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瞎了的眼,不会有泪。一整夜,所有的眼泪都从另一只眼睛里流出,于是,那只眼,便也瞎了。女人的世界,从此变成矿洞一样的黑。
瞎了眼的女人对大狗说,我的儿,今生别去挖煤!我的儿,饿死也不要去挖煤!
大狗坚决地点着头,胸前肋骨起伏难平。
大狗没有参加高考。距高考还剩三个月,他给自己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裹。他说,娘,我得出去赚钱。娘,我不会出去挖煤。娘,咱们家,再也不会有人挖煤了。
那时大狗的下巴,已经长出了男人的胡子。
就这样。又一年。仲秋夜。
大狗躺在床上,伸出手,摸着一包拆开包装的月饼。大狗盘算着,娘两块,二狗一块,自己一块。他咬一口其中一块,却又忽想起二狗明年便要中考了。于是他把咬了一口的月饼重又放回去,小心地包好。他恨不得把嘴里的那一口也吐出来。
一束银白的月光透过狭小的窗户,射到大狗的近旁。但屋子依然是漆黑的。那是煤的黑,焦炭的黑,矿工脸庞的黑。
有人在外面敲门,大狗要下矿了。走出屋子的大狗回头看一眼他的床,他发现,床上铺一抹方的月影。
二十里山路
毛驴跑回屯子的时候,手里只剩一根细细的竹棍。
队长说你去哪了?毛驴说,去镇上了。队长冲过来,照着他的脑袋就一巴掌。队长说现在活忙你不知道?毛驴瘪了嘴,急急地拾起锄头往地里走。队长追上来又一巴掌。毛驴说还打?队长说就打你这个孙子,不行?毛驴不看队长,低了头锄草。队长不依不挠,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狠,毛驴的头皮火辣辣痛。毛驴说怎么还打?队长说你手里拿的什么?毛驴说,棍。队长说什么棍?毛驴说,冰棍的棍。队长一把抢过来,啪啪折成三段,甩开膀子扔很远。队长骂,你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队长的话让一群人哧哧地笑,也包括春秀。
毛驴认为队长的比喻非常恰当。中午上工的时候,春秀和几个婆娘坐在地头说笑。婆娘们说镇上的供销社在卖冰棍,一分钱一根,那东西又凉又甜。春秀你吃过吗?春秀说俺可没那个福气。婆娘说你长这么好看,寻个好男人嫁了,还愁吃不上?春秀低着头,用一根草茎编蚂蚱。婆娘说你到底想寻个什么样的男人?白天干活有劲的还是夜里干活有劲的?春秀说我缝上你这张破裤裆嘴!然后她们就看见毛驴扔下锄头,跑上那条通往镇上的小路。春秀问身边的婆娘,他跑啥呢?婆娘笑,给你买冰棍去了吧?春秀说我撕烂你的臭嘴。
毛驴跑了二十里山路,来到镇上。他排了很长时间的队,才买到一根冰棍。然后他往回跑。他一边跑一边往那根冰棍上吹气。他认为这样可以使冰棍化得慢些。他恨透了头顶那一轮炽热的太阳,可是山路上没有树荫,他和冰棍无处可藏。他的速度接近百米冲刺,可是冰棍还是在他跑到村口的时候化尽。他的手里,只捏一根细细的竹棍。
他问过别人,怎样才能使冰棍化得慢一些。别人说,找个棉袄包上吧。毛驴不信。他认为用棉袄包上,只会使冰棍化得更快,要不冬天人们穿棉袄干嘛?再说他也没有棉袄。他只有四件单衣。一件一件往上套,都套上了,就是冬天了;再一件一件往下脱,脱剩到一件,就是夏天了。
毛驴最喜欢看春秀。春秀的眼睛很大很亮,一条大辫子又黑又粗,有时她挽起裤角,露出一段白萝卜般的小腿,毛驴就看傻了。正傻着,队长的巴掌又抡了过来。队长说,你个孙子不干活发什么呆?
