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及作者简介
《林家铺子》是一篇短篇小说。作者茅盾(1896~1981),本名沈德鸿,字雁冰,1896年7月4日生于浙江桐乡县乌镇。
这篇小说中林家铺子的倒闭就是当时社会的缩影,它从一个小小的侧面牵动了一个时代的脉搏。在艺术方面,小说突出表现为对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作者在《子夜》里最拿手的艺术手法是心理描写,而在这篇小说中,最精彩的是行为描写,例如写林老板在重压围攻下委曲求全,他“颤着声音说,努力忍住了滚到眼眶边的眼泪”。可以说,林老板与吴荪甫都是中国现代文学人物画廊中的典型形象。如果把林老板和吴荪甫作一比较,可以发现,两者在性格上有着明显差异:吴荪甫对事业的追求充满着信心和冒险精神,而林老板却只想千方百计守住店,虽精明能干但胆小怕事,他的行动显示出他的软弱。
小说在行文中多处使用了暗示和象征的手法,此外,小说的语言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例如林老板和寿生跟人承诺“三节清账”,这是当地的一个不成文的习惯,即商家在端午、中秋、旧历年关这三个节日清理人欠和欠人的各项账目。用风俗展示地方风情,丰富了故事内容,也使作品更自然真切。
作品内容梗概
小说发生在日本入侵东北三省,全国掀起了抵制日货的运动之时。林小姐由于穿的是东洋货,在学校里受到同学们的耻笑,她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但是,母亲也在为家里卖东洋货而发愁。
林小姐为没有可穿的衣服而犯难,她的衣服和她的日常用品都是东洋货,虽然她很喜欢这些东西,但是,在这种局势之下,她只得放弃这些喜爱的东西。
父亲很沮丧地回来了,母女俩猜到肯定也是为这件事。林小姐本来打算进一步要求父亲制一件不是东洋货的新衣,但瞧着父亲的脸色不对,便又不敢冒昧。伪善的当权者借此机会搜刮民脂民膏,收受贿赂,威胁这些小资产者。林先生不得已,决定当掉金项圈去贿赂当权者。
第二天,林先生的铺子里重新布置一番。将近一星期不曾露脸的东洋货又都摆在最惹眼的地方了。林先生又摹仿上海大商店的办法,写了许多“大廉价照码九折”的红绿纸条,贴在玻璃窗上。这天是阴历腊月二十三,正是乡镇上洋广货店的“旺月”。不但林先生的额外支出“四百元”指望在这时候捞回来,就是林小姐的新衣服也靠这几天的生意。
十点多钟,赶市的乡下人一群一群地在街上走过了,他们臂上挽着篮,或是牵着小孩子,粗声大气地一边在走,一边在谈话。他们望到了林先生的花花绿绿的铺面,都站住了,仰起脸,老婆唤丈夫,孩子叫爹娘,啧啧地夸羡那些货物。新年快到了,孩子们希望穿一双新袜子,女人们想到家里的面盆早就用破,全家合用的一条面巾还是半年前的老家伙,肥皂又断绝了一个多月,趁这里“卖贱货”,正该买一点。林先生坐在账台上,抖擞着精神,堆起满脸的笑容,眼睛望着那些乡下人,又带睄着自己铺子里的两个伙计,两个学徒,满心希望货物出去,洋钱进来。但是这些乡下人看了一会,指指点点夸羡了一会,竟自懒洋洋地走到斜对门的裕昌祥铺面前站住了再看。林先生伸长了脖子,望到那班乡下人的背影,眼睛里冒出火来。他恨不得拉他们回来!
