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电话给他的父亲。父亲说真的吗?他说真的。父亲说真的?他说真的。父亲沉默了十几分钟,然后挂断电话。父亲的头发已经花白。父亲没有能力还上那笔钱。甚至,没有能力还上那笔钱的父亲,没有资格批评他的所为。面对那样一笔债,父亲没有任何办法。
有人敲门。他看到隔壁的男人正捧着一碗面。空心面,男人说,答应做给你尝尝的。
他想起来了。搬进这个大院的那天,男人对他说,我会做空心面,绝活,哪天做给你尝尝。那时他认为,那不过是男人的套话。
你慢慢吃。男人抱歉地说,只做了一碗,料放的也不多,要搬走了,懒得再去买。今天不做这碗面,怕是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愣一下,接过那碗面。怎么当真?他说。
当然要当真。男人说,不能让自己欠了心债……答应了,就等于欠债了。
他不安起来。他盯着那碗面。他盯着男人。他盯着窗外。他盯着那个黄昏。
如果不还呢?他说。
那还能叫个人?男人说。
男人的话加深了他的不安。一种莫名的惶恐从四面八方向他挤压。他开始慢慢地吃面。他说,面不错。
几天后他回到了医院,他的出现让年轻的院长张大了嘴巴。他说现在我仍然没有钱还给你们。不过我在附近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可以每月还上一点点。我想我会还完这笔债。
院长看他絮絮叨叨的样子,笑了。他在他的肩膀上使劲捶了一拳。他说,好小子!
心病
那晚她的心情很糟。因为男友答应为她买的皮鞋,终于没有兑现。那皮鞋需要一千多块钱,摆在华联商厦的橱窗,她已经留意了很久。
男友是市立医院的大夫,他们相恋了五年。近来他们遇上一些麻烦,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让他们大吵一场。所以男友提起那双皮鞋。他知道她喜欢。当然一双皮鞋说明不了什么,但这至少可以证明他在乎她。一千多块钱,对他来说,不是小数目。
她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人。那双鞋,她只是喜欢,并非非要不可。可是那晚,她仍然很伤心。
那晚男友告诉她,白天,一位病人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偷偷跑了。这等于从此赖掉一万六千块钱的医疗费。这一万六千块钱,需要他们骨科的所有医生来赔。骨科共十六名医生,正好一人一千块,从工资里直接扣除。
她不知道男友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很想亲自去问问那个年轻的院长。可是她不敢去问。她怕他真的在骗她。她怕男友只是为不买鞋寻一个借口。假如他在撒谎,那么,她和他的爱情,也许果真走到了尽头。
那双皮鞋,仍然摆在华联商厦的橱窗。每一次经过,她都站在那里,看一会儿。似乎那双鞋正在嘲笑她,以及他们的爱情。
她听过类似的故事。医院的病人偷偷逃走,欠下永不用还的债。可是她想不到,这样的事情,会在某一天,突然跟他扯上关系,跟她扯上关系,跟新皮鞋扯上关系,跟他们的爱情,扯上关系。
她的心情坏透了。
她在某个住宅小区,开着一个小超市。面积很小,生意清淡。她的超市从没有丢过东西。甚至,几乎从来没有陌生人,到她的超市买过东西。可是那些日子,她总是盯紧了每一位顾客。她也许相信男友的话吧?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是好人。他们会突然逃走。
一位农民工打扮的男人正在货架前挑选。是陌生人。她在不远处盯着他看,让他浑身不自在。后来她去收银台接电话,正聊着,他急匆匆往外走,神色怪异。她拦住他,她说你身上,藏了什么东西吗?他说没有。她说没有吗?眼睛像一把刀子。他说什么东西?她说我问你呢。他说没有。她再一次盯住他几秒钟,然后冲他摆手。她说没事了你走吧。
她认为自己,好像敏感得有些过份了。
电话是男友打来的。说要找她谈谈。她说还有谈的必要吗?那几天,他们的爱情,正一步一步走向终点。当然不是因为那双鞋。但无疑,那鞋,在他们之间堆满炸药的时候,起到了一根火柴的作用。
农民工模样的人已经走远。她盯着他的背影,冲着电话说,要不我们分手吧。男友说你刚才跟谁说话?她说一个顾客,我还以为他偷拿了东西要逃。男友笑了,他说你以为全世界都是贼?她说要不我们分手吧。男友说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男友说因为那双鞋?她没有回答。
