录,如“商州三录”、《紫阳城记》、《张良庙记》、《火水火鱼记》、《游寺耳记》等。此外,他曾游览了江南、东北,写出过《走虫集》;旅游新疆,写了“游牧新疆”的西部风情长篇散文《西路上》等。此后,也曾写了熔西安传统文化与民情风俗于一炉的长篇散文《老西安》。这些都是贾平凹人文理想、民间文化所传达出原汁原味的中国民族风味。

在这里“商州三录”被认为是贾平凹风俗文化散文创作的典型和高峰的标志。贾平凹如何体现民间文化,民俗风情,是值得我们研究和探索的。贾平凹脍炙人口的最精彩最经典的小说与散文都是与描写商州有关。“商州”已成为作家认识世界和历史人生的法门,是他创作的源泉与聚焦点。“商州”不仅是作家生长生活过的地方,也是一个文学的砝码与象征,它不仅仅是行政区域的商州,而更多的是文学中的商州,是文学中的一个载体,“商州”是作家追求天道、人道、文道和谐的艺术审美的境界,是作家审美多层次选择所体现的沉郁凝重的美学风格。这里就“三录”中的“初录”与“又录”略作分析与比较。

《商州初录》由《引言》和14个小节组合而成。《引言》以幽默诙谐的方式,介绍商州的地理概论,世情推移,以及外地对商州的种种非议而加以驳斥,进而树立起商州这美丽、富饶而充满着野情野味的神秘的整体形象。《黑龙口》是一篇游记,记述了游人从西安进入商州的“一个门口儿”。镇上满街的店铺,丰盛的土特产,吸引着游人们。大楼饭店(不过二层小楼)与私人面铺经营方式不同,显示着改革开放的新气象。而在山间民居作客住宿睡炕,则使旅人经受了一夜的“烤验”,受到了山民的尊敬,感受了山间老年人与青年人生活方式的不同,显示出与时俱进的黑龙口有了可喜的变化。《莽岭一条沟》是一篇“沟志”,记载了沟的地理位置,沟的隐蔽与神秘。这莽岭山脉把两个县截然分开,在这山沟共住了十六户人家,一家距一家约二十里,但却有着亲密的交往与血缘网络。最令人惊奇的是这里的一位医术超群的老中医,连狼也来请他看过病!《桃冲》是一首抒情诗,桃红竹绿掩映的农舍,黑石崖犹如洞天福地,远离尘世。摆渡老人两代人艰苦谋生、力求改变生活的坎坷与人生的命运,让人感受到这偏远的桃冲竟然和大都市共奏着一曲生命交响曲。《龙驹寨》是描写丹凤县地形、水情、山貌及其变迁史,但着重写龙驹寨人的山性、水情。与时俱进,改变自身的面貌,也改变着这山里的丹凤城。《棣花》是一幅山村风俗画,从“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洋溢着春节的热烈气氛,跳荡着农民喜悦自豪感与顽强的生命力。其他如《一对情人》、《刘家兄弟》、《小白菜》、《屠夫刘川海》等,更像一篇篇笔记小品,写人叙事,不尚雕饰,人情世态,趣味横生。既有为了心上人要挣够一千二百元苦苦煎熬拼搏,终于一对情人摆脱金钱、礼教的束缚,自由飞翔了;也有像小白菜一样的优秀民间艺人,在艺术有了成就,想洁身自好也不可能,遭流言,受诬蔑,被打击,遇迫害,直到“文革”中折磨而死,悲剧一场。至于其他篇章,笔墨散淡,细节动人,在看似不经心的随意行文中,却真实朴素地写出了商洛山区生命的苍凉,古朴的风尚,民性的拙厚。这些作品被看成是对民族传统文化底蕴进行重新认识和反思的作品,被当作“寻根文学”的代表性作品。

贾平凹由于《商州初录》引起文坛好评如潮,“外边的世界知道了商州,商州的人知道了自己”,于是“初录了又录,全凭一颗拳拳之心”。不过“这两录重在水光山色,人情风俗上”,而《又录》则与《初录》“结构不同,行文不同,地也无名,人也无姓,只具备了时间和空间”。那么这里都写了些什么呢?

