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学生品读“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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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宿香亭张生遇莺莺 同是风流千古话西厢岂逊宿香亭

初看《宿香亭张生遇莺莺》,我发现,原来这个文本在内容上与《西厢记》有颇多相似之处,而且,有趣的是,《宿香亭张生遇莺莺》(以下简称《宿香亭》)却欲与《西厢记》试比高——“当年崔氏赖张生,今日张生仗李莺。同是风流千古话,西厢不及宿香亭。”

在二者一较高下之前,我们还是先来回顾一下《宿香亭》到底讲的是谁和谁的故事。张生是一个贵族子弟,曾立誓“不遇出世娇姿,宁可终身鳏处”。当他面对着天仙般的女子的爱情表白时,他彻底地爱上了这个女子——李莺莺,从此二人便开始互递情书。暧昧之情已生,李莺莺的“自荐枕席”更增加了二人之间的情感浓度。终有一日,李莺莺不得不和她的如意郎君暂时分别,因为她的父亲调任,她不得不跟随自己的父亲到外省去。临行之前,她还嘱咐张生一定要等她回来,以成秦晋之好。谁知,张生因惧怕自己季父,答应了一门婚事。当李莺莺知道这件事儿之后,得知张生也是逼于无奈时,李莺莺喝出惊人之语:“我必能自成其事。”于是,一个古代贵族女子竟然挑起重任,开始其“婚姻保卫战”,假意于公堂之上状告张生。最后,那个官员成其美事,让李莺莺与张生结为夫妇。

一、从崔莺莺与李莺莺二人处辨高低

《宿香亭》和《西厢记》都是通过“莺莺”这个人物形象表现女性的反抗意识和反封建传统思想。同名为“莺莺”,同为千金小姐,但二人确确实实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1.崔莺莺的“真”和“假”

崔莺莺的身份是千金小姐,同时也是一个妙龄女子,一上场就带着青春的郁闷。当她偶遇张生时,就对他一见钟情。试看,红娘对莺莺说“那壁有人,咱家去来”,莺莺的反应却是“回顾——觑末一下”。这个“回顾——觑末一下”是不符合当时一个千金小姐的身份的。而正是这个回眸表明了莺莺的情窦初开,或者可以说莺莺对张生也有点“一见钟情”的意味。再看“寺警”这场戏,我们可以深切感知到什么叫做“情窦初开”。莺莺自从见了张生之后,自语道:“自见了张生,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睡昏昏。”这些充分表现了一个怀春少女的情思。可见,这份情是真的。既然心已动,是不是就去行动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曹雪芹的《红楼梦》中,林黛玉也引用了“每日价情思睡昏昏”这句话,以表示自己青春的郁闷和少女的情思。而当贾宝玉接着引用“若共他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时,林黛玉就不干了,她生气了。可见,古代的贵族女子有其固有的矜持,她不愿意让他人知道自己的情思,认为是一件羞愧的事儿。想必,这儿的崔莺莺也有此烦恼吧。

崔莺莺是相国千金,从小受到封建礼教的熏陶,有着大家闺秀故有的矜持。如若这样的女子一见到帅哥就勇往直前,向对方表白自己的心意,这未免就太假了。但是,这种“真情”还是需要表达的啊,不然,哪来的《西厢记》爱情颂歌呢?于是,就有了以下莺莺的种种“假动作”。

“闹简”、“赖简”、“寄方”三场戏中,作者精心描绘了莺莺的“真情假唱”。特别是在“闹简”中,莺莺给张生写了“待月西厢下”的情诗,让红娘转交,待张生如约而至时,莺莺却“大义凛然”地怒责张生:“张生,你是何等之人!我在这里烧香,你无故至此;若夫人闻知,有何理说!”顿时,张生被抢白得哑口无言。

但是,莺莺并不是一个优秀的演员,这些“假动作”势必露出种种破绽。试看,“晚妆残,轻匀了粉脸,乱挽起云髻。将简帖儿拈,把妆盒儿按,开拆封皮孜孜看,颠来倒去,不害心烦”。一个“乱”字,一个“孜孜看”,就使她原形毕露。为了爱情,为了张生,崔莺莺开始变得魂不守舍了。