其实她仍然对他们之间的爱情,抱着希望。她的话并不理直气壮,甚至经不起一句最拙劣的情话的冲击。
几天后男友再一次给她打来电话,他说晚上我去找你,给你买那双鞋。她说不是要扣掉一千块吗?男友说不用扣了,那个偷偷溜掉的病人,又回来了。
那一刻她才真的认为,他们之间彻底完了。因为男友的借口太过幼稚和卑劣。每当她的话威胁到他们之间的感情,那个病人就会适时地逃走和出现。现在他认为自己的男友是世界上最小气的男人。当然,她指的不是那双鞋,而是他的谎言。
晚上男友一遍遍敲她的门。她没有去开。现在她终于逃离了他们的爱情。因为一双鞋。因为男友为这双鞋,编造的两个谎言。
心路
女人挡在面前,盯着他的脸。他认为那是一种嘲弄的表情。尽管那嘲弄里面,也含着宽容。
他往外走。他走得很慢。阳光照着他发缝里的点点铝屑,闪闪发亮。
很小的铝合金门窗厂,他是下料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操一把电动圆锯,把一大堆型材,切割成合适的角度和尺寸。这工作当然很无聊,薪水也很低。所以,他很痛苦。
其实他完全有机会摆脱目前窘迫并糟糕的生活。那个扎着宽领带的酒店经理找过他两次,说,听说你会一手绝活?他说是。那经理说,能不能给我表演一下?他说好。于是他开始揉面,在面团的中间插一根擀面杖,待揉好面,拔出擀面杖,扯住面团的两端,往两边拉。他想他会拉出细如发丝的空心面,像在乡下的家里一样。可是,他没有成功。
经理问介绍他来的工友,他吹牛吧?工友说,不,他经常做给我们吃,那面是空心的,细得像发丝一样……经理说那好,你再试一次。如果真有这样的绝活,来我的酒店,月薪至少三千,没说的。于是再来,仍然不成功。他急了,急出一身汗。他说,怎么回事啊?
那经理走了,他继续呆在门窗厂。其实他知道空心面没有成功的原因。因为他害怕。他害怕那个城市。一年前他在那里闯了祸,在一个街口,用啤酒瓶打翻一个百货店的老板。当然错不全部在他,他去买东西,那个百货店老板找他的茬。他记得百货店老板躺在地上,手里抓着刀子,似将杀的猪般嚎叫。他说别让我再遇到你,我会宰了你。于是他跑了。跑到另外一个城市,混进了门窗厂。想起这些事他就害怕,手就哆嗦。他知道那个百货店老板会还这笔血债,他还知道那个酒店,就在百货店旁边。
后来那经理又找过他一次。其实他很想去。甚至他想,哪怕百货店的老板给他一刀子,只要不捅死他,他就赚了。可是当他手里揉着面团,人就胆怯了。他劝自己好好拉面,一定要成功。可是不行,他再一次失败。
他决定放弃。
那天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上大街。他拐进一个小区,稀里糊涂钻进一个小超市。他看到货架上摆着一瓶酒,他拿起来闻,很香。这时他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喝酒了。超市里除了他,只有一位女人,正在收银台那边打着电话。于是他做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举动。他把那瓶酒藏进口袋,大模大样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他想,他这么做,也许想试试自己的胆量。她拦住他,她说你身上,藏了什么东西吗?他说没有。她说没有吗?眼睛像一把刀子。他说什么东西?她说我问你呢。他说没有。她再一次盯住他几秒钟,然后冲他摆手。她说没事了你走吧。
那一刻他几乎崩溃。他几次想掏出藏在口袋里的那一小瓶酒。他不再去管什么空心拉面,什么酒店,什么月薪三千,什么百货店老板的刀子,他只想她能够放过他。放过他,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当她真的放过他,他却感到了无尽的悲哀和羞愧。因为,他从女人的脸上,看到了嘲弄的表情。
尽管那嘲弄里面,也含着宽容。
有些事情是不可回避的,既然做了;有些错误是不可原谅的,既然犯了。可是世上至少还有宽容。尽管这宽容,有时候,的确会让一个人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他想。
他喝掉那瓶酒,然后乘车去那个城市。他找到那个酒店,做了一次空心面,这一次,很成功。
他找到那个百货店老板,他扒开衣服,他说,捅我一刀,两清。那老板就笑了,他拍拍他的肩,他说,有种,兄弟!
