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屋子里长出一棵香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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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女人呆呆地愣了几秒钟。她怒不可遏,满脸通红。突然她转过身,冲身边的老人大声喊,站起来!

老人吓了一跳,腾地站起。几乎同时,女人把膝盖上的男孩,狠狠地摁到老人空出来的座位上。

老人哆嗦着,不敢说话。他的手心里,紧攥着一张五元钞票。

牡丹

从前有位书生,喜欢夜读,喜欢喝酒,更喜欢夜读时喝酒。书生有一棵牡丹,生得亭亭玉立,很得书生喜爱。这样书生在喝酒时,总是省下一滴,留给牡丹。日久天长,这牡丹得了人气,化成仙,夜夜幻为倾国倾城的佳人,陪书生喝酒读书下棋吟诗。至于后来书生有没有中举,他们有没有结成夫妻,我就不清楚了。——让我感兴趣的,只是故事的前半部分。

这故事很让我兴奋。因为我也有一棵牡丹。还因为我也是一位书生。确切说我是一位作家。再确切说我是一位不得志的三流作家。对我来说,能有一俏佳人儿夜夜陪伴喝酒聊天,几乎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了。

牡丹是于丹送来的。于丹就是一位美人。于丹凤眼樱唇,皮肤像锦缎般光滑,气味似牡丹般芬芳。她把牡丹连同花盆送给我,然后给我讲了那个故事。牡丹瘦瘦小小,放在我朝阳的窗台。我说明天我就去买瓶茅台浇浇它。于丹说你敢?她的凤眼瞪起来如一泓秋水,令我痴迷。

于丹常给我讲她圈子里的事。她说她的朋友阿甲今年赚了八万,阿乙赚了十八万,阿丙赚了二十八万。我说瞎子阿丙?她说是民营企业家阿丙。那时我正在浇灌我的牡丹。却不是用酒,我还不至于弱智到如此地步。我用加了营养液的水。我盼望这棵牡丹能够早日鼓出娇艳且富贵的花苞。

我的牡丹虽然不能幻为佳人,可是夜里却常有佳人伴我。是于丹。于丹陪我喝酒读书下棋吟诗,令我无比欢悦。有时天很晚了,我说别走了,住下吧。于丹就住下。我们做了你能猜到和猜不到的所有事情。这时我常常出现幻觉,觉得牡丹就是于丹,于丹就是牡丹。我看着于丹近在咫尺的粉脸,说,牡丹。于丹说,我是于丹。我仍然说,牡丹。于丹说,我是于丹!我继续执迷不悟地说,牡丹。于丹就伸出她长长的手指,掐我的脸。很痛。痛得让我舒服。

在没有幻觉出现的时候,我把于丹定位为添香的红袖。可是我读书写字都不点烛,所以,事实是,于丹从来不曾为我添香,充其量,她只会用她学过有关微机的粗浅知识,优化我电脑的windows系统。

一年过去了。我开始变胖,牡丹也开始变胖。我给牡丹更换了更大的花盆,却没有能力给自己更换更大的房子。于丹说,明年,牡丹也许就开花了。然后她再一次给我讲她圈子里的事。她说今年阿甲赚了五十万,阿乙赚了六十万,阿丙赚了八十万。我说怎么阿丙总比别人赚得多?她说当然,阿丙是最有才华的一个。

我没有见过阿丙。我想阿丙肯定长得又矮又胖,打着松松垮垮的领带,戴着愚蠢粗俗的戒指。我不想见任何人,我只想写我的长篇小说。于丹问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说写了五千字。于丹说去年这时候呢?我说也是五千字。于丹说前年呢?我说五千六百字。于丹说怎么越写字越少呢?我说有一个自然段写得不好,被我删了。于丹撇撇嘴。她说你的小说到底什么时候能写完?我说明年吧。明年,也许就差不多了。于丹问能赚多少钱?我说两万吧,也许两万两千。于丹就蹦起来,吻我的脸。我的幻觉接踵而至。我看着于丹的脸,一本正经地叫她,我的牡丹。

