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故事发生在南宋的杭州城,写的是一个小官吏李仁之内弟许宣,清明节时去保叔塔寺烧香祭祖,回家的路上偶遇一年轻的小寡妇白娘子及其丫鬟小青。许宣与白娘子两人一见钟情,经过多次接触,便商量起婚事来。但许宣苦于自己贫寒,娶不了媳妇,白娘子便给了许宣五十两银子,让其准备婚礼。没想到这银子竟是官府失窃的库银,许宣因此被抓。许宣被迫供出实情,他带府吏到白娘子的住处,那里仅剩一座空宅,许宣因此被发配苏州。而后白娘子又找上门来,经过一番解释,两人冰释前嫌,终于成亲。后许宣游承天寺,一个道士说他被妖怪所缠,为证明自己清白,白娘子狠狠惩罚了道士。不久,许宣又因白娘子给的衣裳、扇子被捕,原来这些东西也是周将仕典当库遗失之物,许宣因此再次吃官司被发配镇江,而白娘子与小青亦尾随而至。此时许宣对白娘子充满无尽的猜疑,但在白娘子的婉言巧饰下,两人又和好如初。后来,许宣到金山寺烧香,遇到法力高强的法海禅师将白娘子和小青逼入江中不知下落。许宣遇赦返回杭州,白娘子和小青竟然已经在姐姐家等他。洞知白蛇本相后,许宣姐夫提议请捕蛇戴先生前来捉蛇,却奈何不了白蛇。许宣被白娘子威胁,终日忐忑不安,最后得遇法海禅师赠与钵盂,许宣用钵盂收服白蛇,法海禅师施法,白娘子变成三尺白蛇,小青也变成小青鱼,许宣在金山寺出家为僧,造七层宝塔,白娘子和小青被镇压在雷峰塔下。
在中国的民间传说中,最为让人津津乐道的蛇女形象,当属白娘子白素贞了。这位美丽善良的蛇女,在西湖断桥边邂逅了许宣,演绎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而这段故事也在民间广为流传,最终成为了中国四大民间传说故事之一。但白娘子本身也是经过了数百年的演化才最终定格成了一位完美的女性形象。在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中,白娘子不过是一只为食人心肝,而色诱男子的淫邪蛇妖。但是在之后的数百年中,经过了民间的口头流传和文人墨客的加工,白蛇的形象逐渐褪去了身上的妖性,成为了一个充满人的七情六欲、具备了人的各种美德的贤妻良母。冯梦龙编的《警世通言》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白娘子,虽然还没有完全摆脱她的妖性,比如,她因为偷窃官银,盗取他人的衣裳、财物让许宣两次遭遇官司,并且在案发后撇下许宣,使得许宣有冤无处诉。在面对许宣的猜疑时,她又花言巧语,编出各种借口,让人无法看清真相。在官银失窃案中,她这样解释:“奴家不相瞒,主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缝,对日有影。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人欺负。做下的事,是先夫日前所为,非干我事。如今怕你怨畅我,特地来分说明白了,我去也甘心。”在扇子事件中,她又是如此欺骗:“丈夫,‘一夜夫妻百日恩’,和你说来事长。你听我说:当初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与你恩爱深重,教你穿在身上,恩将仇报,反成吴越?”但是,虽然白娘子没有摆脱其妖精的本性,也不可否认,这里的白娘子已经不再是一个蛇妖,她不仅美丽贤淑、机智勇敢、善于持家,而且对爱情忠贞不渝,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同样是个理想的妻子。尽管在许宣察觉她的白蛇本相后,为了维持这样一段爱恋,她对许宣说出危言耸听的言语:“……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然而,直至被伏,白蛇并未杀生害命。可以说,故事中的白娘子,已经从一个纯粹意义上的蛇完成了她的人格化。
而西方神话传说中的蛇女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希腊神话中的蛇女美杜莎本来是位极其艳丽的美女,出于对自己美貌的过分自信,她站在雅典娜的面前高声大喊自己比神都美丽,于是就被变成了蛇发女妖。她长有满头的蛇发,及一对野猪的獠牙,就连脖子上都长满了蛇的鳞片,甚至下身也变成了蛇的样子,智慧女神还赐予了她一对任何看到她的人都会立即变成石头的双眼。可见美杜莎本来是一个极为艳丽的美女,但是由于她自身性格的缺陷与罪恶,从一个完整的人化身成了一个极为丑陋的蛇女。她身上的人性逐渐退化,变得愈加妖异和可怕。她的形象也成为了恐怖的代名词,人最终异化为蛇。
