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土路上行走,她看到墙上突然多出很多标语。字写得很大,黑体,红色,像愤怒的拳头,像淋漓的鲜血。她只认识两个字,打倒……。打倒什么呢?为什么要打倒?凭什么要打倒?她不知道。那两个字写得杀气腾腾,让她惊恐万分。她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她看到母亲黑色的脸。
母亲的手里,拿着她的太阳裙。
母亲说,你爸终于出事了。
她问,我爸出什么事了?
母亲说,这裙子不能穿了。
她问,为什么不能穿了?
母亲说,你爸终于出事了。这裙子不能穿了。
她问,我爸出事了和裙子有什么关系?
突然母亲表情狰狞。她不知道那一刻,面前的女人,到底还是不是她的母亲。母亲从旁边抓起一把剪刀,疯狂地剪着她的太阳裙。母亲一边剪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剪。母亲的剪刀就像魔鬼的利齿,将她的太阳裙撕咬得遍体鳞伤。后来母亲的哭和笑混成一体,变成疯狂且绝望的嘶嚎,而她的嘶嚎,远甚过母亲。她冲上前去,试图从母亲手里夺过太阳裙。她感到指尖飞快地凉了一下。低了头,一小截手指在地上无限悲凉地跳跃。
那以后,她常常做梦。她梦见她的太阳裙飘落地面,成了一簇簇松散的芦花,随风飘逝。她恨过父亲也恨过母亲。她恨父亲为什么会被打倒,她恨母亲为什么要剪烂她的太阳裙。她穿着打了补丁的长裤在村路上行走,那里烟尘滚滚,那是红色的海洋。有一块补丁是乳白色的。她知道,那是残缺的太阳裙。
有关太阳裙的噩梦和她不停纠缠。后来,即使去了城市,即使满街都是长裙短裙太阳裙一步裙鱼尾裙,她也没有任何一条属于自己的裙子。她总是想起含冤而去的父亲和突然疯掉的母亲。夏天里她穿着一本正经的长裤穿行在城市的柏油路,穿行在自己的青春岁月和太阳的影子里。她的粉刺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鱼尾纹。她的头发不再有光泽,她需要在美发店里还原它们的颜色。她站在落地窗前看大街上的风景,她突然哭了。那天她终于下决心为自己买一条太阳裙。这个想法在她的脑子里藏了近四十年,现在,她终于不能忍受。她对丈夫说,我想买一条太阳裙。我老了。我要穿一次白色的太阳裙。丈夫盯着她看。丈夫弄不懂她为什么要买一条小女孩才穿的太阳裙。丈夫认为臃肿的她穿上白色的太阳裙,将变得非常可笑。无疑,她的想法近似疯狂。
她跑遍整个城市,终于寻到一条乳白色的太阳裙。她把太阳裙夹在腋下,贼一般逃回了家。她紧闭门窗。她旋转着身子。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像一朵葵花般绽开。一位美丽的女人。一朵漂亮的太阳裙。
晚上她穿着太阳裙走出家门。她拐进一条胡同,低着头,走得很快。她只想在胡同里走一走,没有任何目的。她抬起头,发出一声惊恐瘆人的尖叫。她战战兢兢地跑回家,缩在沙发上瑟瑟发抖。丈夫说你怎么了。她说,打倒……
打倒?丈夫愣住,什么打倒?他上了街,拐进那条昏暗的胡同。他看到墙壁上落着几个红色油漆涂成的大字。他把脸凑过去看,笑了。那是某些孩子的游戏,打倒张三,打倒李四,打倒赵小明,打倒孙小华,等等。似乎这些字在这面墙上存留已久,手抹上去,油漆纷纷脱落。
他推开门。他看到一张惊恐万分的脸。她穿着厚厚的睡衣,手里提着那件太阳裙。他说,是有打倒,不过……。他看到她的脸扭曲起来,身体颤粟不安。他说,不过,只是游戏……。他看到她突然从身边操起一把剪刀,疯狂地剪着无辜的太阳裙。他看到太阳裙转眼间变得伤痕累累,千疮百孔。他冲过去,他说你疯了吗?他试图从她手里夺过太阳裙。他感到指尖飞快地凉了一下,一小截手指,翻一个跟头,从太阳裙,蹦落地上……
锁喉
日本人驻进县城后,城墙上常常吊起血肉模糊的尸体。成群的苍鹰铺天盖地地压下来,那些尸体就变成了悬挂着的稻草人,周身长满柔软的羽毛和坚硬的喙。很快,鹰们散去,半空中只剩一排白生生的骨架。起了风,骨架们拥撞在一起,喀铃铃响。
那些骨架,曾经,都是附近的游击队员。
徒弟们对隼说,咱也干他一家伙吧!隼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他说不,不行。徒弟们说鬼子太猖狂了!隼不理他们,出了门,将“振华武馆”的牌匾摘下。隼说你们走吧,武馆从今天起,关门。