他坐着汽车往回赶。他想等下了车,他就赶回那个超市,偷偷往货架上放十块钱。然后回到住处,为那个瘦弱的年轻人,做一碗空心面。
答应过他的。当然要还。
我曾经是那条狗
去公园的路上,老吴给孙子小宝买了一只烤鸡腿。到了公园的健身场,老吴和几个相识的老哥们一边聊着天,一边把腿伸到单杠上面去压。旁边的小宝看了一会,觉得很没意思,就一个人跑到一条石凳旁,看蚂蚁搬家去了。
老吴正兴致勃勃地换压着另一条腿,突然听到小宝在那边嚎啕大哭。隔着一个篮球场,老吴大声问小宝,你怎么了?小宝不答,继续嚎啕,并有了满地打滚的迹象。
老吴赶忙跑过去,问,你哭什么?小宝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用手一指,他抢了我的鸡腿!抢了你的鸡腿?老吴看看,果然,小宝的手里是空的。再顺着小宝指的方向看,一个瘦小的背影正匆匆离去。
你等一下!老吴大声喊。那人似没有听见,继续着急匆匆的步子。说你呢,你站下!老吴再喊,那人就站下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极不情愿地转过身,笑咪咪地朝老吴走来。老吴发现,他的手里,果然拿着一只啃咬过的烤鸡腿。
那是一个落魄和憔悴的男人,杂乱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额头的皱纹里满积着污垢。那张脸很瘦很长,颧骨凸起,形状很像厨房里生了铁锈的金属汤勺。此时这个汤勺,正冲着老吴尴尬地笑。
我没有抢,汤勺脸男人咧着嘴说,我是拣的,从地上拣的。
他抢的!小宝当然不依。
别急别急慢慢说,老吴盯着面前的男人,到底怎么回事?
是拣的。男人说,我怎么能抢一个小孩子的东西呢?……他把鸡腿扔在地上……不要了……他一边玩去了……鸡腿不要了……我真的是拣的——像这样。男人在牛大爷面前弯下腰,他把腰弯得很深,做了一个拣的动作。
老吴低头看看小宝,你把鸡腿扔了?眼睛里有了怒气。
我没有扔!我拿鸡腿喂小蚂蚁……他抢了我的鸡腿!
你是说你拿鸡腿喂蚂蚁?
小蚂蚁饿了,我拿鸡腿喂……他就抢了我的鸡腿!
你拿鸡腿喂蚂蚁,然后去一边玩了,他就拿了你的鸡腿——是不是这样?
是。可是小蚂蚁饿了……他抢了我的鸡腿!
老吴再一次仔细观察着面前的男人。他的脸色蜡黄,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他的眼神黯淡,此时却露出极其难堪和惊慌的表情。他穿着一件附近工地上民工们常穿的那种沾满污垢的蓝色工作服,由于身材瘦弱和矮小,给人的感觉,就像披着一件宽大的蓝色泥土织成的斗篷。
沾了那么多蚂蚁……你拣它有什么用呢?老吴像是在自言自语。
哦……哦……当然有用……喂狗……对,是喂狗。冲一冲就可以了……男人躲闪着老吴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说。
其实他根本不用躲闪,甚至不必回答。此时老吴的眼睛,已经停留在远方。
你走吧,对不住了。老吴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千万别见怪。
男人没有说话。老吴发现他的下巴突然轻微且急速地抖动。这抖动牵扯了眼角的肌肉,眼睛便被扯得有些莫名得大,几乎盈出了里面的泪水。只是男人还在尴尬地笑——他试图笑得自然些——但显然他无法做到。于是他的整张脸,变得怪异并且恐怖。
老吴突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悲哀。他想起他的青年时代。他想,面前的这个男人,不就是多年前的他么?!
老吴带着小宝往回走。小宝嚷着,为什么要让他拿走我的鸡腿?他的狗,很重要么?
是的,很重要。老吴叹了一口气说,很多年前,爷爷就是那样的一条狗。
围剿
某天你闯进一处世外桃源。这里有枯藤老树,有小桥流水,有隔户杨柳,更有白髯老者和十八女儿。你认为这是一处圣地。你迷恋上这一处圣地。你打算在这里定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当然,所有人都欢迎你。
当然,这里也并不太平。
一年后有人追杀过来。那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将士们骑着身经百战的战马,士兵们手持无坚不摧的长矛。你和村民们仓皇迎战,用了锄头和镰刀。大战过去,尸横遍野,你的桃源血流成河。
他们彻底将桃源占领。从此,桃源成为他们的桃源。
整个桃源,只有你一个人逃了出去。
其实你知道,他们的目标只有你。几年前你是一位侠客,仗剑行走江湖,结下不少怨家。你想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可是江湖还在,终有一天,它主动找到了你。
你连累了桃源。他们为你而死,你却苛且偷生。
你浪迹了一年。你浪迹了两年。你浪迹了三年……
万般无奈之下,你投奔了以前的兄弟。你说服他们,出兵围剿桃源。
功夫不负有心人。你真把他们说服。
你率领一支精锐部队,杀回桃源。桃源再一次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们将桃源收复。
你们打扫了战场。
修复了粮仓。
打开了监狱。
在监狱里,你竟然看到了你爹。
您怎么在这里?你惊奇地问。
我找你来了。你爹说。
您怎么会被关在监狱?
他们把我关起来的。
他们把您关了多长时间?
关了三年。
他们没打算杀掉您吗?
打算。时间定在下个月初一。
他们折磨您了吗?
天天打。
您为什么不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