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说能告假吗?男人说不能,忙呢。女人说就知道你不能,可是娃想你呢。男人说这个小兔崽子!女人说爹和娘,也都想你呢。女人的脸突然红了,她轻轻咳了一声。男人说你怎么了?女人说不怎么,你那儿热吗?男人说还行,秋苞米种上了吗?女人说早种上了,我和爹去种的。你啥时回?男人说秋收吧,不管活忙不忙,我都告个假。女人说爹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如果你不回,这么多地,我怕顾不过来。男人说我会回的……对了我给你买了银手链,跟电视上的一样。女人说都说一百遍了。男人说再说一遍嘛!女人说知道了。男人说多给娘做些好吃的。女人说嗯。男人说晚上早点挂上门……好了挂吧,电话费挺贵的。
女人坐在小院里,抬头看天上的星。她知道那颗叫牛郎星,那颗叫织女星,那亮闪闪的一条带子,是银河。男人在家的时候,夏夜里,他们会坐在小院里纳凉。她拿一把蒲扇轻轻给娃儿赶着蚊虫,男人坐在竹椅上,一边卷着纸烟,一边给她和娃儿讲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故事。有时夜很深了,男人还在抽烟。烟味很炝,又有些香。男人从院角拔一棵狗尾草,对她说,你咬着它,闭上眼,抬头,能看到牛郎星和织女星亲嘴呢。女人不知有诈,照男人说的去做。男人猛地一抽那草,草籽便捋了女人一嘴。女人吐着草籽,伸手掐男人一把。男人疼得嘘嘘叫着,向她求饶。轻点轻点,男人说,爹和娘都睡了。
女人去二十里外的乡邮局,给男人打电话。
女人说你到底回不回了?男人说可能不回了,告不下假,抢工期呢。女人说地里的活儿,怎么办?男人说你雇个人吧。你和爹,别太累。女人说累倒是不怕,可是娃想你呢。男人说娃长高了吧。女人说还用问?还有,娘在梦里念叨你呢。女人想起她昨夜的梦,脸偷偷地红了。男人说我今年又挣了不少,明年咱就能盖上新房。女人说你要等到过年才回么?男人说是,看样子得等那时候。收成会好吗?女人说会好。过年肯定能回?男人说肯定回……对了我给你买了银手链。女人说你要唠叨一千遍么?男人说我现在,天天戴在手腕上呢。女人说没人笑话你?男人说我不管,戴上它,像摸了你的手……女人说讨厌呢你。男人说雇个帮手吧,别太累……挂吧,电话费挺贵的。
女人拿着镢头,汗流浃背地刨着苞米稞子。爹跟在她身后,从稞上撕下苞米棒子,再把稞子捆起,扛到地头。爹不时直起身来,伸着腰,抹着汗,露着痛苦的表情。女人便在心里,恨起了男人。如果男人在,她和爹,怎会吃这样的苦?男人光着膀子,镢头上下翻飞,嘴里哼着小曲,那苞米稞子,就一片片倒下了。她和爹跟在后面,不时和男人开一句玩笑,好像根本不觉得累。有时娃也在,男人便寻一棵狗尾草,对娃说,咬着,闭眼,抬头,大白天能看见星星呢!女人忙抢下狗尾草,嗔骂男人,怎么这么坏呢你。男人刨苞玉,总是光着膀子。他不怕苞玉锯齿般锋利的叶子。男人有着红铜般的肤色。他健壮得像一头公牛……爹问,想什么呢你?女人感觉自己的脸,烧得像炭。
女人去二十里外的乡邮局,给男人打电话。
女人说你到底什么时候回?男人说初三回,火车票都买好了。女人说那就过完年了啊。男人说是,又不能在家过年了。领导临时找了点活给我干,没办法。女人问什么活?男人说和擦窗玻璃差不多,快过年了,都忙,领导就找了我和大龙。女人说危险吗?男人说不危险,站在屋子里擦,又不是吊在外面。过年时干几天,顶乡下干三个月呢。女人说快些回吧,娘和娃想你,都快想疯了。男人说干完活就回。对了我以后不住这个工地了,这电话以后不能打了。女人说不打了,反正过几天你就回了。男人说给我杀只鸡,多打些酒。女人说还用说?……你还戴着那手链?男人说当然,像摸着你的手呢。女人说真讨厌……路上小心点,我挂了啊!男人说挂吧挂吧。
女人守着她的鸡,她的鱼,她的烟叶,她的烧酒。女人刚洗了身子,她感觉此时的自己,像花苞般娇艳。女人安静地坐着,候她的男人。她守着她的鸡,她的鱼,她的烟叶和烧酒。她想出去迎接他的男人。可是她不敢。两年未见男人了,仿佛,羞涩和紧张,竟甚过了思念。
她坐在炕沿,侧耳细听着街上的动静。外面好像很多人,吵哄哄的。她听到大龙的声音。嫂子!大龙喊,嫂子!嫂子!女人突然感觉不对劲。她跳下地,慌乱地跑出院子。
很多人。大龙。村人。陌生人。还有男人。男人在一辆车上安静地躺着,身上蒙一块白布。那白布有些短,露了男人的双脚。
我们正擦着玻璃,在十七楼。大龙说,他手腕上的链子突然掉出窗外。他叫一声,探身想抓那手链,就掉下去了……
大龙把白布掀开一角,露出一只紧握的拳头。这手,扳不开了……。大龙说。
女人在昏厥过去之前,发出一声尖利并长久的嘶嚎。
你可回来了啊——
大刘的心病
好像已经等待很久,我刚推开病房的门,人还站在外面,他就喊,老周,这里!
