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马周遭际卖饣追媪》讲述的是个性孤高的普通市民马周由怀才不遇到受人赏识、由穷变富并收获婚姻的发达史。
文章的题目中对马周的形容词是“穷”,为何不是“富”之类的词呢?原因有二:首先,题目中涉及人物、事件两大要素,当马周遇到卖饣追媪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奔赴长安求取功名的普通文人,还没有飞黄腾达,用“穷”字形容符合事实;其次,《喻世明言》中的每一卷,都存在着作者说理明志的意图,本文注重的是主人公变泰发迹前的种种遭遇及其启示,故用“穷”字修饰。同时值得注意的是题中的“遭际”一词,本意为“遭遇时机,受到达官贵人的提拔、赏识”,而此处却用来表示马周与卖饼女子的相识,足以说明女子在主人公生命中的重要性。“饣追”实际就是宋代对一种圆薄饼的称呼。“媪”是古代对妇女的通称。
“前程暗漆本难知,秋月春花各时有。静听天公分付去,何须昏夜苦奔驰?”这是本卷的引子,既是对小说情节的议论性概括,又隐含了“天地茫茫”之天命观。当马周还是“神龙困于泥淖之中,飞腾不得”的时候,每日郁郁自叹“时也,运也,命也”,荣华富贵、声名显赫都是命中注定,强求不得。整日骗吃骗喝,虽也受到达奚刺史的聘用,终因不得志而离开,远赴长安求功名。他得到慧眼商人的帮助,在长安结识了卖饼的寡妇,在她的牵线下,喜获中郎将常何甚至唐太宗的重用,似乎一切听天由命,毫无刻意而为之。天命思想在文中人物形象上有充分的体现。比如卖饼的寡妇偶得一梦,梦见一匹白马自东而来,不觉自己腾上马背冲天而去,便认定马周即是自己的白马王子,“天付姻缘,不可违也”。神相袁天罡曾说此女子是一品夫人的命,而后她成为马妻也证实了这一点,这颇具神话、传奇色彩。
“听天命”的思想也决定了文章结构的“顺其自然”。作者不是靠主观说教,而是利用人物、事件自身的张力达到推广道德教化的目的,没有精心设计波澜起伏的情节和巧妙的叙事结构,而是随着人物的经历成长,按照事件的发展过程来结构全篇。
马周的小人物“发达史”是小说的重要内容,是当时社会中下层人士深层心理的形象化表述,无疑迎合了以市民阶层为代表的社会群体的普遍心理。他的成功,离不开多位贵人的提携,从达奚刺史、新丰王公、长安王媪、中郎将常何到唐太宗,使他尽施才华,平步青云。唐朝马周实有其人,《旧唐书》、《新唐书》、《隋唐嘉话》、《大唐新语》、《资治通鉴》等书中对马周的事迹已有记载。作为贞观政要的马周具有清醒的洞察力和政治家的远见卓识,对唐太宗提拔重用的恩情铭记在心,对君主忠心耿耿,对所担负的职务尽心竭力。史书中不回避马周的嗜酒,但对其爱情生活所用笔墨不多;而冯梦龙笔下的马周,则减了一份庄重,添了一丝人情,显得更为世俗化。小说中的马周嗜酒如命,酒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酒也就成了故事的线索。古典小说中常常通过酒来表现英雄,尤其是那些性格豪爽的壮士武夫,常与酒结下不解之缘。马周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只能算是一个带有豪气的文人。这里的“酒与文人”是“酒与英雄”命题的延伸。马周因嗜酒,被邻里乡亲唤为“酒鬼”;任助教之职时,因大醉两次触怒达奚刺史;在新丰旅店,以酒濯足,王公暗暗称奇;因酒醉不醒,唐太宗“三道征书络绎催”;重开筵席,拜谢常何举荐之德,把酒称贺,却也控制酒量,只因心有王媪;“嗜酒狂呼,此乃马周之罪,非贤刺史之过也”,度量宽宏。酒洒满了马周的一生,真可谓“一代名臣属酒人”。作者从马周嗜酒这一侧面取材,通过反复的烘托渲染,渐渐使其性格趋于清晰完整。
在对爱情的追求上,马周“只要其人当对”,何必“门当户对”,这种思想值得注意。在封建宗法社会里,门第等级观念与父母之命紧密相连,使得正常的两性结合蒙上一层浓郁的政治功利色彩,以致形成了“不求淑德,专尚门第”的婚姻恶习。随着人们独立意识的增强,门第婚姻受到很大的冲击。作品生动反映了这一社会现实。马周是在升官发达之后,与王媪结为夫妻的,此时他已经是达官贵人,而王媪只是民间卖饼的寡妇,身份差距如天地之别,实在不符合传统的“门当户对”观念,可马周看重的是王媪的贤惠淑德,堪为知心爱人。说是报恩也好,真情也罢,两者的结合就是对门第婚姻的强烈反抗,而这也是对马周豪爽、无所畏惧、知恩图报、深明大义的整体性格的补充。
文中,王媪不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形象,她是自强自立的商家女子,是以胆识赢得爱情和婚姻幸福的女性,有着摆脱节烈观束缚的新型婚姻观。面对一帮浮荡子弟的调戏,她洁身自好,不予理睬;怕流言蜚语误了马周前程,为其牵线常何;马周提亲,她欣然应允。对于王媪,作者不注重外在形象的描写,而是通过事件来表现女子内在心里的细腻感受和内涵丰富的人生追求。
谈到马周的仕途和爱情,不得不提及旅店老板、王媪的舅舅——王公。王公是新型的商人形象。作为老板,他认为“来者都是客”,并没有看不起穷马周,反而因其奇气,给予帮助。他慧眼识英雄,重情仗义,乐善好施,在马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赠与盘缠,提供寓所,并无意间促成了一段姻缘。当然,出于商人的本性,王公为人提供帮助的背后必然是受“利”的驱使。从欲以狐裘抵酒钱的行为中,他看到了马周的慷慨大方和知恩图报,因而愿意助其求取功名,这也是为了自身日后的光艳;在得知马周发迹荣贵后,他特地到长安探望,起先拒绝马周所赠千金,最终却也收下了。王公去长安的原意是想获得马周的赏赐,但当他得知其妻即是自己的外甥女后,欢喜异常,这时内心“义”、“情”的一面又占上风,此时的他更是一位长者,而不是商人。所以说,王公是新型社会“义”与“利”的结合体。
这篇文章情节合理展开,带动人物自然出场,每一个角色都代表一个群体,每一种性格都隐射着作者的思想和当时的世态风情。马周与王媪的故事,也收入明末拟话本集《八段锦》,虽然是用来告诫后人“酒能害德且伤生,多少英雄遭辱侵”,但是也体现了冯梦龙这篇小说“人物性格发展和际遇的转折合乎生活常理”的艺术特色。
(李奕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