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和尚度柳翠》是一篇从佛教故事中衍生而来的通俗小说。故事梗概如下:南宋绍兴年间,柳宣教出任临安府府尹。到任后,地方上的头面人物皆去参拜,唯独水月寺竹林峰住持玉通禅师闭关修行,不来迎接。柳宣教记恨于心,指使妓女红莲引诱玉通禅师破戒,玉通禅师坐化而去,并留下“我身德行被你亏,你家门风还我坏”的遗言。此后,玉通投胎柳家,成了柳家的独生女,名唤翠翠。柳宣教去世以后,柳家家道中落,柳夫人为穷困所迫,将翠翠官卖与人,居于抱剑营,更名柳翠,沦为妓女。后来,由玉通禅师生前的法友月明和尚前来度她出世,在显孝寺内三次棒喝柳翠,使其终于了悟前世因果玄机,坐化而去,复归大道。
《月明和尚度柳翠》是由两个故事拼接而成的。玉通禅师遇红莲破戒败道为其一(下文简称“红莲故事”),月明和尚度化妓女柳翠为其二(下文简称“柳翠故事”)。柳翠故事起源于南宋,初时以传说的形式传于杭州一带。后来,这一题材受到文人的青睐,被搬上戏曲舞台。较早的又具有代表性的是李寿卿的元杂剧《度柳翠》,说的是观音净瓶中的柳枝转世为杭州妓女,后被月明罗汉引度复归佛道的故事。柳翠故事的变化程度并不大,无非是将净瓶中的柳枝换成了玉通禅师,月明罗汉换成了玉通生前禅友月明禅师。但重要的是,冯梦龙很好地利用了本事中“转世”这一情节,将原本没有什么联系的“红莲”与“柳翠”两则故事糅合在一起,以凸显“因果报应”的主旨。
二则故事中,红莲故事流传更为广泛,不断地被改编、翻印。在这一过程中,原先的故事也被赋予新的生命力而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新的嬗变。红莲故事最早出现于宋代的《古今诗话》:
“五代时有一僧,号至聪禅师,祝融峰修行十年,自以为戒行具足,无所诱掖也。夫何,一日下山,于道傍见一美人,号红莲,一瞬而动,遂与合欢。至明,僧起沐浴,与妇人俱化。有颂曰:‘有道山僧号至聪,十年不下祝融峰。腰间所积菩提水,泻向红莲一叶中。’”
《月明和尚度柳翠》中的“红莲故事”较之本事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古今诗话》中的至聪禅师自恃“戒行具足,无所诱掖”,于道旁见美人,却尘心顿起,足见色欲之诱惑力,对禁欲成佛威胁之大。而《月明和尚度柳翠》故事对于玉通禅师破戒败道的过程却有另一番描写。玉通的破戒不是“一瞬而动”,而是从慈悲怜悯之心开始,一步步地落入了红莲的圈套之中。冯梦龙抓住了玉通禅师破戒前后心理变化的线索,使整个情节的递进一气呵成,十分具有可读性。
在故事中,红莲先后设下了三步计划:
第一步是进寺。红莲假扮寡妇,于深夜雨中向寺僧求宿,“两泪交流,拜倒于山门地下,不肯走起”。此时的玉通全无戒心,只当是与人行方便,“可教他在你房中过夜,明日五更打发他去”,红莲第一次利用玉通和尚的怜悯慈悲之心,毫不费力地实现了第一步计划。
第二步是进房。红莲行到玉通门外,看着玉通,低声求救。玉通防备之心顿起,甚至有些着急,“不可在此搅扰我禅房,快去,快去”。此时,老僧的心理弱点已经显露出来了。须知,心中真正不存色欲的人绝对不会这般着急害怕。玉通只是看到一个女子立于门前,尚不知其面目妍媸,就害怕成这样,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玉通害怕的其实并不是女性本身,而是自己内心的弱点,即对自己持守戒行的不自信。在这一轮心理战中,红莲还没有直接进攻,和尚就自行暴露了弱点。接着,红莲在窗外深深拜了数十拜,求他“借与一两件衣服,遮盖身体,救得性命”,说完,“又哽哽咽咽哭将起来”。“深深拜了数十拜”足见其心诚,衣薄体寒,哽咽不止,足见其可怜可悯,见此情形,玉通首先是十分理智地考量见死不救可能给自身带来的麻烦:“倘若寒禁,身死在我禅房门首,不当稳便”,然后又从佛理中搬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理由来支持自己的行动。可见,此时玉通的行为主要是受到恻隐之心的驱动,行动也仍在理智能够把控的范围内。玉通将红莲放进了禅房,虽然颇费周折,红莲还是成功地利用玉通的怜悯慈悲之心,实现了她的第二步计划。