谁都说春秀长成这样的俊模样,嫁给了村长都可惜。所以春秀就嫁给了乡长。那是几年后的事,乡长找了个拖拉机,拉走了春秀。乡长的婆娘刚死,乡长把方圆几十里的闺女,挨个地筛。春秀出嫁那天,很多村人来看热闹,毛驴也看。他分到了两颗喜糖。他把两颗糖一起放到嘴里嚼,嘎嘣嘣响。
毛驴没爹没娘。他只有一张桌子两间草房三只饭碗和四件单衣。毛驴对所有的媒婆,都没有丝毫的吸引力。
多年后春秀回到了村子。开始村里人以为她只是回来住些日子,但春秀却住下不走,人们就知道,她和乡长离婚了。在村里,这样的女人很让人瞧不起,尽管村里人也找不到瞧不起她的理由。后来有人说乡长有好几个女人,春秀只是其中之一。现在春秀不鲜嫩了,乡长当然要甩了她。当然大多数村里人不信。村里人说,啥年代了,还兴妻妾成群?不信,却更瞧不起春秀。
乡长后来跑了。那是春秀回到村子五年以后的事。乡长指挥一些人在山里开炮修路,出了事故,死了六个人。当天晚上乡长就失踪了。死的六个人中,有两个和春秀同是一个村的。春秀管他们都叫叔。毛驴管他们都叫爷。
村里人当然要把愤怒发泄到春秀身上。因为春秀曾经当过乡长的老婆。当了乡长的老婆,别管当了几天,就要对这件事负责。大人们不好表现出来,就嘱了自己的孩子对春秀下手。春秀家里的玻璃会在夜里被飞来的砖头打碎。春秀地里的青苞米会在一夜之间被人偷掰得精光。春秀的柴门上常常会被人偷偷地挂上一双破草鞋。春秀走在街上,常常会遭到土块或驴粪蛋子的突然袭击。到这时毛驴就出现了。他跟在春秀后面走,不说话。他从不吓唬那些用弹弓向春秀瞄准的孩子,他只用自己的身体或者脑袋为春秀抵挡石块或者驴粪蛋子。春秀哭着说你总跟着我干嘛?滚!毛驴就走开了。等春秀回了身继续走,毛驴就再一次出现。他把身体张的很开,像一只巨大的鸟。
夜里春秀想起门口的鸡圈没上锁,就起了身。柴门外站一个人,月光下她认出那是毛驴。春秀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头上怎么流血了?毛驴说没事……石头打的。春秀说可是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毛驴说帮你守着点儿。春秀就哭了。春秀说毛驴,你真的不嫌我?毛驴说不嫌。春秀说好。明天,你给我去买根冰棍吧!买回来,就嫁了你。
毛驴在夏日的午后狂奔。他捏着一根冰棍,一边跑一边往上面吹气。镇上有两家卖冰棍的,品种齐全。他两家都看了,最后买了一根和多年前那根基本一样的,花掉五毛钱。毛驴撕去冰棍上的包装纸,他认为这样可以使冰棍化得慢些。毛驴以接近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村子奔跑,可是那根冰棍在仍然一点一点地变小。还没有跑到村口,他的手里就只剩下一根小竹棍。
他在村口碰到了春秀。春秀候在那里。
毛驴说,都化了……我现在,跑得比以前慢了……老胳膊老腿的。他的白发在白色的阳光下雪一般耀眼,让春秀的眼睛酸痛。毛驴说,我再回去买。
春秀走上前去。她抱紧了毛驴。
肚子痛,找老宋
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老九在家磨菜刀,割出个大屎包。肚子好了。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不过一首歌谣。那歌谣伴他度过童年。那歌谣是治疗肚子痛的重要手段。
那时的胶东半岛,孩子们经常闹肚子痛。痛了怎么办?就要听歌谣: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一边唱,一边用手在肚子上轻轻地揉。歌者和揉者多为长者,或爹娘,或爷奶,甚至,哥姐。揉那么一会儿,唱那么几遍,肚子就不痛了。还痛怎么办?还痛就要吃罐头。爹娘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抠出几毛钱,去村头小卖部买一瓶水果罐头,回家,把罐头倒进碗里,全吃全喝下去,肚子就不痛了。肯定不痛了。痛也得忍着,因为歌谣也唱了,罐头也吃了,再也没了办法。
他的肚子,一年痛两次。一次是春天,一次是秋天。春天里可以吃到大糖,秋天里可以吃到罐头,他把肚子痛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大糖是公社分下来的一种去虫药,圆锥形,白色,外面裹着厚厚的糖衣,很甜,可以当真正的糖吃。孩子们吃掉一颗大糖,第二天早上,就会屙出一根根白色的虫子。那些虫子甚至轻轻地蠕动,让他感觉非常有趣。姐拿着草纸或者苞米叶候在旁边。姐对他说,快点屙!