《商州又录》由一个小序和十一节构成一幅幅山水风情画。《小序》首先表明“初录”太粗糙,太真切,易对号,易误解,要改变写法,于是将这水光山色人情风俗的心灵境界、人文关怀写了下来,让世人考察中国山地的人情世俗,也许能长了知识,清醒了许多疑难。

第一节写“冬天的山”景之美。尽管山“褪了红,褪了绿,清清奇奇的瘦”,但它是“骨的季节”、“力的季节”,两只鹿在满山飞跑,“山民挑着担子从沟底走来”。“光光脊梁上滚着有油质的汗珠”;山顶窝洼里一个小妞儿则从鸡窝里取出新生的热蛋,冬季山里冷静中有着热烈生机,严寒中处处存在着豁然开朗的情趣。

第二节写冬天山里的雪。雪在天上是自由的纯洁的王国,落在山上、洼里便陡然涌满云雪的幻想。山民在冰窟窿里系了竹筐准备收获几尾银亮亮的鱼;人们守着火塘享受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火塘上的吊罐咕嘟嘟煮着熏肉,热灰里熟的洋芋冒着白气;老爷子喝下柿子酒醉了;小孙子拿了老爷的猎枪,冒着风雪出去了;褐色的狐狸,翘着赤红色长尾的俏山鸡,在山间雪地漫游着……山里的冬雪,给山民热火的家庭生活平添了无限的乐趣。

第三节写山民妻子的生活。丈夫在山头犁地绕着山转圈圈,妻子对着石磨摇圈圈,一手摇着石磨儿绕来绕去磨面,一手推着梁上吊下竹筐子里的小儿,摇得他酣睡好梦。等天快黑时,妻子便溜下坑生火做饭等着男人回来。颇也柔情似水,令人艳羡!

第四节写山里年轻女性。她们在初春春暖花开的时候,驾着毛驴去驮水,却情不自禁地唱起了花鼓曲:

后院里有棵苦李子树啊,小郎儿哟,

未曾开花,亲人哪,谁敢尝哎,哥呀嗳!

这是俏女思春,呼唤爱情。

第五节写山民迎亲。秋天是成熟的季节,山洼里几个女子在一棵大柿树下,仰脸吃蛋柿,津津有味,树后洼地一阵唢呐声,走来一支迎亲队伍,这边山上要娶那边山上的。在山洼里这支迎亲队伍好像浮着漂着蜿蜒而来,那几个吃蛋柿的女子隐身树后窥看,难免触景生情想入非非了。

第六节写山里女人坐月子男人的表现,妻子生孩子受苦受难,而山民颇有力无处使,着急心烦,便拿了一个擀杖在水里搅,“搅得月亮碎了,星星也碎了”。“听到女人在那里嘶叫,他认为儿子糊涂,来到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为难的,山洼里很好。虽然有狼,但只要在猪圈墙上画上白灰圈圈,它就不敢来咬猪了,这里山高,再高的山也在人的脚下。太阳每天出来,怕什么,只要脊背背了它从东山走到西山,就成月亮了。晚上不是还有疙瘩柴火烤吗?还有洋芋糊汤呢。你是会有媳妇的,还有酒,柿子可以烧,包谷也可以烧,喝醉了唱花鼓”。这是山民向外面世界的宣言书,也是山民面对现实坚实进取、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

第七节写十八道弯口开店的年轻寡妇,她精明能干,开店卖饭,兼为山民销售山货,这位方圆三十里的“车闸”,是颇受汽车司机们喜爱和尊敬的。她就像这满山的刺玫花一样白得暄净,谁也不敢糟蹋花,谁也不敢骚扰她,因为花围了店屋,店里总是人流不断。她就像山里跑来的一只美丽的麝,山里的一切猎手都不去打,因为她身上的麝香气使人兴奋着呢,这一节运用了隐喻、象征的手法,把山里风习、淳朴人情、宽容和睦、怡然自得的情景描写得让人心旷神怡。

第八节是一则人物速写。仲夏的山上,人如梦中的人,在云雾缭绕的山林中渺小如虫;采药老者攀援山崖挖掘草药,以自己草药救治在山中跌伤的人,分文不取。以自己的辛苦救死扶伤,医治世上人的苦痛,这就是山里人。