崔莺莺潜意识中涌动着的“反对门第、对爱情坚贞不渝的斗争精神”,致使崔莺莺在种种“假动作”之后,选择了“自荐枕席”,毕竟此时的少女崔莺莺,对初来的爱情是没有丝毫的抵抗能力的。

这些“假动作”必不可少,有了这些“假动作”,才使得崔莺莺这个人物更为丰满,更为真实。

2.市民眼中的李莺莺

李莺莺也是大小姐身份,但是她身上却有着浓重的市民化气息。《宿香亭》中李、张二人从小认识,可谓青梅竹马,相对于“一见钟情”,这也是另一种浪漫。

于是,李莺莺便在张生的后花园中开始其浪漫宣言:“今君犹未娶,妾亦垂髻,若不以丑陋见疏,为通媒妁,成两姓之好,此妾之素心也。”

初看此句,我不禁被吓到。其一,原来古之女子亦能有如此之魄力,比之于现代女郎,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二,这位千金小姐真乃仙子也,不仅容貌出众,行为举止也能如此之不凡,可将从小学得的封建礼教完完全全驱除于发肤之外。

在这里,李莺莺没有了崔莺莺身上的特质,演化为一个抽象的概念,她是“反对封建礼教,对爱情积极争取”理念的化身。她不仅敢于蔑视传统封建礼教,还直指出:“切闻语云:‘女非媒不嫁。’此虽至论,亦有未然,何也?昔文君心喜司马,贾午志慕韩寿,此二女皆有私奔之名,而不受无媒之谤。盖所归得人,青史标其令德,注在篇章,使后人断其所为,免委身于庸俗。”这段至情至理的论述再次沉重地刺痛了封建礼教者的心,因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此女子竟如此之聪慧、博学。

在这些种种异举之外,在《宿香亭》中,李莺莺似乎也掌控着整个爱情全局。在爱情初始阶段,她勇于向对方告白,接着就写情书。然后呢,竟然出现了此种场面——“粉面新妆,半出短墙之上,浩举目仰视,乃莺莺也”。一个千金小姐竟然心急如焚地去“自荐枕席”,行动还如此之不雅,不禁让人大跌眼镜。接着,她还要求情郎送定情信物给自己,以备“后事”时用,好像莺莺在那时就已经猜测到了以后必有一难,需此法宝方能平安度过此劫。后来,这个劫难如约而至。自然,莺莺手持法宝,“遂取纸作状,更服旧妆,径至河南府讼庭之下”,此女子之有勇有谋可见一斑。

李莺莺不是实实在在的女性的形象。她的身上没有了一般女子的娇羞与柔弱,她的身上也没有普通人对一些事情所表现出的无力感。她有的是钢铁般坚强的意志和性格,她有的是神仙般摆平一切事情的优越感。这样的女子是值得我们称道的。作者刻画这样的奇女子更能表现反抗封建传统思想这个主旨。但是,这个“完美之人”的形象却是异常的抽象。她没有现实基础,她真的犹如飘在天空中的仙女,始终与现实的人间格格不入。这一形象只是市民心中的理想形象。李莺莺是市民眼中的“莺莺”。

二、从两个张生处辨高低

1.实实在在的张生

在《西厢记》中,张生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形象。清代戏剧理论家李渔甚至认为“一部《西厢记》正为张君瑞一人”。

看完《西厢记》,张生这一书生形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于现在从脑海中随意抓取几个关于张生的画面,就能勾勒出张生的形象。

试看他的可爱之处。“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面对一个陌生女子,张生就以这样可爱的方式介绍自己,期望能早点结识自己的意中人。我想只有当男子遇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时,才会如此的紧张吧,紧张到口不择言。

试看他的痴呆、懦弱处。张生接到莺莺“待月西厢下”的约简,如约而至,但当被莺莺一顿抢白之后,他就犯傻了,傻坐于地上,不懂得争辩,可见他的呆气十足。当张生在“白马解围”后去赴宴时,对于老夫人的赖婚,便立时“恨倦开软瘫做一垛”。夫人的变卦使他起了要“解下腰间之带,寻个自尽”的念头,足见他的懦弱。