这时,林先生赶到柜台前睁大了妒忌的眼睛看着斜对门的同业裕昌祥。那边的四五个店员一字儿排在柜台前,等候做买卖。但是那班乡下人没有一个走近到柜台边,他们看了一会儿,又照样的走过去了。林先生觉得心头一松,忍不住望着裕昌祥的伙计笑了一笑。这时又有七八人一队的乡下人走到林先生的铺面前,其中有一位年青的居然上前一步,歪着头看那些挂着的洋伞。林先生猛转过脸来,一对嘴唇皮立刻嘻开了,他亲自兜揽这位意想中的顾客了:“喂,阿弟,买洋伞么?便宜货,一只洋伞卖九角!看看货色去。”
一个伙计已经取下了两三把洋伞,立刻撑开了一把,热剌剌地塞到那年青乡下人的手里,振起精神,使出夸卖的本领来:“小当家,你看!洋缎面子,实心骨子,晴天,落雨,耐用好看!九角洋钱一顶,再便宜没有了……那边是一只洋一顶,货色还没有这等好呢,你比一比就明白。”
时间渐渐移近正午,街上走的乡下人已经很少了,林先生的铺子就只做成了一块多钱的生意,仅仅足够开销了“大廉价照码九折”的红绿纸条的广告费。林先生垂头丧气走进“内宅”去,几乎没有勇气和女儿老婆相见。林小姐含着一泡眼泪,低着头坐在屋角;林大娘在一连串的打呃中,挣扎着对丈夫说:
“花了四百块钱,——又忙了一个晚上摆设起来,呃,东洋货是难卖了,却又生意清淡,呃——阿囡的爷呀……吴妈又要拿工钱——”
“还只半天呢!不要着急。”
林先生勉强安慰着,心里的难受,比刀割还厉害。他闷闷地踱了几步。所有推广营业的方法都想遍了,觉得都不是路。生意清淡,早已各业如此,并不是他一家呀;人们都穷了,可没有法子。但是他总还希望下午的营业能够比较好些。本镇的人家买东西大概在下午。难道他们过新年不买些东西?只要他们存心买,林先生的营业是有把握的。毕竟他的货物比别家便宜。
是这盼望使得林先生依然能够抖擞着精神坐在账台上守候他意想中的下午的顾客。
这下午照例和上午显然不同:街上并没很多的人,但几乎每个人都相识,都能够叫出他们的姓名,或是他们的父亲和祖父的姓名。林先生靠在柜台上,用了异常温和的眼光迎送这些慢慢地走着谈着经过他那铺面的本镇人。他时常笑嘻嘻地迎着常有交易的人喊道:“呵,××哥,到清风阁去吃茶么?小店大放盘,交易点儿去!”
有时被唤着的那位居然站住了,走上柜台来,于是林先生和他的店员就要大忙而特忙,异常敏感地伺察着这位未可知的顾客的眼光,瞧见他的眼光瞥到什么货物上,就赶快拿出那种货物请他考校。林小姐站在那对蝴蝶门边看望,也常常被林先生唤出来对那位未可知的顾客叫一声“伯伯”。小学徒送上一杯便茶来,外加一枝小联珠。
在价目上,林先生也格外让步。遇到那位顾客一定要除去一毛钱左右尾数的时候,他就从店员手里拿过那算盘来算了一会儿,然后不得已似的把那尾数从算盘上拨去,一面笑嘻嘻地说:“真不够本呢!可是老主顾,只好遵命了。请你多作成几笔生意罢!”
整个下午就是这么张罗着过去了。连现带赊,大大小小,居然也有十来注交易。林先生早已汗透棉袍。虽然是累得那么着,林先生心里却很愉快。他冷眼偷看斜对门的裕昌祥,似乎赶不上自己铺子的“热闹”。常在那对蝴蝶门旁边看望的林小姐脸上也有些笑意,林大娘也少打几个呃了。
快到上灯时候,林先生核算这一天的“流水账”:上午等于零,下午卖了十六元八角五分,八块钱是赊账。林先生微微一笑,但立即皱紧了眉头了。他今天的“大放盘”确是照本出卖,开销都没着落,官利更说不上。他呆了一会儿,又开了账箱,取出几本账簿来翻着打了半天算盘。账上“人欠”的数目共有一千三百余元,本镇六百多,四乡七百多。可是“欠人”的客账,单是上海的东升字号就有八百,合计不下二千哪!林先生低声叹一口气,觉得明天以后如果生意依然没见好,那他这年关就有点难过了。他望着玻璃窗上“大放盘照码九折”的红绿纸条,心里这么想:“照今天那样当真放盘,生意总该会见好。亏本么?没有生意也是照样的要开销。只好先拉些主顾来再慢慢儿想法提高货码……要是四乡还有批发生意来,那就更好!”正在这时,朱三太来要利息了,林先生不得已,把今天的收入都给了她。而林小姐也赊账买了自己喜爱的布,林先生无可奈何只有苦笑。
又过了两天,“大放盘”的林先生的铺子,生意果然很好,每天可以做三十多元的生意了。林大娘的打呃,大大减少,平均是五分钟来一次。林小姐在铺面和“内宅”之间跳进跳出,脸上红喷喷地时常在笑,有时竟在铺面帮忙招呼生意,直到林大娘再三唤她,方才跑进去,一边擦着额上的汗珠,一边兴冲冲地急口说:
“妈呀,又叫我进来干么!我不觉得辛苦呀!妈!爸爸累得满身是汗,嗓子也喊哑了!——刚才一个客人买了五块钱东西呢!妈!不要怕我辛苦,不要怕!爸爸叫我歇一会儿就出去呢!”
