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冯梦龙的“三言”,笑花主人曾在《〈古今传奇〉序》中说道:“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警世通言》中的《范鳅儿双镜重圆》正是这一特征的绝佳范例。
小说标题很容易让人想到两个成语:破镜重圆和破镜分钗。破镜重圆比喻夫妻失散或决裂后重聚和好,说的是南北朝末年,陈后主荒淫无道,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陈后主的妹妹乐昌公主和驸马太子舍人徐德言料想国将乱,恐离散,于是约定好共分一镜,各执其半,若离散则每年正月十五于都市中卖镜以求重聚。后来,陈果然为隋所灭,乐昌公主流入杨素府,徐德言流入民间。后徐德言果然依期至京。乐昌公主派人侦知,十分悲伤,最终她得到杨素成全,双方重聚。破镜分钗比喻夫妻离散或决裂,语出自宋朝李致远的《碧牡丹》:“破镜重圆,分钗合钿,重寻绣户珠箔。”因此,理所当然地,我们能从本篇题目中得知,这是一个具有典雅内涵的夫妻离而复聚的故事。
小说首先以一首词开始,渲染了一种生死离散、往事如烟、世事变迁的悲感,并由词中的“月子弯弯照几州”一句的缘起引出一首吴歌,叙写这首吴歌的历史背景。通过对南宋建炎年间历史的回顾,指出兵火之下,百姓东躲西藏,经常父子夫妻离散后终身不复相见,其中有几个散而复合的,民间都拿来作新闻传说的现实,表现了合为奇、散为常的不合理社会现象,触动了人民的心绪。据学者考证,本文是宋元话本的再修改再创作,因而文中书写的故事和情感,符合宋元时期民众的遭遇和心境,能引起广大人民的普遍性认同,是一种普世的经历和情绪。
小说正话之前的“交互姻缘”故事是民间拿来作新闻传说的几个散而复合的故事之一,说的是陈州人徐信与妻子崔氏因为金兵南下、二帝北迁而背井离乡,途中又因遇到溃兵而离散。徐信半路遇到同样和丈夫离散的王氏而慷慨相救,后来二人结为夫妇。南宋定国以后,徐信做了军校。一日,徐、王两人出外访亲归途,徐信在一个茶肆中遇到王氏原夫列俊卿。徐、列二人心中凄惨,约定第二日在徐信家中相叙。第二天,列俊卿携妻而来。徐信出门相迎,却发现列俊卿之妻竟然是自己原妻崔氏。原来,离散之后因遍寻徐信不着,崔氏不得已改嫁列俊卿。一双两对相逢,彼此各认旧日夫妻。徐信遂与列俊卿结拜,世代往来。至此,故事结束,作者以诗作结,指出“相逢总是天公巧,一笑灯前认故君”的深意。
那么作为作品主体部分的“双镜重圆”又是怎样的情况呢?“双镜重圆”指的是谁和谁的团圆?他们经历了什么样的磨难?
小说主要讲的是南渡之初,建州起义军首领范汝为族侄范希周和军官吕忠翊之女吕顺哥之间的一段佳话。吕忠翊携家眷赴任福州,行至建州,遇到范汝为手下劫掠。吕顺哥被范兵掠进建州城,为专以救人为务的“范鳅儿”——范希周所救。范希周为保全顺哥,也是对顺哥有情,向范汝为请求以祖传的鸳鸯宝镜为聘礼,和吕顺哥成亲。后国家渐定,朝廷派韩世忠、吕忠翊率军讨伐范汝为。建州城被困,顺哥欲自刎保节,被范希周劝下。双方约定将鸳鸯宝镜分开,各拿一面,他日凭此重聚。建州城破,韩世忠下令不赦免范氏一门。顺哥解帕自尽时,被吕忠翊救下,顺哥将所经历之事相告。归家后,吕忠翊夫妇劝顺哥改嫁。顺哥执意侍奉双亲终老,不愿改嫁。后吕忠翊镇守封州。一日,广州守将差指使贺承信来访,顺哥窥见,认为贺承信言行像范希周,吕忠翊不信。又过半月,贺承信又来。顺哥仍疑,于是让吕忠翊试探贺承信。一询问,贺坦率承认自己就是范希周,因被人救护而逃离,并述得官缘由。吕忠翊询问其是否有妻室,贺道出与顺哥以鸳鸯宝镜相约之事。吕忠翊将镜子一比较,知道贺所言非虚,便令贺承信与顺哥相见,双镜自此重圆。后来,贺承信复姓不复名,改名不改姓,高官厚禄,子孙满堂。我们看到范鳅儿与吕顺哥在经历了漫长的苦难之后,终得大团圆结局。