这时,作为读者的我们不禁会问:张生,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为何如此懦弱?我想原因可能就一个吧,因为出于对莺莺真诚的爱,他害怕失去这份对他来讲弥足珍贵的爱。

我想,这也许是在爱情这个特殊的维度所独有的一种情愫吧,越是在意对方,越是害怕失去。因为害怕失去,所以自己遇到这方面的事儿的时候就缩手缩脚,变得不合常理。此时的张生就是处于这个维度中,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儿竟表现出如此的懦弱。

试看金圣叹对张生的评价:“《西厢记》写张生,便真是相府子弟,便真是孔门子弟,异样高才,又异样苦学,异样豪迈,又异样淳厚。相其通体,自内至外,并无半点轻狂、一毫奸诈。”

张生是一个为情痴狂的人。

2.似有若无的张生

看《宿香亭》,我感觉张生就犹如一个古代的小女子,事事做不得主,也没有意识要自我作主,以至于他在文中处于似有若无的地位。

关于爱情,李莺莺一把手掌控着全局,李莺莺主动告白,主动邀约。此时的张生只是这份爱情中的被动者,不停地接受着莺莺所给的一切。在这个文本中,爬墙的人不是他,是莺莺本人。在古代,一个男子竟比一个闺房中的女子还要“矜持”,这真的是让人“叹为观止”呀!

我想,在这种境遇下,无论这个男性同胞是谁,是张生也好,是李生也罢,都没多大关系。他只是作为李莺莺表达爱的对象而存在,没有自己的特质在里头。

关于婚姻,张生“畏季父赋性刚暴,不敢抗拒,又不敢明言李氏之事,遂通媒妁,与孙氏议姻”。他在婚姻方面,又放弃了自我做主的权利,只是托人告诉莺莺:“浩非负心,实被季父所逼,复与孙氏结亲,负心违愿,痛彻心髓!”这等苦苦哀求,致使如大丈夫的莺莺再次发出豪言:“我必能自成其事。”此时的张生就犹如待字闺中的少女,“欣然接受”着命运为他安排的一切,似乎也能“无怨无悔”。

无论是关于爱情还是关于婚姻,张生都退缩于墙角,让强势的莺莺掌控一切。“张生仗李莺”就鲜明地点出了这一点。

张生形象并不鲜明,也不丰满,作者是为了凸显女主角而设置了这个形象。但是,我要说,这样的人物设置是脱离了当时的时代背景的。虽说那个时期,市民们追寻一种像李莺莺似的“大胆追寻自己爱情的女性”,但是那毕竟是古代,“男尊女卑”还是正统思想,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曾立誓“不遇出世娇姿,宁可终身鳏处”的“贵族少年”,他怎么就会“沦落”为一个毫无主见、任人摆布的木偶人呢?这样的人物设置是没有道理的。

而在男女主人公的设置方面,《西厢记》较之于《宿香亭》则略胜一筹。《西厢记》为读者塑造了实实在在的、丰满的人物形象;而《宿香亭》只为读者塑造了当时市民眼中的李莺莺,张生则“沦落”为了一种道具,没有任何生命力可言。

对于女主角的塑造,崔莺莺的形象胜过李莺莺。我们常说:“看小说就是为了寻找现实生活中没有的人和事。”可是,脱离现实也该有个度,一个完全概念化的形象,虽能一时满足读者“阅读的欲望”,可是细究起来,这种人物形象是不讨人喜欢的。

对于男主角的塑造,先撇开“脱不脱离现实”这个问题,单从读者的情感体验来说,我想,大部分的女性读者应该是不太喜欢《宿香亭》中那个事事都依靠女性的张生吧。再者,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特质,而一旦失去了本该有的特质,那就等于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由上可见,尽管这篇小说作者宣称“同是风流千古话,西厢不及宿香亭”,以此来揭示李莺莺对爱情的大胆和主动。然而,小说无论是在人物塑造上还是在文本意境等方面,都可谓稍逊《西厢记》一筹。

(王秀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