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春三入长安》中,小说主人公杜子春原型出自唐代牛僧孺的文言小说《玄怪录》,该人物故事后又收录于宋人编修之《太平广记》。本篇正是依据前代杜子春故事加以改编的。
小说写的是隋朝开皇年间扬州盐商子弟杜子春受太上老君三次资助,败家而又兴家,并最终得道升仙的传奇故事。长安城南杜子春自小长于金丝玉帛中,结交酒肉朋友,挥金如土,家境很快败落。之后杜子春返回长安投靠亲戚,就在这时他偶遇一位老者,幸得白银三万两。然而杜子春回到扬州不到两年时间,又将其挥霍殆尽。按小说原话讲,这叫“原来偷鸡猫儿到底不改性”,杜子春两度进入长安,先后受赠白银十数万两,悉数用尽。为了生计,杜子春“无奈之下思量着将长安祖居悉数变卖且作用度”,“三入长安”由此而来。怎奈“当年为侠成何济,万里投人谁见哀”!两次落败,三入长安,历尽世事艰难,杜子春恍然大悟,决定痛改前非,发誓“他日致富,定要兴义庄,开义学,辟义冢”。这回老者见他确有悔改之意,助他白银三十万两以兴家业。果然,这回杜子春不负前约,三年后重振家业,恩泽海内。直到这时,杜子春才明白这位老者原来是太上老君,想借杜子春“历遍三生,经受七情六欲之考验”以助其炼丹。此后杜子春在家中与妻子潜心修道。许多年以后,远上华山,夫妻二人最终修成正果。
如前所述,小说中杜子春的传奇虽是依旧篇改写,但从内容上看,情节安排却是更加细致、合理、生动。首先,原作中的“数加重赂”在这里被加以大胆的想象和丰富,化为杜子春三入长安的细致表现、反复折腾。作者在文中详细描绘了杜子春的家庭情况以及日常生活,为后来的破产埋下伏笔。对于杜子春三次进入长安,作者每次都给予充分的过渡与合理的解释。作为情节发展的关键部分,“三次赠银”对于增添文章波澜无疑发挥了相当的作用。在这里,作者有意延长“赠银”的过程,同时通过对场景进行描绘,对人物外貌、衣着、语言、心理进行描绘,很好地强化了本节内容的细致性。
其次,本篇对于世间人情冷暖的表现做到了充分和独到的把握。所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这完全符合当时社会之世态炎凉。作者通过合理的构思,带领人们从文学的视角来观照生活。这种构思在情节上,具体表现为“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模式、今昔冷暖的强烈对照模式。比如,杜子春三次投靠亲友,均被冷言嘲弄,冷眼拒绝。在语言上,作者善用民俗俚语来表现这种今昔冷暖、世态炎凉的状况,极大地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诸如“当年为侠成何济,万里投人谁见哀”,“须将有日思无日,休想今人似昔人”等。
此外该篇较前代文言叙述,更显生动,作者尤其工于心理描写,不仅以传神的笔墨描写人物外在的行动,而且交代了支配人物行动的内心世界和心理冲突。特别是在杜子春拜会亲友之后以及去见老者之时,主人公的内心冲突、自我意识的觉醒得到了详尽而又曲折的表现。这种写法在宏观上体现着“三言”的总体特征,那就是深化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探索。该篇填补了我国古典小说“通过人物内心来展示人物性格”这一手法上的不足,无怪乎本文被誉为杜子春传奇的“点铁成金”之作。
不过从总体来看,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上,“三言”还存在诸多不足,譬如人物形象仍然较为单一。它未能有如《水浒传》中刻画出许多典型人物形象的成功例子,相对来说依靠情节取胜者更多,在本篇中也能见其端倪。比如,杜子春着实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浪荡败家子形象。从巨富到挥霍到乞讨到受恩,再到挥霍、乞讨、受恩,循环往复,总之他的生活都是围绕这一主题而展开,他的世俗形象都滞留于金钱这一范畴。纵使后来得道升仙,他也只是从一个平面跳跃到另一个平面,因为众所周知,亦如文中所写,仙人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也就是说仙人的所谓形象便只是一个超人符号,一如太上老君。至于那浑家韦氏,则近非人也!前面述其如何疏于理财,后来杜子春又如何能够将偌大家业交与她管?前面述韦氏一如既往地跟随杜子春,不论贵贱,可见两人之相依相守、相濡以沫,然而后来杜子春欲往修道,文中却一言以蔽之,“那韦氏也是有根器的,听见子春要去,绝无半点留念,只说道:‘那老者为何肯舍这许多银子送你,明明是看你有神仙之分,故来点化,怎么还不省得?’”此话出自古代传统女性,其中值得质疑之处,自不待言。
在本篇中,冯梦龙可谓是对“扬州美梦”情有独钟,故而在前代故事的基础上进行大幅改写。相比之下,原著《杜子春》的主体是杜子春在华山云台峰修炼,主要内容是讲述道家度人成仙的故事,符合《玄怪录》的道家主旨。而冯梦龙《杜子春三入长安》的故事主体却发生在长安城以及扬州城,其中的赠金地点、挥霍地点,成了该篇小说的叙述重点。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比起庄周蝴蝶梦、卢生黄粱梦而言,扬州梦更显浪漫奢华,兼有文采香氛,微妙婉转,深深打动了历代文人骚客,以至于到了后来“扬州梦”成了眠花宿柳、风月繁华的代名词。在明代,随着资本主义开始萌芽,商品经济日益繁盛。尤其进入晚明,政治腐朽加剧,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尚奢靡之风,而扬州这所沟通南北、互通东西的商业盛地,撑起东南繁盛一角,自然是花锦地面,风俗轻扬。
在明代,尤其是扬州盐商,已经成为当时社会上声名显赫的特殊阶层,富可敌国。冯梦龙在写作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虚构和丰富着扬州商人形象。
《金瓶梅》、《红楼梦》等小说往往让人颇有“色即是空”之意味,而诸如本篇一类文章,却似乎告诫着人们“财亦是空”。话本小说往往取材于勾栏瓦舍之间,讲述者多带生活之感,常以顿悟或是大彻大悟之心扉,劝解“财欲”的恒生幻灭,生死不由命,富贵无定准,故而本篇一开始便说,“将银子认做没根的,如土块一般挥霍,落了个家财散尽”。冯梦龙所谓“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或许正取此意。本篇中杜子春前后三入长安,在由富变穷而又由穷而富的过程中,经历了世态炎凉,也看清了世人面目,因而自然而然有了前后不同的人生体悟。面对人生的大起大落、金钱的大聚大散,冷看现实的残酷,作者索性为他安排了这样一种逃避现实的出路,那就是远离尘世。杜子春最终能得道成仙也正是他刻苦修炼的成果。这一点契合正体现了“醒世恒言”宣扬善恶报应的理论逻辑,当然此举也是为了实现听众读者的合理预期而设置的完满结局。
《杜子春三入长安》是“三言”话本小说中的名篇佳作,尤其在对人物心理刻画上更见力道。本篇的特色和亮点在于作者对于原作文言小说的改写上:将道家思想和扬州梦进行合理结构、丰富联想,展现的不仅是一个时代的生活景象,更是一种人生的思忖与考量。当然,对于作品中存在的关于人物形象表现力不足的问题,仍然值得我们思考和探讨。
(张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