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屋子里长出一棵香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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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你不是要来吗?好像,我是带着哭腔的。

哈哈。那边笑了,一串银铃般。骗你的啊,今天是愚人节啊。

哦——,我靠!原来是一个玩笑。

多么低劣的玩笑啊。我只需注意一下日历,只需问一下她没事来这里干嘛,她的玩笑或许就会被揭穿了。可是我竟没有问,我被突如其来的自以为是的兴奋击荡得蠢愚无比。我的单纯曾让她伤心,我想这次,这单纯会令她开心无比。

我沉默,说不出话来。

别告诉我你真的相信了啊!女人果真乐不可支了,别告诉我你订了房,洗了澡,换了新衣服,手捧了玫瑰,正傻呵呵地站在机场等我啊。

我说差不多正是如此。

女人再一次哈哈大笑,鬼才信!你以为愚人节你就可以胡说八道?开什么玩笑!

红色的铁伏在砧上,任一把大钳夹持,任两把铁锤反复锻打。老铁匠的小锤轻敲上去,如蜻蜓点水,小铁匠的大锤紧跟上来,似巨雷轰顶。柔软的铁像面团般变着形状,灼烫的火星在大锤落下的瞬间如烟花般迸散绽放。几点火光飞溅老铁匠腰间的牛皮围裙,又在霎时熄灭。围裙就像黄褐色的天幕,黑色的星光点点。

炉火熊熊,红和蓝的火焰缠绕交织。小铁匠气喘吁吁,挥锤的胳膊渐渐变得沉重,表情也开始痛苦。老铁匠看看他,停下手里的小锤。歇一歇喝口水,他说,你好像心不在焉。

小铁匠没有搭话。

因为这把刀?老铁匠问他。

小铁匠只好点点头。他用一条黑色的毛巾擦着彤红的脸膛,村里人都说你是汉奸。

还说你是小汉奸?老铁匠面无表情。

那是肯定,小铁匠瞪着老铁匠,干脆我们逃了吧!夜里咱们爷俩……

你觉得能逃出去吗?老铁匠仍然面无表情。

那也不打了!小铁匠把毛巾狠狠地扔到地上,不打能怎样呢?大不了是一死。

不打?老铁匠苦笑,不打铁,我们还是铁匠吗?他站起身,从熊熊炉火中钳出再一次变得柔软的铁,用力按到砧上。儿啊,开锤!

军刀在两个月以后打造完毕。青蓝的刀锋,弧形的刀柄,雕了简洁图案的刀鞘。刀似乎可以斩断目光和阳光,那是一把令人胆寒的好刀。小野小队长按时过来取刀,身边跟着四个持枪的日本兵。他盯着刀,嘴角不停抖动。他问老铁匠,全是铁的?老铁匠说,当然。小野再问,如何?老铁匠说,可试。小野就抽出腰间的军刀,哇哇怪叫着冲上来,一道寒光自上而下,直逼老铁匠。老铁匠微微一笑,手中刀轻轻一迎,“噗”一声响,小野的军刀,便折为两截。

小野向老铁匠翘起拇指,好快的刀!又摆摆手,示意身边的日本兵接过刀。想不到老铁匠却退后一步,说,刀暂时不能拿走。

不能拿走?小野愣住。

不能拿走。老铁匠说,刀柄上还没有刻字。

刻字?

这是规矩。老铁匠说,只有刀柄上刻了字,才算一把刀打造完毕,刀才算有了主人。如果你信得过我,后天过来取刀。

小野想想,再看看老铁匠,再想想,再看看老铁匠,然后点点头。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递给老铁匠。要刻得和这个一模一样,小野说,能办到吧?

老铁匠笑笑,没问题。

别耍花样啊!

放心!

后天我来取刀!

请!

可是第二天老铁匠就不见了,连同那把削铁如泥的军刀。小野暴跳如雷,他把全村人驱赶到一起,逼他们说出老铁匠的下落。当然没有人说。也许连他们也不知道。也许连小铁匠也不知道。——日本人早在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路口设下重重关卡,老铁匠的突然失踪,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愤怒的小野几次想毙掉小铁匠,可是他终未下手。他们正在村后山上修筑工事,这个时候他们需要一位强壮的铁匠。

一个月后的一个夜里,山上的壮丁们突然组织了一次暴动。他们用石块打死四个看守,然后四散而逃。尽管日本人的机关枪哒哒扫个不停,可是最终,还是有三十多人逃了出去。

小铁匠在突围中中弹身亡。据说他是这次暴动的组织者。据说他在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话。他说,爹告诉我,能屈能伸才是铁。