每到分大糖的日子,大他两岁的姐就会穿上最漂亮的衣服,领他去了村部。大糖每个孩子一颗,领到大糖的孩子,马上把大糖塞进嘴里喀喀地嚼。他也嚼。一边嚼一边紧张地看着姐。他怕姐也把大糖塞进嘴里嚼。他一边嚼大糖一边跟姐往家走。然后,他的肚子就会痛起来。肚子痛的时间总是大糖刚嚼完的时间。他痛得龇牙咧嘴,怪叫声声。这时姐就会唱起歌谣。姐说: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一边唱,一边把一只手按到他的肚子上。仍然痛,更痛了。这时姐只好献出她的大糖。姐说吃我的大糖吧,吃了,就不痛了。他接过大糖,毫不客气地塞进嘴巴,幸福地吞咽着甜甜的唾沫。他的肚子当然不痛了。没有再痛的必要。
回了家,娘问大糖呢?姐说吃了。娘问谁吃了?姐说弟一颗我一颗。娘说猫枕鱼头睡不着觉……快吃饭吧!饭是千篇一律的煮地瓜干。他吃了大糖,好几天都咽不下一口地瓜干。
整个夏天里,他的肚子不会再痛。痛也白痛,既没有大糖,也不会有钱买罐头。然后,秋天到了,爹娘肯定有一点儿钱,他的肚子,就痛起来。
他躺在炕上,呼天喊地。娘用手轻轻揉着他的肚子,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还痛吗?他说,痛。娘就让姐接着给他揉肚子。姐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还痛吗?他说,痛死啦痛死啦!娘接着再揉,再唱。不过万不得已,是不能买罐头的。那东西,不是为庄稼人生产的。
可最后娘还是从某个角落里抠出几毛钱,去村头小卖部买回一瓶罐头。娘把罐头倒进碗里,跟他商量,给你姐留点吧?他不说话,捧起碗。姐说我不吃,我肚子又不痛。他把果肉和汤水吃得呱呱直响。娘再商量,给你姐留点吧?他说,好。把碗放下,那碗已经空了。有时他还把碗拿起来重舔一遍。他像一头舔槽的猪。
公社分了五年大糖。五年里,他吃掉十颗大糖,五瓶罐头。
那年秋天,姐的肚子突然痛起来。开始她坐在炕沿小声哼哼,后来她躺下来,在炕上打滚,汗哗哗地淌。娘摁住姐,一边给她揉肚子,一边唱起歌谣: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还痛吗?姐不说话,只是点头。她的头发沾在脸上,脸白得可怕。娘继续唱她的歌谣,唱一会儿再问,还痛吗?姐不说话,也不点头。她看着娘,目光像烛光一样飘忽不定。娘慌了,她从屋角抠出两块钱,赤着脚跑向村头的小卖部。那天屋子里挤满了乡亲,乡亲们轮流上阵,为姐揉肚子,唱歌谣。他们的双手不断动作,他们的歌谣不敢停歇。那天娘抱回两瓶罐头,她把两瓶罐头全部打开。她用勺子舀一块果肉,靠近姐的嘴。娘说你吃,吃了就不痛了。姐不吃,眼睛阖上,烛光便熄灭了。娘说那你闻,你快闻。姐不闻,连呼吸都没有了。娘开始号嚎,满屋子人一起叹气抹眼泪。姐就这样死了,姐死那年,正好十二岁。
姐在世上活了十二年。大他两岁的姐,从没有吃过罐头和大糖。姐的死跟罐头肯定没有关系,可是他不知道,姐的死,跟大糖有没有关系?
他常常梦见姐。梦见大糖。
多年后儿子肚子痛,吃了药,仍然撒娇。儿子说爸你给我揉揉肚子,唱个歌听。他就给他揉。他一边揉一边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老九在家磨菜刀,割出个大屎包。肚子好了。
一旁的妻子就笑了。她问老宋是谁?
他说,我姐。
你姐?
还有我娘。
你娘?
是。我姐,我娘,我爹,我爷,我奶,我故乡所有的乡亲。他说。
等待
女人去二十里外的乡邮局,给男人打电话。
女人说在外面过年,好吗?男人说不好,城里人不扭秧歌,不唱大戏,不放炮。女人说冷不冷?男人说还行,就是没意思。女人说你不在,家里也没个年味。娃想你,娘想你,爹也想你。她想说我也想你,可是脸红了,就没有说。男人说大龙把钱捎给你了吗?女人说给了,娃想你呢。男人说我也想回,可过年这几天干活,能拿双倍钱呢。女人说大龙说了,你在看工地。男人说今年接着盖这楼,还得盖一年。对了,昨天给你买了条银手链,和电视上的一样。等回家时,捎给你。女人说花那没用的钱!你啥时回?男人说夏天吧,活不忙的话,告个假。女人说大龙明天走,让他再捎床被子给你?男人说好。……挂了吧,电话费挺贵的。
打春了,雪仍然下得大。女人挑两个水桶,去村里老井担水。井很深,井口滑溜溜的,女人小心地把水桶顺下去,再吃力地拔上来。只有大半桶水,但女人还是倒掉了一点。路很滑,她怕摔倒。女人挑着两半桶水,歇了两次,终于回了家。她把水倒进水缸,抹一把汗,给瘫痪在床的娘翻一下身,又挑着两个空桶出去。她想起男人。男人在家的时候,她总是拿一条毛巾候着,等男人挑水回来,在他额上轻轻擦一下。其实男人额上根本没汗。男人身强力壮,铁打般的汉子。
女人去二十里外的乡邮局,给男人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