李泽厚在《中国的智慧》中曾经把我们民族的文化心理归纳为“乐感文化”,这种文化精神不同于西方的“罪感文化”,它立足于一个世界(此岸世界)而强调人的主体性存在,并赋予人参天地之化育的本体地位,从而培育了中国人自强不息、乐观积极的精神状态。本来一身妖邪的白娘子,在传说的不断演变中不断被富有乐感文化的中国人加入了人的情感,最终以妖化人,在传说中以妖的身份而绽放出人性的光辉。首先,她痴恋。虽然许宣的官司都是她所引起,但是她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在许宣被发配之后,她依然不辞辛劳到许宣的流放之地,希望与他重修旧好,“我到寺前,听得说你被捉了去,教青青打听不着,只道你脱身走了。怕来捉我,教青青连忙讨了一只船,到建康府娘舅家去,昨日才到这里。我也道连累你两场官事,还有何面目见你!你怪我也无用了。情意相投,做了夫妻,如今好端端难道走开了?我与你情似泰山,恩同东海,誓同生死,可看日常夫妻之面,取我到下处,和你百年偕老,却不是好”。其次,她忠贞。面对李克用的诱惑,她毫不动心,只叫“那员外眼中不见如花似玉体态,只见房中蟠着一条吊桶来粗大白蛇,两眼一似灯盏,放出金光来。惊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绊一交”。再次,她勇敢。面对道士要将她打回原形,她毫不畏惧,吃下纸符,并略施法术,“把那先生却似有人擒的一般,缩做一堆,悬空而起”,惩罚了道士,换回了许宣的信任。白娘子之所以能够打动读者,就在于她对爱情的执著追求、忠贞不渝。虽然在她追求爱情自由的路途中充满了危险与荆棘,但她却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与那些破坏分子展开顽强的斗争。即使她的本质是妖,是一只不容于人类社会的白蛇,那又怎样呢?善良的中国人在白娘子这一形象的身上倾注了对爱情的美好愿望,让本身单纯的“妖食人”的志怪传奇,变得越来越富有人情味。人间真情,跨越了异类之间的恐惧与排斥,在传说中达到了一致和统一。
而在罪感文化弥漫的西方,人如果违背了那个“绝对的道德标准”就会被认为是有罪的。人对神只能敬畏,不能怀疑。异类之间尽是隔阂,只有征服,没有理解。他们用惩罚的恐怖和现世的苦难来威吓人们,以求达到完美的彼岸世界。美杜莎的形象之所以典型,就在于她是开罪了神明的罪人,而质疑神明的代价是惨痛的,即使她曾经是一个人,也要被异化为蛇,成为人人恐惧的怪物,不再见容于人类社会。美杜莎的悲惨遭遇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同情,她最终也沦为了英雄手下的战利品,悲惨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罪感文化下,常见的社会现象是人们习惯于忏悔,与中国的乐观豁达、专注于此生不同,西方文化弥漫着浓烈的悲观气息,把希望寄托于也许永远达不到的彼岸。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蕴涵了坚忍不拔、奋斗不息的民族品格。在后世的演化中,乐感文化心态被转移到处理社会冲突方面,表现为具有强大的反抗黑暗现实、争取幸福美满生活的心灵动力。古代女性的身心被各种各样的伦理纲常、道德规范所束缚。在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之下,人类内心深处真诚的情感渴求都成了必须被摒弃的罪恶。这样,高压之下的中国人把对生活的美好理想寄托到了世俗化的民间传说中,把各种的矛盾冲突、各种的对立与隔阂融化在了默默真情之中,白蛇通过变形为女性进入人类社会,古代女性的情感追求也在这世俗化的传说中得到延续和传递。
而在美杜莎的传说中,一个世俗中的人都可能具有的缺点——骄傲,却让美杜莎遭遇了现实中根本就不可能遭受到的苦难,埋了下她悲惨结局的祸根。神话传说放大了美杜莎的罪孽,夸张了负罪之后的恐怖。世俗的一切在神话中披上了理想的外衣,以一种至高无上的威压、一种理想化的世俗、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来“劝人向善”,追求彼岸的幸福。西方文化根本就不谈中国人所说的“循循而善诱之”,而是用威力与惩罚来凸显道德的权威。
中西方神话传说中蛇女形象的各异,影射着各个民族的民族精神与文化传统的不同,也透露了各个民族集体无意识层面的差异。它们是文化积淀和审美体验的产物,在各个民族发展与演进的过程中,这些形象背后的文化内涵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些民族的后人们,释放着永恒的魅力。
(林月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