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其实那一天,我根本没想打破那个预定的结局和龌龊的规则……我也是在表演……我之所以射门,是因为我想让自己的表演更真实一些……我比所有人都无耻……我本想一脚将球踢飞,哪想由于技艺不精……
于是,他再一次从英雄,变成一位职业道德的沦丧者。
可是后来节目播出时,这一段被掐掉了。只因为这个时代,需要一位英雄。
所以,他仍然是英雄。
哪怕他是虚假的。哪怕连他都承认,他是虚假的。
阴谋
同大多数人一样,他上班前与妻子吻别,周末陪妻子逛各个商场,逢节日给妻子买大捧的鲜花,偶尔也会在厨房里大显身手。他爱他的妻子。他曾经跟朋友说,我这老婆啊,给我三宫六院我都不换。
他的话是真的。因为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他不赌博,不抽烟,很少喝酒。尽管是部门经理,却慎于风月。可以说,他是一个标准的模范丈夫,无任何不良嗜好。经常有朋友劝他,晚上出去玩玩吧,人生苦短,放纵一下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笑笑,不说话。他想,这哪能呢。
一次他去外地谈一笔业务,邂逅一位很美丽的女子。他们聊了很多,彼此都有些相见恨晚。末了,女子对他恋恋不舍,并约他一起共度良宵,他却被吓出一身冷汗。回来后他没敢把这件事告诉妻子,跟朋友说时,却被朋友们嘲笑了很长时间。更有人说,你还算个男人吗?这句话,让他难受了很长时间。
这以后,他变得更少外出。晚上没事,便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看书。这样看了一段时间,四十多岁的他竟突然对文学产生兴趣。他开始写诗,写情诗,先是自己欣赏,后来试着投给一些报刊,竟然发表了很多。
有时候,他把他发表的诗拿给自己的妻子看,她就纳闷,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会写诗?他笑。她再问,哪个美女把你刺激成这样?他再笑笑,哪有什么美女啊?妻子便不再问,她好象对他很有信心。倒是他们的保姆娟子站在一旁,两眼闪闪发光地盯着他,流露出无限崇拜。
娟子长得不错,细皮嫩肉的。他的朋友中有见过娟子的,都这么说。
有那么几次,他在书房里看书,很晚了,娟子陪着他,给他续些茶水,或呆在一边不说话,只是偶尔瞟他一下。他觉得这很有些红袖添香的味道,这样想着,心里便得意起来。有时候娟子站在他的身后,他可以闻见娟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少女所特有的甜甜的气味,这时的他,竟也有些心猿马意了。
更严重的是,有时候娟子还会主动靠上来,在他的背后轻轻地蹭着,他一边不露声色地躲闪,一边却对这种感觉产生出许些依恋。他认为自己很无耻,可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的感觉不会骗人。
他爱他的妻子。他说,给我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都不换。
即使他有了跟娟子温存一番的想法,他也仍然是这么想的。
娟子不停地跟他暗示着什么,他懂。他拒绝过,有一次,午后,妻子不在家,遭到拒绝的娟子伏在他的书桌上嘤嘤地哭了,这让他手足无措。那时他认为,他远比娟子伤心。
他想起朋友们嘲笑他的那句话:你还算个男人吗?然后,他又想起另一句:人生苦短,放纵一下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考虑了很久后,他想,真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所以那一天,他支走了妻子,他认为,这是自己的阴谋。
他写了些诗,打印好,他把诗稿交给妻子。他让她去商场给他买一些东西,顺便把这些诗稿送去邮局。他想这样一来他与娟子至少有三四个小时的独处时间。做这些事时他很冷静,他觉得这一切天经地义。尽管妻子有些不愿意,但他还是看到妻子仔细地化了妆,然后消失在街口的拐角。妻子消失的一霎,他的心又咚咚咚地跳起来。
他想,仅此一次吧,仅此一次。
他和娟子拥抱,接吻。他们越来越疯狂。可是在解开娟子的一粒钮扣的时候,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怒气冲冲的妻子。
任何解释都没有用了。没有人会相信。妻子说怪不得你对我这么好。妻子说怪不得你开始写情诗。妻子说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仿佛,他写诗,他对妻子的万般好,都成了错误,都成了阴谋。仿佛,他与妻子的婚姻,也是他的阴谋。