第九节写山里送丧埋葬。山如飞来峰,河水绕着山的半圆走,山民沿着河的石砭筑屋而居,山民以砍山为生,把在山上砍的荆条扎排运到下游去卖。一次不幸滚坡而亡,棺材由木排撑下直到河那边的山头的坟地。唢呐声中婆娘、孝子哭送,就连观看送葬的人也不由得伤心落泪,毕竟“熟人死了一个,新鬼多了一名”。

第十节写山中青年男女青春期的苦闷。从前人们被组织着修台田,去狩猎,去护秋,男女在一起交游方便,现在则各在自家地里干活,集会则只有在场畔演电影的时候。现在人们肚子是饱饱的,但精神情感则处在饥饿状态。一次八个女子来到放电影的场畔,就像八个月亮出现,分外引人注目。但她们长久难以和人接触,难免有一些扭捏,做作,过分的矜持。既很想和青年男子接近,又故作娇态拒绝。机会错失了,带着矛盾困惑的心情回家了。

第十一节写山里老太婆的企盼。在山崖中十三代主人都去世了,第十四代主人——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在儿子、儿媳死了后,盼着孙子好生守住这个家——山峡中三间房,有场面,有碾盘,也有十三座坟墓,但这孙子回家就痴呆,出外就喜悦,于是老奶奶在门框上挂了一面镜子企望邪事、魔鬼不要勾了孙子的魂,把外界的诱惑都用镜子收住。但她觉得孙子有一对翅膀,有一天会飞了。

《商州又录》显然和《初录》有很大的不同:

第一,淡化了情节,突出了人性。商州山里人特有那份真情实感,是健康的纯真的毫无世俗虚伪的人性。这是一个“乡下人”,在城里生活了几十年之后,仍留恋,虔诚信赖的一种难以忘怀的情感。无论是山民在艰苦奋争中的旷达乐观,还是妻子的柔情似水关爱;或者是山中姑娘花鼓曲儿流露的情爱,还是迎亲队引来男女的乐趣与企盼;无论是“又一个山里人”的诞生带给山民的喜悦,还是十八道弯口年轻寡妇散发的活泼和清香陶醉了来往山间的人;更无论是采药老者苦口草药治病救人,还是新一代山里青年男女如何情感交流。这些都无一不是热诚、质朴的人,表现着一种充满着爱和美的人情世态。这是不像城里人那么奢侈,豪华,浪漫,见异思迁,随心所欲。而在这朴素的山区的人性美、人情美,似乎正是作家在大都市难以寻觅得到的,对这种传统的民族的人性情感的描写,正是作家的难以释怀的“商洛情结”。谁人不爱家乡美,何况这么美的风景,美的人性,天人和谐的充满神秘感的美的境界。

第二,散淡的笔墨,勾画出一个“意象世界”。贾平凹说:“我就是要在现实的基础上建立自己的一个符号,一个意象世界,不要死抠那个情节真实不真实,能给你一种启示,一种审美愉悦就对啦。”他在提及自己在商洛山野的人生岁月时曾说:“慰藉以这颗灵魂安宁的,在其漫漫的二十年里,是门前屋后那重重叠叠的山后,和山石这上的圆圆的明月。”从中可以理解“山石”“明月”应是散文创作中“人文取象”的主体。

如第六节“高高的山上挑着月亮在旋转,旋转得太快了,看着便感觉没有动,只有月亮的周围是一圈一圈不规则的晕”,“河里桥空无,白花花的水”;“一个男人,蹲在屋后阳沟的泉上,拿一个擀杖在水里搅,搅得月亮碎了,星星也碎了”,女人在屋里惨叫,他“直眼儿只看着月亮”,女人还在嘶叫,突然门打开了,接生婆喊“儿子生下了”。天上的月亮没有了,星星亮起来,“他觉得星星是多了一颗”——“又多了一个山里人”。这里的山——明月——星星——人,就是一个系列意象组合,是隐喻的寓于象征寓意的。再如第七节所写十八道弯的山中住着一户年轻寡妇,店前店后满山遍野开着芬芳的刺玫花,山里突然跑来一只美丽麝,而人们为麝的香气而兴奋不已!这里的山——人——花——麝,在隐隐约约之中,形成一个意象链,令人感到山中女性的真、善、美。