隼长着宽且凸的前额,长且弯的鼻子,高且尖的颧骨,小且亮的眼睛。隼身材矮小,骨瘦如柴。隼站立时,耸腰驼背,手可触膝。隼的手细长虬劲,骨节粗大。都说隼是依了鹰的样子长成。隼是“振华武馆”的馆长。隼左手甩镖,右手锁喉。
隼与人交手,目标极其明确。近身打斗,隼只用右手,且招招取喉。那手形似鹰爪,迅速准确,无论对方怎样闪转腾挪,隼的手总是候在对方喉前一寸。稍一迟疑,啪,那手就扣上咽喉,结结实实。当然也可以逃。正打得激烈,对方猛然跃出一丈,转身就跑。隼也不追,左手一甩,一道寒光直射出去,正中对方后脑。只是表演,隼和徒弟们点到为止。从来没有人见过隼真正出招。没那机会,这地方,太平了二百年。
日本人来了,不太平了,隼却关了武馆。徒弟们当然不解。
隼说,鬼子会来找我的。你们走吧,越远越好。摆摆手,目光灼灼,不可违抗。徒弟们遵了师命,人人红着眼睛。
果然,几天后,几个鬼子兵找到隼,拿枪指着他,说,跟我们走!隼就跟他们走,并不问为何。到地方了,鬼子兵仔细搜他的身,搜出一支飞镖。他们拿枪顶着隼的脑袋,逼隼在一张很长的桌子前面坐下。桌面两端各放一粒骰子,磨得圆圆滚滚。
然后,中队长山本走进来。他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山本和隼,相距近丈。
山本是县城鬼子的最高长官。
山本笑着说,知道为什么请您来吗?因为您会功夫。您会功夫,就是我们的隐患,我们就要除掉您。不过我很同情您,您什么错误也没犯,为什么要死呢?所以我想只砍掉您的两只手。这样一来,您左手甩不了镖,右手锁不了喉,也就不能给我们造成威胁了。您说行吗?
隼点点头。他说,行。
山本笑着说,可是我有什么资格砍掉您的两只手呢?我当然没有。所以,我们不妨赌一把。就掷你们中国人的骰子,点数大者胜,输者断手,先右后左。我们只赌两次,您看如何?
隼点点头。他说,好。
山本笑着说,知道为什么要先砍右手后砍左手吗?因为您右手锁喉。先砍了右手,我就更安全了。留着您的左手,我们还可以继续赌。其实留着您的左手,也是为了能够砍掉您的左手。您说是不是?
隼点点头。他说,是。
山本笑着说,不过如果我输了,我可能会耍赖。我是中队长,我得带兵,得使枪,不能失去任何一只手。您看这样可以吗?
隼点点头。他说,当然可以。
山本笑着说,那我们开始吧。请!
隼鹰爪般的右手捏起那粒骰子,看也没看,随随便便扔回桌上。骰子连个跟头也没翻,就定住了。是一点。隼盯着那粒骰子,他觉的一点的骰子,像一面缩小的日本旗。
山本笑出声来。他说,您说我还用掷吗?
隼说,不掷也行。
山本笑着说,我还是掷一下吧,得让您心服口服。他伸出中指轻轻一弹,那骰子滚了几下,停下来。两点。
山本笑着冲隼鞠了一躬,说,那就对不住您了。然后他冲身后的鬼子兵摆摆手。鬼子兵手持砍刀,走上前来。隼从长袍上撕下一绺布条,勒紧右手手腕。隼将右手放在桌上,说,可以开始了。隼的右手拱起,形如鹰爪。
日本兵手起刀落。隼的右手霎间离腕。血流如注。
隼笑笑。隼指指山本面前的骰子。他说,该你了,请。
山本还在微笑。这场赌局他赢定了。他不会输。他轻轻掷一下骰子。骰子在桌子上旋转蹦跳,发出脆生生的声响。山本喊,停!骰子就停下了。四点。
山本笑着对隼说,您请!
隼拿起骰子,仔细地看。看一会儿,他把骰子六点朝上,轻轻放回桌面。他抬头,盯着山本。隼目光灼灼,似一只捕食的老鹰。隼说,我六点。你输了。
山本再一次笑出声来。
隼站起来,盯着山本说,你。输。了。每个字都用了全身的力气。那是对山本的死亡宣判。
山本还在笑。他想这个中国人可真有意思。持刀的鬼子兵再一次逼近隼。
隼突然站起!隼的左手突然抓起右手!孤零零的右手,形似鹰爪。那只手还在滴血,血珠艳若寒梅。隼大吼一声,猛然将右手甩出!鹰爪般的右手在空中变换着姿势,寻着最致命的攻击点。啪,那只断手,结结实实地扣上了山本的脖子!
隼左手甩镖,右手锁喉。
枪同时响了。四支枪同时射中了隼。隼的胸前多出四个圆圆的枪洞。隼仍然站在那里,盯着山本。山本还在笑。他不能不笑。隼鹰爪般的断手钳住了他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喉结被捏得粉碎。他知道自己的喉管被撕裂,一股血注喷涌而出。
隼说,你应该知道,就算你剁掉所有中国人的手,他们仍然可以,亲手锁你的喉!