每天我坐在电脑前紧锁眉头,窗台上的牡丹也陪我苦思冥想,我们相依为命,苦不堪言。所以我庆幸它是一盆普通的牡丹,这样省去了我怜香惜玉的时间和精力。每天,我不过赏它一壶自来水,而不是口红胭脂以及漂亮的衣裙。

又一年过去了,我变得更胖,牡丹却变得窈窕。于丹说这是它开花的前兆,所以那天她抱来一个更大的花盆。于丹问你的小说写完了吗?我说写了四千六百字了。于丹说去年这时候不是已经五千字吗?我说我又删掉一个自然段。于丹问你到底什么时间能写完?我说明年这时候,应该差不多了。然后我和于丹开始喝酒下棋搂抱亲嘴。那天于丹住下了。第二天起床,于丹说今年阿甲赚了八十万,阿乙赚了一百万。我问阿丙赚了多少?于丹说,三百万。然后她往门口走,走着走着又踅回来。她抱紧我,吻我。她没头没脑地说,你能不能,快一点儿。

我不能。我是作家。我在写小说,不是劈木柴。我又痛苦地思考了大半年。半年里,牡丹不知疲倦忠心耿耿地陪着我。还有于丹。

正如于丹所言,某一天,牡丹鼓出花苞。它即将开出绚丽夺目的花儿,不开则已,一开惊人。

我的思路开始顺畅和清晰,小说腹稿逐渐成形。我知道我的手指一旦落上键盘,十几二十几万字将会一气呵成。我想我必须好好睡一觉。等我醒来,我将一个月不吃不喝,直到小说完成。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的牡丹开出大红的花朵,它一边打开身体,一边向我微笑。然后牡丹化为女人的形状,来到我的床前。她是那般惊艳,白处雪白,红处血红,细处纤细,圆处浑圆。她拉我起来,陪我饮酒下棋猜谜吟诗,她的眼睛扑闪扑闪,她的表情娇羞不安。后来我喝醉了,绅士般亲吻她的手指和脚趾。我一边吻她一边说,于丹。她说,我是牡丹。我继续说,于丹,于丹。这时太阳升起来了,她惊呼一声,就不见了。我醒来,去看那花盆,花盆里只剩下花土,牡丹已经不见。我的牡丹仙子,终没能在天亮前回归。

我听到乱成一片的鞭炮声。我探了头,看到美丽性感的露着肩膀的身披婚纱的于丹。我听到有人喊,阿丙,亲她一下。旁边的男人,就亲了她。那是一位英俊逼人的男人,他高高大大,长着贝克汉姆一样的脸。他的领带打着漂亮的结,手指戴着金光灿灿恰到好处的戒指。他亲了于丹,于丹幸福地笑。

于丹和我,同住一个小区。我们相隔,百步之遥。35岁的于丹像仙女一样陪了我十几年,我感激她。

于丹任阿丙抱着,上了婚车。我看到,她的脑后,插一朵娇艳的牡丹花苞。

芒种

小满过后是芒种。芒种,该种庄稼了。

却没有庄稼。土地被炮火翻起一层,又翻起一层。焦土上散落着弹壳,弹片,水壶,断臂,炸烂的脑袋,凌乱缠绕的肠子。

远方,有河。河套里,有芦苇。那里不是战场,芦苇半人高,连成了片。

山子趴在芦苇丛中,听潺潺的水声。他感觉自己就要死了。他受了伤,白森森的腿骨上,落几只贪婪的绿蝇。他抬手去轰,却轰不走。他就不轰了。他不敢碰自己的骨头。

山子是被打散的。两天前,山子拖一条伤腿,钻进芦苇丛,就一直躲在里面。他听见远处有队伍打过去,几小时后,再有队伍打过去,半天后,又有队伍打过去。终于,枪炮声稀下来,直至沉寂。却不敢爬出去。山子搞不清楚,现在,这里是红区,还是白区?