第三步是近身。红莲进房后,佯装肚疼,哭哭啼啼。但玉通“并不采他,自己瞑目而坐”。红莲于是进一步靠近玉通,以自己的身体充当武器,“将身靠在长老身边,哀声叫疼叫痛”,又“睡倒在长老身上,或坐在身边,或立起叫唤不止”。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三更,玉通终于“忍口不住”,主动询问红莲“那里疼痛”。从这里开始,玉通的行为已经不完全是出于怜悯之心了,因为倘若全是出于恻隐之心,为什么玉通一开始不理睬红莲的哀号,而在红莲一再以肉身相触以后,终于“忍口不住”。况且玉通的问话也十分奇怪,红莲明明口口声声地喊“肚疼死也”,玉通却又明知故问“那里疼痛”。这样的问话与其说是慰问,不如说是“搭讪”。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玉通心中的戒欲防线已经开始败退,肉体的欲望正在逐渐升腾。这里,红莲利用的不仅是玉通的怜悯之心,更利用了人性中的色欲弱点。如果说怜悯之心是用来软化心理防线,那么肉体诱惑就是直接有力的进攻了。果然,在红莲一再央求玉通用他的热肚皮贴在自己的冷肚皮上来治疗腹痛时,玉通也只是“见他苦告不过”,就主动“解开衲衣,抱那红莲在怀内”。稍有常识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古怪的治病之法,玉通和尚居然毫不怀疑。不过此时就算玉通识得破红莲的诡计,也已经无力抑制肉体的冲动了。等到红莲解衣要与其交媾时,玉通的心理也只是无谓地挣扎几下,经红莲一撩弄,就“春心荡漾”,与其“两相欢洽”了。这样,玉通和尚修炼了几十年的道行功亏一篑。
在破戒的前后,玉通的心理状态从防备、抗拒、漠视到动心、主动接近再到完全放任情欲,其中,老僧内心灵与肉的冲突之剧烈、精神与肉体的矛盾之大可以想见。云雨之后,玉通一时迷失本心,“心欢意喜”;但是一旦知道自己是被红莲赚骗,他内心中的佛性灵心被重新唤醒,悔恨之意顿生(其中更有对柳宣教的仇怨),以致毁灭了自己的肉体,坐化而去。
为什么冯梦龙要在玉通破戒一事上花费如此多的笔墨和精力呢?这里不排除世情小说宣泄情欲的需要,尤其是对“和尚与妓女”这两种反差极大的人物身份的性想象的偏好。但是,这段文字更重要的作用在于写出了红莲的“诱骗”(衬托出柳宣教的用心不良),以及玉通与柳宣教结下两世怨仇的前因。这些都为下文中玉通转世投胎报复柳家的情节作铺垫,使前因与后果串联起来,使文章“因果报应”的主旨凸显出来。
《古今诗话》中的红莲故事主旨并不在“因果报应”上,而在“警戒”二字上。佛教认为,人人都秉有五欲,即食欲、财欲、色欲、名欲、睡欲。而五欲中,最难摒除的莫过于色欲,所以佛教经典与佛传文学中,常常用过女色关来展示佛祖高僧们渡彼慈航、脱离苦海的成佛历程。在这则故事中,作者用“一瞬而动”与“修行十年”两个对比性十分强烈的时间段来显示色欲的吸引力之大,就是历经多年修行的高僧也难免见色心起,而要最终证道成佛就得将这人世难以割舍的色欲追求彻底泯灭。
《古今诗话》的红莲故事中,至聪法师的魔障在于红莲,在于“色”;而《月明和尚度柳翠》的故事中,玉通禅师真正的魔障并不在红莲,而在于柳宣教。红莲不过是一个棋子,柳宣教才是整个阴谋的发动者,而玉通禅师转世投胎也正是为了向柳宣教报复。这样看来,玉通禅师真正的魔障在于“怨”,只有破除了仇恨和怨念,玉通才能证道成佛。《古今诗话》的红莲故事里包含的是宗教哲理,劝人戒除色欲,这本质上不符合民间世俗社会的需求;而到了《月明和尚度柳翠》,故事的中心已经由“禅悟”转移到了“消宿障”上,具有浓厚的果报色彩。这也显示出晚明市民社会对宗教的世俗化改造。
(游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