故事发生在靖康之难的乱世,主人公的悲剧命运是与时代密切相连的。范鳅儿是不幸的。作为一个处于南方偏远之地的人,他逃脱了北地的兵祸,却要经历灾年,深陷“贼”中,哪怕是身不由己,也难逃被追究的命运,只得隐姓埋名;与深爱的人情投意合,却不得不分镜且离散。吕顺哥更是不幸的,无端被贼所掠,又不得不和心爱的人分离,为范鳅儿守节,受着无边的痛苦。同时他们又是幸运的。他们之间的感情是那么的深挚,从他们的言语中就能体现出来;并且在当时的社会情况之下,他们最终能够双镜重圆,真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传奇。
在这个故事中,作者的深意也就很明显地表达出来了。范鳅儿与吕顺哥的遭际在南渡前后是既普遍又特殊的。当时的广大人民,无论是文臣武将,还是黎民百姓,都在或多或少地经历着这一段国破家亡的苦痛。而在作者冯梦龙生活的晚明,社会也正处于一个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的时期,国家无时无刻不在少数民族政权的觊觎之下。作者的写作意图或者说是再创作意图就很明显了,即以古喻今。
这篇小说,人物语言占据了非常大的篇幅,并且各具特点,符合人物的性格身份等特征。这也是作品塑造人物形象的主要方式。我们看到,范希周作为以救人为务的读书君子,对顺哥是好言相慰,并向她吐露衷情,表达想做良民的愿望,“若不弃卑末,结为眷属,三生有幸”,既委婉地表达了对顺哥的喜慕,又体现了他周全别人的善良,并且温文尔雅,不失风度。在吕忠翊所率领的朝廷大军即将攻破范汝为所占的城池时,范鳅儿和吕顺哥面临城破后被当作贼党亲眷被俘获遭杀戮的命运。吕顺哥情急之下,欲以死保节,范鳅儿对顺哥婉言相劝的一番话,也在情在理。他先自述深陷贼中,情非得已,如今事急,合当丧命,表现了他不怨天尤人的情操和暗自懊悔的心情,又说顺哥是被劫的官家女,朝廷对贼兵的围剿与她无关。更兼征讨范汝为的士卒是北人,与顺哥是同乡,可以帮她通音讯,或者能使她与父母团圆。这样,从情理上打消顺哥自刎的念头。面对顺哥的守节之语时,他既表达对顺哥的感激,也给顺哥留下希望。他言明,倘若脱离苦海,必定不负顺哥所望。此后,在吕忠翊盘问身世时,他毫不避讳,自述身世,包括被逼为贼和为国建功,这是极为巧妙的回答,既没有回避问题,表现出他的诚实,又从将功折罪方面,消解自己的罪行。当回答是否有妻室的问题时,他坦承曾经娶妻的经历和如今未娶的现实。在被问到有何凭证时,他不仅说明鸳鸯宝镜的事情,并随手取出,以映衬片刻不离身的事实。这样,一位以救人为务、朴实诚恳、情深义重、聪敏机智的谦谦君子形象便跃然纸上了。顺哥的语言也体现了她的性格。欲自刎时的守节全节之心,分镜之时的破镜重圆之念,不肯改嫁的持范守节之意,偷窥时的似疑实愿之思及再窥时的劝父试夫之想,这些都通过语言展现出来,体现了顺哥情真意切、聪明机敏的性格特点。吕忠翊的语言也极有特点,其中最有意思的当属问范鳅儿“今孺人何姓?是结发还是再娶”,按理说,他应该问的是“汝婚否”之类的问题,以显示他并不知情,是因问而问,但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知情,这是他的爽直性格所使然。
故事中鸳鸯宝镜这个小道具贯串着整个故事始终,宝镜的送——分——合,正与主人公的结合——分离——再聚的命运遥相呼应,从而使整个故事显得结构完整且波澜起伏。
(尤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