再后来,日本人就投降了。

多年后他们那栋老房子突然倒塌。在一个雨夜,伴着一道划破天空的闪电。人们在听到一声闷响后爬起来看,就惊呆了。

那房子,只剩下一面伫立的墙。

那面墙里,镶着一位伫立的老人。只剩白色骨架的老人。

风雨中,白色骨架岿然不动,似乎他的每一块骨头,都闪烁出红和蓝光泽。

红色像铁锈或者红的炉火。蓝色像刀锋或者蓝的炉火。

白色骨架的手里,紧握着一把刀。军刀。

……刀柄上清晰地刻着三个字:中国铁。

缩水

夹克是在这家小店买的。红色,立领,肘部打了夸张的补丁。牌子虽然眼生,款式倒还满意,价格也可以接受。试穿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一表人材。旁边的老板更是一个劲儿夸,说越看我越像年轻时的周润发。虚荣心得到空前满足,赶紧掏钱,直接穿了那件夹克离开小店。当时根本没想让老板打一张收据或者开一张发票,这样的服装小店,这样的杂牌夹克,这样的低廉价格,哪怕穿两个月扔掉也够本了。

想不到一个月以后它就不合身了。原因是缩水,并且只缩面料不缩里子,穿在身上鼓囊囊像一个麻袋包。心里自然有些窝火,不过也没有非回去找老板算帐的打算。心想出这点钱,也只能买个麻袋包了吧。

可是那天我正好经过这家服装店并且正好身披麻袋包,就想进去转一圈也行。不要求老板给我换掉或者退掉,起码也得让他知道这款夹克缩水并且缩得我早不周润发了啊!

缩水?老板的眼珠子瞪成两个乒乓球,不会吧!

怎么不会?本来夹克是为姚明买的,现在只能把它送给潘长江了。

不可能缩水。老板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这里从没有卖过缩水的衣服。

那也许我是第一位倒霉的顾客吧!不过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过来看看你……

你认识我?

扒掉皮我认识骨头。

肯定是你搞错了。这一排服装店从外面看都差不多……这夹克肯定是你在别处买的。

旁边的墙上就挂着这种款式的夹克,老板死不认帐的顽强作风实在令我钦佩。

这时进来一位男人,店里转一圈,目光最终落上那款夹克。老板急忙将夹克取下,连哄带骗给男人套上,然后将他生拖硬拽到试衣镜前。看看,老板拇指一翘,整个一周润发!

我笑了。老板回头朝我使劲挤挤眼睛。

男人显然比我精明得多。他将夹克脱下,翻来覆去地看。

开线吗?他问老板。

绝对不!老板拍着胸膛。

起球吗?

开玩笑!

掉色吗?

怎么可能!

缩水吗?

有意思!你逛遍整个城市能找到一件缩水的夹克?

男人转头看看我。你身上穿的不和这件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老板急忙说,他的那件缩水,你的这件不缩水。这就是真货和假货的区别!

男人继续问我,是在这家店里买的?

他的话突然让我看到将夹克换掉甚至退掉的希望。

就无耻地对男人说,不是。

男人凑过来,抖抖手中的夹克请教我,那你说它会不会缩水?

我说肯定不会。老板说的对,现在哪有缩水的夹克?

男人考虑一番,成交。欢天喜地地拎着夹克离开服装店。

老板盯着我看了半天,说,够意思!

我说那你得也意思意思。

老板说退掉衣服是不可能的,你不要心存侥幸。给你退了,刚才这件岂不白卖了?再说你花那点钱还想买个啥?

我说那我刚才岂不是白帮你忙了?

老板说当然不会让你白帮忙。他打开抽屉,摸出一盒烟,塞给我,说,小意思。

真想把烟砸到他脸上,结果却把烟揣进了口袋。

临走前我对他说,你这样欺骗顾客,就算有关部门不追究你,你这店也撑不了几天。顾客就是上帝,这句话你不懂?

老板说这句话我太懂了。可是我这店不仅开了好几年,而且生意一天比一天好。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我不缺拖儿啊!

你拖儿很多吗?

当然!凡在我店里买过衣服的人,基本都会在某一天里变成我临时的拖儿。老板指指我,比如你。

听得我头皮发麻,赶紧逃出小店。走上大街,口袋里那盒烟蹦跳不止,夹克也似乎变得合身。我想可能是我也跟着缩水了吧?刚才那件事,干一次,身体就会缩水一次;干两次,身体就会缩水两次……常干常缩,终会变成耗子般大小吧?

刘大耳朵和他的弟弟

刘大耳朵只有一只耳朵。小时候他和弟弟顽皮,一起掉进了枯井。三九天,冬暖夏凉的井底也成了冰窨。两天后他们被父母救出来,弟弟平安无事,他却失去一只耳朵。是冻掉的。母亲说那时他的耳朵像一块透明的薄冰,撞击着井壁,叮当有声。

剩下的那只耳朵,就疯了似地长。村人说那是他把营养全部供给了这只耳朵。耳朵又厚又长,厚比烧饼,长可比肩。刘大耳朵在村里闲逛,肥墩墩的耳朵摇摇颤颤,就像西行的唐僧。

刘大耳朵一辈子没娶上媳妇。不仅因为他长了一只丑陋的耳朵,还因为他不务正业。

很少有人看过他下地。每天他在村子里晃,或者去村边的小河抓鱼摸虾。他躲藏在草丛中,等洗衣的婆娘们靠近了,猛地蹿出来,丢过去一块石头。石头击起的水花打湿了婆娘们的衣服,她们就扯开嗓子骂,刘大耳朵你这个贱手!刘大耳朵不恼,嘿嘿笑着从她们身边经过,一个猛子扎进河里。一会儿,从水里钻出个只长了一只耳朵的脑袋,手里掐一条半斤重的鲤鱼。