妻子闹着和他离婚,哭得天昏地暗的。他求她,没有用。
最终他们还是离了。
有朋友嘲笑他,他们说,一个农村的土妞儿,抵得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笑笑,苦笑。其实,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娟子。
后来他知道,其实妻子在几年前就开始怀疑他对爱情不专一,尽管连她自己都承认,这种怀疑毫无根据。而他,却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为自己的妻子,制造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把柄。
因为长裙
女孩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揽着男孩的腰,一手提着自己的长裙。雪白的长裙,阳光下耀眼。
男孩的自行车风驰电掣,女孩却仍然嫌慢。再开快些再开快些!女孩快活地笑着,仿佛,她的男友正在驾驶着宝马或者奔驰。男孩得意起来,一边脚下生风,一边回头说,亲我一下?眼波柔情似水。女孩娇嗔着去你的。她松开提着长裙的手去推挡男孩的脸。
所以出事了。
男孩忽然感觉自行车像被什么拽住,然后,他们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倒。男孩听见女孩发出极高分贝的尖叫,伴随着一种撕裂的声音。
男孩爬起来,他的胳膊擦掉了很大一块皮。女孩坐在地上,狼狈不堪地,眼睛里挤着泪水。男孩慌了,他想扶女孩起来。
你别碰我!女孩急了。男孩看到女孩的长裙被挤进自行车的后轮,此时她正用一只手胡乱地往外拉扯。
男孩想把自行车扶起来……
你别碰车!女孩慌张地喊着。她的长裙被男孩刚才的动作拽得更紧,露出腰间很大一圈的洁白皮肤。
已经有行人在围观了。他们无动于衷。笑。
男孩蹲下来,一手捂着女孩的腰,一手帮女孩向外拉扯着长裙。长裙被车辐条毫不讲理地纠缠着,满沾着黑色的润滑油。男孩手忙脚乱地拽拉着,女孩的长裙却被越挤越紧。
男孩再一次挪动自行车。他转动着车轮。他认为,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些。
你别动车!女孩的眼泪滴下来。此时她的长裙,被男孩又一番弱智的举动,扯得更紧,褪得更低。
她腰间的皮肤在阳光下闪光。
围观者已经有人笑出声来。
男孩也急了,他说你别怕你别怕。他站起来,飞快地跑进旁边的一家五金商店。一会儿出来,他的手里多了把剪刀。
你干嘛?女孩吓傻了。
剪断裙子算了!男孩比划着。
女孩终于号啕起来。她说不要啊!她说你别碰我!她说你滚开!女孩语无伦次。
女孩知道,如果把长裙剪断,那么她站起来时,留在身上的那可怜的一小截,将肯定包不住她的屁股。她受不了路人那种幸灾乐祸的眼光的侮辱。
女孩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在一条繁华的马路,突然有了绝望的感觉。
一辆出租车“嘎”地在他们身边刹住,车窗摇下,露出一张长满粉刺的脸。你,快剪!脸对男孩说。你,剪完后快上车!马上送你回家!脸对女孩说。
他的车恰好挡住了围观者的视线。
剪刀终于落下。女孩几乎飞上了车。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踮起脚尖,看到了女孩一闪而过的粉红内裤。
男孩和他的剪刀被扔在那里。女孩在车上不停地哭。
半年后,女孩嫁给了那个出租车司机。她认为自己并不幸福。
但她想,不管如何,也得有一辆真正的车啊!
幸会
去作协开会,会后,一顿像模像样的宴席是少不了的。宴席设在一家酒店的一层,摆了满满八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想不到,我们这个人口不足四十万的小城,竟有这么多作家。
很多作家们彼此认识,于是相互串桌,就成为席间一大风景。那时我正开着一瓶干红,一个大胖子挤到我旁边,和对面的一个作家客套几句后,开始盯着我,上下左右地看,看得我好不自在。
“阁下哪位?”胖子冲我抱拳,很有些明清侠士的味道。
“在下周海亮。”我说。
“幸会幸会。”胖子再抱拳,“您的作品我读过很多,有……,有……,相当不错,相当感人!”
“客气了。”我笑笑,把那瓶干红递给他,“麻烦老兄帮忙打开这瓶酒。”他所说的那些作品,有些是我的,有些是别人的,比如苏童的,胡适的,李清照的,等等。
胖子轻易就打开了那瓶干红,冲我笑笑,很得意的样子。我们开始推杯换盏,很快,酒桌上就多了两位关公。两位关公再喝,关公们的舌头的就都大了,话也开始放肆起来,段子一个接一个,只荤无素。胖子拍着我的肩膀,说:“海亮啊!看看那边,看看她。”
我顺着他用舌头指引的方向,看到一位姑娘。姑娘正低着头吃凉拌黄瓜,脸蛋红扑扑的。我问他:“看她干嘛?”