离他不远处的芦苇在动,有节奏地,悉悉窣窣,悉悉窣窣。

山子端起枪,闭上一只眼。

手指扣紧扳机。身体绷紧成弓。

山子没有开枪。枪膛里只有一颗子弹。山子一直在等。他不敢开枪。芦苇丛很密。他不知道对方是谁,自己人,还是敌人。他终于发现对方的脑袋,看清对方的军装。几乎同时,对方的枪口,几乎顶上他的脑袋。

山子还是新兵。

两个人近在咫尺。他们狠狠对视着。对方的枪,几乎触及山子的眉心;山子的枪,几乎碰到对方的牙齿。山子牙关轻颤,听到的却是对方沉重急促的喘息。山子恐惧到极点。他想扣响扳机。可是他想起家乡的妻子。这么近的距离,两个人,必将同归于尽。

山子不想死。他没有开枪。

……

山子集中意志,盯着对方的脑袋。那脑袋变得模糊,又变得清晰,变得很大,又变得很小,变得很近,又变得很远……。太阳渐渐毒热起来,山子的神志开始恍惚。好几次,他的面前,突然翠绿一片,火红一片,金黄一片,漆黑一片。

山子决定同归于尽。

他扣着扳机的手指,慢慢加着力气。

对方突然笑了。扔下枪。

那一霎间,山子想扣响他的枪。他认为自己是胜利者。他甚至看到对方的脑袋爆开,溅出红和白的血。可是他的手指突然僵直,不能弯曲。

对方爬到山子面前,他说,咱们都不是打仗的材料。

山子的枪,顶着他的嘴。他的口水,将枪口打湿。

他伤得很重。一条腿肿得很粗。溃烂处流着腥臭的脓液,爬着密密匝匝的蛆虫。

他从山子面前爬过去。爬几步,停下,解开干粮袋,留下一块饼。他说,谢谢。然后,继续爬。

山子的枪,始终瞄着他,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芦苇丛。

那块饼,救了山子。

……

几个月后,打扫战场的时候,山子再一次发现他。他的头歪着,脖子上,两个并排的枪眼。身上到处都是血。血已凝固。他像个千年的陶俑。

那两枪,也许是战友打的,也许是山子打的。冲锋号响起的时候,山子和他的战友,没一人受伤,他们不需要饼。

山子想起他爬走时,还说过一句话。

他说,今天芒种,咱们该回家,种庄稼了。

山子就哭了。

立秋

一个排对一个班。黄昏的时候,马排长率剩下的十几个兵,包围了房子。

房子里还有三个人。一个班长,两个兵。对方剩下的全部。

马排长朝房子喊话,快投降吧!你们!