林大娘只是点头,打一个呃,就念一声“大慈大悲菩萨”。客厅里本就供奉着一尊瓷观音,点着一炷香,林大娘就摇摇摆摆走过去磕头,谢菩萨的保佑,还要祷告菩萨一发慈悲,保佑林先生的生意永远那么好,保佑林小姐易长易大,明年就得个好女婿。
但是在铺面张罗的林先生虽然打起精神做生意,脸上笑容不断,心里却像有几根线牵着。每逢卖得了一块钱,看见顾客欣然挟着纸包而去,林先生就忍不住心里一顿,在他心里的算盘上就加添了五分洋钱的血本的亏折。他几次想把这个“大放盘”时每块钱的实足亏折算成三分,可是无论如何,算来算去总得五分。生意虽然好,他却越卖越心疼了。在柜台上招呼主顾的时候,他这种矛盾的心理有时竟至几乎使他发晕。偶尔他偷眼望望斜对门的裕昌祥,就觉得那边闲立在柜台边的店员和掌柜,嘴角上都带着讥讽的讪笑,似乎都在说:“看这姓林的傻子呀,当真亏本放盘哪!看着罢,他的生意越好,就越亏本,倒闭得越快!”那时候,林先生便咬一下嘴唇,决定明天无论如何要把货码提高,要把次等货标上头等货的价格。这时,传来日军轰炸上海的消息,顿时,人心惶惶,上海讨债的客人毫无通融地拒绝了林先生的请求。不得已,林先生只好到恒源钱庄去商借,谁知钱庄老板竟跟他要以前欠的六百元钱。
由于开战,商会让大家分摊军饷,林先生为了面子答应了。这时,出去收账的寿生回来了,林先生只得把大部分给了堵门要债的上海客人。党老爷敲诈他,钱庄压逼他,同业又中伤他,而又要吃倒账,凭谁也受不了这样重重的磨难罢?林先生感到这一次他准是毁了!
凄凉的年关,终于也过去了。镇上的大小铺子倒闭了二十八家。内中有一家“信用素著”的绸庄。欠了林先生三百元货账的聚隆与和源也毕竟倒了。大年夜的白天,寿生到那两个铺子里磨了半天,也只拿了二十多块来。这以后,就听说没有一个收账员拿到半文钱,两家铺子的老板都躲得不见面了。林先生自己呢,多亏商会会长一力斡旋,还无须往乡下躲,然而欠下恒源钱庄的四百多元非要正月十五以前还清不可,并且又订了苛刻的条件:从正月初五开市那天起,恒源就要派人到林先生铺子里“守提”,卖得的钱,八成归恒源扣账。
初四那天晚上,林先生勉强筹措了三块钱,办一席酒请铺子里的“相好”吃照例的“五路酒”,商量明天开市的办法。林先生早就筹算过:这铺子开下去呢,眼见得是亏本的生意,不开呢,他一家三口儿简直没有生计,而且到底人家欠他的货账还有四五百,他一关门更难讨取。惟一的办法是减省开支,但捐税派饷是逃不了的,“敲诈”尤其无法躲避,裁去一两个店员罢,本来他只有三个伙计,寿生是左右手,其余的两位也是怪可怜见的,况且辞歇了到底也不够招呼生意。家里呢,也无可再省,吴妈早已辞歇。他觉得只有硬着头皮做下去,或者靠菩萨的保佑,乡下人春蚕熟,他的亏空还可以补救。这时,从上海逃来许多难民,这些日用品就成了紧俏货,生意一时好了起来。这惹的要债的蜂拥而至,林先生没有办法,只得向商会会长求救,没料到的是商会会长却提出来要林小姐做卜局长的小老婆,林先生感到了祸不单行。不久,林先生被党部的人带走了。
林先生被扣,令一家人惶惶不安,商会会长用债务和卜局长要挟,寿生想尽办法抵出全部货物,终于赎回了林先生。林大娘决定要林先生和女儿逃走,在走之前,让林小姐和寿生成了亲,自己和寿生留下应付局面。
林家铺子终于倒闭了。林老板逃走的新闻传遍了全镇。债权人中间的恒源庄首先派人到林家铺子里封存底货。他们又搜寻账簿,一本也没有了。问寿生,寿生躺在床上害病。又去逼问林大娘,林大娘的回答是连珠炮似的打呃和眼泪鼻涕。为的她到底是“林大娘”,人们也没有办法。铺子里虽然淘空,但连“生财”合计,也足够偿还债权者七成,然而谁都想给自己争得九成或竟至十成。虽然有警察在,场面仍旧很混乱,有哭有叫的,有喊有闹的,还有的警察乘机占便宜……人们决定去党部告状,结果和警察发生了冲突,人群被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