“美女作家啊!”他说。
“关咱们什么事?”我把他亲笔签名的着作像语录本一样捧在胸前。
“也没什么事,认识一下嘛。”他说,“这女的,叫美兰,听说人很那个。……当然文章写得很好,不过,听说人很那个。……好像有个外号,叫‘公共厕所’,……你懂我的意思吗?美女作家美兰,未婚,还一个人住,很那个。”
胖子又开了一瓶干红,我们接着喝。后来我看见美兰那桌有我一位熟识的朋友,就拉着胖子,挤了过去。
我和那位朋友相互恭维了几句,就开始和美兰打招呼。美兰见了我,很开心的样子,眼睛弯弯的,像两个可爱的小月亮。
“我叫周海亮。”我说。
“哇!”美兰站起来,和我握手,“幸会幸会!原来周海亮是您啊!我读过您的很多作品,比如《红高梁》……”
我告诉她,《红高梁》是莫言写的。
“……那我读过您的《白鹿原》……”
我说《白鹿原》是曹雪芹写的吧?
“反正我读过您的很多作品,记不住了就是。”美兰翘起小红嘴,模样楚楚可怜,模样楚楚动人。
说话间,胖子又开了一瓶干红,动作极快。好像他是作协派来给我们开酒的。胖子、我、美兰开始喝酒,我们轮流向美兰灌酒,美兰有些招架不住,说:“别再让我喝了。醉了可怎么办呢?”
胖子说没事,醉了海亮可以送你回家。
我说你就喝吧,醉了不是还有作家胖子吗?
美兰说:“那好,那我就喝了。醉了你们可要送我回家啊!我家住在……,搭车,十五分钟就到了。”美兰的舌头也大了,但语速很快,怎么听怎么像柬埔寨语。
“没问题没问题。”我和胖子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正和美兰喝得高兴,又来了位胖子和我都认识的大作家,他拉我们过去,硬要讨论一番他的一个长篇。于是我们恋恋不舍地和美人儿美兰暂别,讨论文学的魔幻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去了。
这一讨论,就是半个多小时。回头看,美兰早已不见了。
“这个美兰,怎么不吭一声就走?”胖子说,“她刚才说的住址,你听清了吗?”
“当然没有。”我说,“我又不懂柬埔寨语。你听清了?”
“谁听清谁是孙子。”胖子说,“这个美兰!她怎么这样?”
其实美兰没怎么样。我以为。
吃完饭,和胖子告别,拎着他的着作,我一个人晃上大街。风吹得我好生舒坦,于是在心里,也有了一种非份之想。
我搭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那是美兰的小暖窝,我想去碰碰运气。其实,别说她在说柬埔寨语,就算她在说火星话,这么关键的句子,我也能听懂,并且印象深刻。
谁听不懂谁是孙子。
汽车转了几个弯儿,司机说到了,收了钱,把我轰下车。我一看,火气腾一下上来了。好你个美兰,竟把我给耍了!这哪是什么住宅区?明明是公共厕所嘛!
难道美兰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恰好有些内急,便往厕所里跑,心中庆幸还带着胖子的着作。却和一个边系着裤带边打着酒嗝边往外走的人撞了个正着。
我一紧张,竟冲他一抱拳,“幸会幸会……”
细看此人,原是胖子。
心债
几天来他一直回想起那个黄昏。他认为自己阴暗并且无耻。隔壁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他知道那个农民工打扮的人即将搬走,也许正在收拾屋子。好像他在另外一个城市找到另外一份工作,正奔向一种真实的成功。可是自己呢?过几天,自己也要搬走,只不过,他是在逃离。逃离一座城市,以及压在心头的债。
两个月前,在车间里,他突然昏倒。后来他在医院里醒来。醒来后,主治医师告诉他,他得做一个手术。手术需要五万块钱,短时间内必须凑齐。他打电话找到老家的父亲,几天后父亲赶来,带着很大的一包钱。很大的一包钱,正好五万块。一块的,五毛的,一毛的,都有。父亲说你先做手术,别的不用你管。
事情并不像他和父亲想像得那样简单。因为他们的钱远远不够。手术做完后,他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后期治疗,这仍然需要很多钱。父亲找到主治医师,求他先为自己的儿子做手术。他说了很多话,他的话让那位主治医师不停地抹眼泪;主治医师找到院长,求他让自己先为那个农民的儿子做手术。他说了很多话,他的话让那位年轻的院长不停地叹息。
手术很成功。可是他必须继续呆在医院。父亲回了老家,却没有再借到一分钱。医生给他用最好的药,打最好的针,送他最灿烂的微笑。越是这样,他越不安。他知道自己欠下医院很大的一笔钱。他不知道,这些钱,靠什么来还。
他一直回想起那个黄昏。那个黄昏,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他走得很快。他一直把头低着,不敢抬起。好像大街上所有人都在看他,都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他知道自己,从此,真的欠下一笔债。
良心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