回答他的是一颗子弹。子弹打中马排长掩身的石头,激起一缕尘烟。射中石头的子弹拐了个弯,斩下一棵野菊的头颅。

马排长骂一句,娘的!转头,向两个兵使了眼色。两个兵搂着枪,匍匐前行。他们像两只灵巧的水蛇,爬过一条深沟。然后,同时蹿起。

一个兵的脑袋突然缺了一半。只剩一半脑袋的兵端着枪,继续前冲。马排长闭上眼。面目狰狞。

活着的兵扛回他的尸体。一颗褐色的眼球挂在他的嘴角,随着他的身体,轻轻地晃。兵的脸上糊满红红白白的黏液,绚丽如花。

快他娘投降!别打啦!马排长哭着朝房子喊话。命令变成哀求。

没人理他。几颗弹花再一次在石头上激起尘烟。

又有两个兵冲上去。一个兵抱着枪,一个兵抱一捆手榴弹。抱枪的兵很快被打倒。他在地上剧烈地喘息,一只手胡乱地抓。

另一个兵把手榴弹,塞进了窗口。

没来得及撤,手榴弹又被推出。兵的躯体霎间撕成红的碎片。马排长身边,落下一只抖动的血手。

……马排长冲了上去。他没带枪。他“之”字形前冲。他抱一捆手榴弹。一颗子弹打飞他的帽子,把他的头,犁出一道粉红的渠。

马排长感觉肩膀被咬了一口。灼热的一口,像射进一只滚烫的牙齿。牙齿嵌进了骨头。马排长冲到了窗口。

他把一捆冒着青烟的手榴弹推进窗口。

手榴弹被推出来。

马排长再推进去。

就炸了。声音很沉闷。房子晃了两下。世界刹那间安静。

马排长和他的兵,冲进了房子。

到处散落着残肢断臂。好像,几秒钟前,这里不是战着的三个人,而是三十个人,三百个人。

马排长看到惟一一个完整的人。活人。暂时的活人。活人趴在地上,地上拖一团粉红的肠子。

马排长被重重击了一下。他晃了晃。他说三弟是你吗?

活人笑笑。

马排长摇晃着跑过去。他蹲在地上,抓起那团肠子往活人肚子里塞,他说你怎么不说话?刚才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不喊?

活人笑笑。活人说,我瞄准你了……打偏了……

马排长说,三弟!

活人笑笑。活人说,哥,照顾好娘。眼就闭上了。

马排长不说话。他疯狂地往豁开的肚子里塞那团肠子。他塞啊塞啊,总塞不进去。

打了一天仗,马排长仍觉得冷。特别冷。

眼泪未及流出,已经结成坚冰。

那天,是立秋。

……

马排长没有照顾好娘。几年后,他随很多人,一起逃到台湾。这边有他的三弟,他的娘,他看得见他们,可是走不回来。

马排长住着豪华的大宅,密不透风。却总是冷。从皮肤,到骨头,直到心。

他说,他的生命,永远停在立秋那一天了。

冬至

想不到,黄掌柜竟敢回到黄家大宅。

他是一个月前逃走的。夜里,黄掌柜带着家眷,逃得无影无踪。几天后,鬼子打过来,一遍遍烧抢杀,把黄土镇细细地筛。

黄掌柜是开药铺的。他只给鬼子留下一个空空的宅院。现在这个宅院,驻着十五个鬼子。

远远地,黄掌柜走来,朝看门的鬼子兵做一个揖。鬼子兵举枪向他瞄准,黄掌柜不睬,继续作揖。

他被带到鬼子官龟田面前。龟田说你家人呢?黄掌柜说,遇匪,人财皆亡。龟田说这里的人都跑了,你怎么还敢回来?黄掌柜说,天大地大,仅此是我家。龟田就笑了。他说你没有家了。也好,正缺个做饭的。

五十多岁的黄掌柜脱掉长衫,给鬼子做饭。鬼子猴精,顿顿饭,盘盘菜,个个馍,碗碗水,都要黄掌柜先来两口。一会儿,没事了,鬼子才肯放心吃。

黄家大宅靠着公路。每天,来一辆鬼子车,下来一拨人,在黄家大宅歇歇脚,吃顿饭,擦擦枪,呜哩哇啦一阵儿,再上鬼子车,冒一溜烟,走了;刚走,又来第二辆鬼子车。

黄家大宅成了鬼子的临时补给站。

黄掌柜只等冬至。

冬至前一天,下了雪。暴雪。百年不遇。雪掩了公路。公路多坡,多弯,奇窄,奇险。那天鬼子车没来。黄家大宅,只有十五个鬼子。

夜里,游击队偷袭了黄家大宅。只有五个人,三杆老汉阳步枪,三个木柄手榴弹。游击队打死站岗的鬼子兵,冲进大宅。可是他们很快被围,被鬼子像靶子一样瞄着打。

五个人,只逃出去一个。院角多出一个梯子。他攀梯上墙,跳进黑暗。鬼子追出去,人已不见了。

鬼子兵拉出黄掌柜。黄掌柜安静地看着龟田,腮帮子一动一动。

龟田说,你准备的梯子?

黄掌柜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