……
隼的尸体没有被挂上城墙。据说日本人,害怕引来成群的鹰。
所谓科学
佩雷教授认为,世界上第一辆超光速飞行器已经研制成功了!
这辆超光速飞行器,耗了佩雷教授整整三十年的时间。假如试飞成功,那么,只需一眨眼的工夫,便可从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飞到茫茫宇宙中任何一个角落。
现在佩雷教授坐在他的书房里,坐在超光速飞行器的里面。飞行器就像一个街头公用电话亭,顶端闪着几个绿色和红色的按钮。激动人心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了!佩雷教授哆哆嗦嗦着闭上眼,然后按下那个绿色按钮。
超光超飞行器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声,佩雷教授的身体也跟着剧烈地摇晃起来,不断撞击着飞行器的金属内壁,这让佩雷教授头昏眼花。十几秒钟之后,飞行器安静下来。显然,飞行器已经抵达到另外一处空间。
佩雷教授推开飞行器的金属门,慢慢走下来。他的脑袋仍然发晕,眼睛仍然发花。但是!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判断。佩雷教授揉揉眼睛,你猜他看到了什么?他发现自己真的来到宇宙间的另外一个星球!一个陌生并美妙的世界!
呵,天空是洁白的……
呵,土地是洁白的……
呵,周围的一切,都是洁白的……
一切都很精致,很小巧,很漂亮。无疑,他来到的是宇宙间某个星球的小人国度。
房子是白色的。闪着晶莹的光泽。很小。椭圆形。上面连着一个盖子。打开盖子,也许就可以让阳光透进来;逢雨天,盖子也许就会关上。佩雷教授想,这需要多么先进的建筑技巧!
白色房子的旁边,有一个白色的方塔。方塔的上边,有一个凹进去的白色塔顶。白色塔顶的上边,有一个水滴状的白色月亮。当然这是小人国度的白色月亮,佩雷教授只需伸手,便可以摸到。
佩雷教授轻轻摸了一下那个月亮……
下雨了!雨水从月亮里喷涌而出,声音悦耳动听。佩雷教授再摸一下,雨便停了。
……旁边还有一个圆形的小太阳,镶嵌在白色的苍穹……
佩雷教授轻轻触击……
世界马上洒满金黄的阳光。温暖如春。
佩雷教授激动不已。连降雨和阳光都可以自如控制,这需要多么伟大的文明,多么先进的科技!
现在,佩雷教授置身在温暖明亮的阳光里,感觉很好。他的头不再痛,眼不再花,耳不再鸣……
突然,佩雷教授在一个白色的方形屋顶,发现几只小巧的飞船!
多么美妙的飞船啊!透明,漂亮,简洁,精致,有着瓶子般的仿锤造型……
上面还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佩雷教授严肃且虔诚地拿起一个。咦?上面的字他竟然认识!还是英文!
天啊!
“爱丝宝洗浴液,清爽止痒每一天!”
这时传来敲门声……
“死老头子!你还没拉完?”
……
佩雷教授在他的研究报告上郑重其事地写上:所谓宇宙空间,就是书房到厕所的距离。
得了大奖。因为形象,并且抽象。
鼠患
田寡妇对吴老六说,你来,我欢迎。你啥时来,我啥时欢迎。但是,不许你,碰我身子。
田寡妇对吴老六说,我不怕别人说闲话。我也知道,你惦着我。可是,不可能。我男人,他在看着。
吴老六对田寡妇说,你男人,他死了三年。我女人,她死了五年。我惦着你,你也惦着我,有什么不可以?我不碰你的身子,是你不许,不是我不想碰。
吴老六对田寡妇说,你依了我,咱俩就好。你不依我,我不逼你。我会去找刘翠翠。我不惦着她,她也不惦着我。可是,她给我身子。
田寡妇就叹一口气。她说我给你炒点花生吧。嗑嗑嘴,冬夜长。
田寡妇下了炕,去到院子,摸到厢房,开了锁,点上烛。田寡妇很久没来厢房,她感觉有些陌生。厢房里堆着生了锈的锄镰锨镢,散了架的板箱大柜,盛满黄豆的褐色大缸。她知道靠墙角的一块窄木板上,放了半蛇皮口袋花生。那是秋天留下的,本想留到过年。田寡妇擎着蜡烛,烛光在冬夜里闪跳,映亮她扁平的脸。她蹲下,忽然哇地一声。
她发现,装花生的蛇皮口袋,露了一个手腕粗的洞。口袋已经接近干瘪,地上散落着很大一堆花生壳。显然,厢房里,闹了几个月的耗子。
吴老六赶来,问她,咋啦?田寡妇说,闹耗子。吴老六说,闹了咋啦?田寡妇说,留了点花生,全糟蹋没了。吴老六骂,操。田寡妇说,你小声点。吴老六说,我找找这些狗娘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