刘大耳朵游手好闲。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出息。

他的弟弟却完全不同。弟弟肯干,肯钻研。他买了村里第一台手扶拖拉机,他在山上栽了十亩果树,他盖了村里惟一一栋小砖楼。有时他劝哥哥说,你也包十亩果园吧。刘大耳朵说有用?他说当然有用,我还不是从栽果树开始的?刘大耳朵想了想,说,不干。再想想,又说,就我这模样,赚多少钱,都不会有女人看上我。弟弟就不高兴了,他说你又没赚过钱,怎么知道女人看不上你?刘大耳朵撇撇嘴说,就算看上了,也是看上钱。不干!

每一天,仍然在村子里游荡。后来他逛烦了,就隔三岔五往镇上跑,晚上醉熏熏回来。一开始村人纳闷,刘大耳朵不干活,哪来喝酒的钱?可是他们马上就搞明白了。他们发现了刘大耳朵偷鸡摸狗的勾当。

一开始,刘大耳朵并不偷什么值钱的东西。村里人放在院子里的锄镰锨镢,挂在院子里的晾晒衣服,都是他下手的目标。那时偷这些东西很容易,院门没插,他大摇大摆走进去,拿了就走。后来村人加强了防范,他的成功率就降低了很多。那时他的胃口也大了,竟然打起粮食、自行车甚至钱包的主意。他偷过几次,都被村人当场抓获。他被暴打过几次,有一次,几个村人把他扭送到镇派出所,可是走到派出所门口,却又放了他。乡里乡村的,都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从此刘大耳朵果然不偷了。没事时,他往弟弟家里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看就是一天。弟弟仍然劝他,劝他养鸡劝他养牛劝他栽果树。弟弟说,只要你干,我借你本钱。可他就是不干。这样弟弟就没有了办法。总不能拿刀子逼他,哥这一辈子算完啦!他是在娘面前说下这句话的。那时刘大耳朵正捧着饭碗在院子里吃饭。刘大耳朵一直和娘住在一起。

其实,这之前,尽管兄弟俩的性格截然不同,尽管弟弟常常数落自己的哥哥,可是两个人总还没有太大的矛盾。让他们反目成仇的原因,是刘大耳朵突然偷了弟弟的彩电。

弟弟和婆娘下地去了,刘大耳朵一个人留在家里看电视。中午他们回来,哥哥和电视都不见了。婆娘说是不是哥把电视抱去换酒喝了?弟弟说不会吧?直等到晚上,刘大耳朵才从镇上摇摇晃晃地回来。弟弟问电视是不是被你拿走了?刘大耳朵说是被我借走了。弟弟问哪去了?刘大耳朵拍拍肚子,打一个酒嗝,说,在这里呢。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他说这是剩下的钱,还够喝上半个月。

那天弟弟动手打了刘大耳朵。他不是心痛自己的电视,他是心痛自己的哥哥。他想哥怎么能这样?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他怎么能偷到自己的弟弟?

弟弟从此不让哥哥再踏进他的家门。刘大耳朵只好再一次对村里人下手。村子几乎被他偷个了遍。派出所他也进去过几次,每次都是弟弟花钱,把他保出来。尽管弟弟不愿意,可是他没有办法。这世上,刘大耳朵只剩下弟弟和一位70多岁的老娘。

弟弟以刘大耳朵为耻。他不愿意见到他,谈起他。有时,他甚至对自己的亲哥下了最恶毒的诅咒。

刘大耳朵继续偷鸡摸狗,一连好几年。

那天刘大耳朵偷了两只鸡,被发现,被追着打。追他的是三个兄弟,是村子里的霸王。刘大耳朵仓惶逃蹿,跑到了河边。追兵越来越近,刘大耳朵慌乱之下,跳下了河。是冬天,河水虽未结冰,却是冰凉刺骨。刘大耳朵在河里扑腾了几下,就沉了下去。三兄弟拿了扒勾捞,直捞到天亮,才把刘大耳朵从水里捞出。尸体早已僵硬。

弟弟听了哥哥的死讯,很伤心。可是很快他就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不仅他,除了娘,村里的所有人都有这样一种感觉。

娘死前,把刘大耳朵的弟弟叫到面前,她说,你不要恨你哥。

他说,我不恨。

娘说,你知道你哥的耳朵是怎么没的吗?

他说,冻掉的。

娘说,不是。你们在井里饿了两天,马上就要饿死了。我去救你们的时候,你哥抱着你,一只耳朵已经没有了。你在他怀里,满嘴是血。你们都昏了过去。

他愣住。他说难道是我啃掉了哥的耳朵?

娘说,不知道。反正我见到你们俩的时候,你满嘴是血,你哥少了一只耳朵。

他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娘说,这事没人知道。你,你哥,村里人,都不知道。也许不是你啃掉你哥的耳朵,也许就算你不啃他的耳朵,也饿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