第三,语言运用,删繁就简,清新自然,意近旨远,拙中见巧,幽默调侃。贾平凹的创作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其语言风格是在不断努力中从稚嫩走向成熟。而散文语言运用成熟的标志则是“商州三录”,这引起了文坛普遍赞赏。在这些散文中,作家不是用气势去鼓励,以激越来抒情,而是尽量以寻常心态把事物说得清淡而有韵致,使读者沉浸在艺术的氛围之中。如《商州又录》第一节中的一段:

最耐得寂寞的,是冬天的山,褪了红,褪了绿,清清奇奇的瘦,像是从皇宫里出走到民间的女子,沦落或许是沦落了,却还原了本来的面目,石头裸裸的显露,依稀在草木之间。草木并没有挫折,枯死的是软弱,枝柯僵硬,风在铜韵一般的的颤响,冬天是骨的季节吗?是力的季节吗?

作家以“红”“绿”“瘦”“亮”等极普通的字眼和前面的动词或形容词搭配起来,产生一种新奇的美感;以反衬的笔法写出了山的本来面目,又以比喻手法展现其山的“骨”“力”,不仅把山的刚强的气概与魅力呈现出来,而语言的清新自然也有一种特有的韵味。再如《初录——莽岭一条沟》中的一段:

秋天里,山里异常丰富,到处都是核桃、栗子、山梨、柿子,过路人经过,廉洁之人,大开眼界,更是坐怀不乱,而贪心营私之徒就禁不住诱惑,寸心大乱,干些偷偷摸摸勾当。主人家发觉了,却并不责骂,善眉善眼儿的,招手进家去吃,不正经的人反倒不好意思再吃了,说千声万声谢谢。更叫绝的是,这条沟家家门前,石条上放着黑瓷罐子,白瓷粗碗,那罐子里的竹叶茶,尽喝包饱,分文不收。这几乎成了他们的家规,走山路的口渴舌燥,似乎这与他们有关,舍茶供水则是应尽的义务呢。假若遇着吃饭,也要筷子敲着碗沿让个没完没了。饥着渴着给一口,胜似饱着给一斗,过路人没有不记着他们的恩德的,付钱是不要的,递纸烟过去,又都说那棒棒货没劲,他们抽一种生烟子,老远对坐就可闻到那一股烈的呛味。但也正是身上有了这种味儿,平日上山干活,下沟钻林,疲倦了随地而睡,百样虫子也不敢近身,最乐意的,也是他们看作最体面的是临走时和过路人文明握手,他们手如铁钳,常是对方疼痛失声,则开心得哈哈大笑,万一过路人实在走不动了,只要出一元钱,他们可以把你抬出山去,那抬法古老而别出新意:两根木椽,中间葛条织一个网兜;你躺上去,嘴脸看天,两人一前一后,上坡下坡,转弯翻山,一走一闪,一闪一软,抬者行走如飞,躺者便腾云驾雾,你不要觉得让人抬着太残酷了,而他们从沟里往外交售肥猪,也总是以此作工具。

这段文字,清淡冷静,句式简短,自然流畅,幽然诙谐,趣味盎然,把山里人的深厚、旷达、真诚、拙朴表现得令人喜爱,语言平实中引人深思,调侃处引人会心开怀。

贾平凹的散文语言一般都短小、精炼、巧妙鲜活。既有传统文学语言的继承,又有变革,超越,创新,使文本表达整体豁达、精致、质朴,形成了语言艺术民族化、个性化的独有语态。

贾平凹的散文内容丰富多彩,他在艺术上追求什么呢?当然不再是简单的由一个景点或某一个人物引发的一段说教或抒情,他要表达的是作为一个出身“乡下人”“山地人”的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特有的文学追求,他说:

“散文需要力度硬度,不是说慷慨激昂之词,亦不是写什么重大题材,主要是要大的境界,要有个人对宇宙人生的感应”。

他强调个人内心独特的感受和微妙的情绪,这当然是健康的纯真的自然的人生、人情、人性,贾平凹这个“乡下人”和20世纪四十年代“乡下人”沈从文确有很多相似之处。但贾平凹并不公开标举自己供奉“希腊神庙”的是“人性”。而是以自己的作品(包括小说、散文)求真求朴,求善求美,追求天道、人道、文道的圆融与完美统一,这既是贾平凹旷达的人生境界,也是他在艺术上不断的探索与追求。

“商州三录”就是一幅商州社会风情画,这里的绿山秀水,小桥人家,山民村妇,纯厚人伦,不拘小节,粗犷蛮悍,娇情野趣,巫神奠祀,山歌俚俗,正与“废都”社会中所谓的“都市文明”形成鲜明对照。贾平凹一方面赞美“乡下人”、“山地人”的纯真、朴实,如屠夫刘川海的耿直,摸鱼捉鳖人的痴憨,采药老者分文不取的治病救人,年轻寡妇的仁善经营与仗义行为;另一方面又沉重的写出艺术超人的小白菜的沉重悲剧,刘家三兄弟在动乱年月的“杰作”等等,扬善抑恶,张扬自然人性的人伦道德,写出自己对商洛、对这个社会、时代的心灵感应,建构起一种富于独特个性的拙厚、古朴的大气象、大境界、大格局的大散文。

贾平凹是一个在艺术形式上不断探索不断创新的人。他说:“读文学史,研究几次的‘古文运动’,顿开茅塞,原来散文的兴衰是情的存亡的历史,散文是人人皆可做得,但不是时时硬可做得;是情种的艺术,纯,痴,不需要掩饰;甚至暴露,解剖自己,也是成功的一条秘诀。”又说:“散文的高境界就是这样,无拘无束,无序无形,缘心而发,遒劲久远,我是极崇尚这种散文境界的。”这说明散文是要表情——心灵的自由,而文无定法,形式自由,便使得散文成为最无规划最自由的表现情感的文体。贾平凹上承唐宋古文运动的精神,下继五四以来鲁迅、周作人、林语堂等人为散文争取与小说、诗歌一样的文学地位的追求,在“散文革命”中,以“商州三录”为代表独树一帜,以崭新的散文艺术架构,成为“大散文”的经典代表性作品。它不仅是作家的心灵史,更是独创的艺术结构。它有着烘云托月、心驰神往的想象,有着星移斗转、目迷五色的意象组合。贾平凹貌似口拙辞钝,而实为幽默机巧的情意表达,那种粗朴率真,格调雄放,气韵酣畅的语言表述,组合成一种诱人的语言节奏感、旋律感、音韵感。贾平凹在不断地使自己散文具备极高的审美意蕴。

贾平凹的散文蕴涵着强烈的传统文化韵味。虽然他善于吸取外国优秀作家的精华,如借鉴海明威、川端康成、马尔克斯、略蕯等,但更重要的是含英咀华、取精用宏,得古人神韵。他创作中所显示的秦汉风范,是颇得力于司马迁的《史记》,此外如陶渊明、柳宗元、苏轼、李清照、蒲松龄、曹雪芹等人的影响也很明显。也不要忽略贾平凹学习古代笔记小品散文。他从《山海经》、《水经注》和地方志学会了统摄与鸟瞰,从《世说新语》学会了简练、隽永与传神,还从明清小品学会了行文的自由。在现当代作家中对贾平凹影响较大的是沈从文。贾平凹通过与废名(冯文炳)的比较,发现他虽是学废名,但却有了大的发展,扩大了视野,有了一股豪勃之气,贾平凹对商州山水风情的描写,尤得《湘西散记》的妙趣而有了升华,无论是借鉴古人或学习今人,毫无疑问,贾平凹形成了自己散文独特的美学风格,这是中国式的民族风味浓厚的丰美多姿的特色。

参考书(篇)目:

1.《贾平凹散文精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出版。

2.王永生等:《贾平凹的语言世界》,太白文艺出版社1994年出版。

3.许子东:《寻根文学中的贾平凹和阿城》,载《当代小说阅读笔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