他倚着床头,咧开嘴朝我笑,很开心的样子。他正打着吊瓶,膝上放一本破旧的杂志。
我愣一下,走过去,把手里那兜水果放上床头柜。他说你空着手来就行了,怎么还兴带东西?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没什么,几个破水果而已。
他让我坐下。有烟吗?
还能抽烟?
没事没事。他嘿嘿笑着,他们都出院了。护士刚出去。现在这病房,只住我一个人。
我掏出烟。他点燃一支,眯着眼,贪婪地吸一大口,深深吞进肺里,闭紧嘴,好半天不肯把烟雾吐出。
多长时间没抽烟了?我问。
好几天了。他说,下不了地,又没人来看我,我总不能让护士替我买烟吧!他再狠狠地吸一口,那支烟,就只剩了屁股。
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老周?他的脸冲着窗外,把烟蒂扔出去。想起我在里面的日子。天天圈在屁大一点儿地方,没一点儿自由!最长的一次,我半年没抽烟!那可真叫难受。说完,他又点上一支。
一下子别抽这么多。我说,对身体不好的。
没事没事。他摆摆手,点上烟,仿佛要一下子过足瘾。这几天,我怎么感觉,跟在里面差不多呢?到今天为止,我正好住了半个月院。半个月,竟没有一个人来看我!老周你是头一个。
大家都忙吧。我红了脸。
来做做样子也行啊!他的脸躲在烟雾后面,缥缈模糊。说一句话,然后走人,我就很感激了。前几天,就你坐那张床的病人,来看他的,一个下午,十八个!好家伙,十八个人啊!他是干什么的?扫大街的!连扫大街的都这么有人缘,我怎么活得这么失败?
你多心了。我急忙说,大家都忙,你这又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病。
其实他是什么病,我根本不知道。
你来之前我还在想,假如今天还没有一个人来看我,出院后,我重操旧业算了。反正,全世界都知道我干过小偷。反正,我这污点,怕是一辈子洗不掉了。
不会吧?我吓一跳,这和你以前有什么关系?你别开玩笑!
他不再说话,开始抽第三支烟。掐灭烟蒂的时候,他冲我笑笑。其实也不是开玩笑,他说,刚才真这样想了一下。不过,放心吧老周,你这不是来了嘛!他把剩下的半盒烟,藏到枕头底下。护士马上要来了!他说,被她发现,可就麻烦了。
又坐了一会儿,扯了些鸡毛蒜皮,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我装模作样地看看表,就告辞了。
回到医院门口的超市,再买一兜水果,转身,再去住院部。这次我仔细地对着楼层,以防再一次搞错。
朋友见了我,说,怎么现在才来?
我说刚才走错楼层了。你知道吗,大刘也和你一样,在这里住院呢。
大刘?朋友挠挠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哪个大刘?
坐牢的那个。我说,前几年,偷商场,结果坐了三年牢。
偷商场,坐了三年牢?朋友仍然挠着头,到底哪个大刘?
大刘啊!住在咱们小区,脸上有个大疤,傍晚常牵一只京巴狗散步……
哦,他啊!朋友终于对上了号。不过——,朋友再一次挠挠头,他坐过牢?不会吧。我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
聪明人的愿望
三个朋友历尽艰险爬上一座高山,见到传说中的神。三个人中,一个傻子、一个正常人、一个聪明人。神被三个人感动,决定帮他们每人实现一个愿望。
傻子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试探着说,天太冷了,我想要一件羊皮袄。神挥一下手,他的身上就多了一件羊皮袄。羊皮袄做工精细,又漂亮,又暖和。傻子开心地笑了。不过很快他就开始后悔。他想,为什么不跟神要两件羊皮袄呢?
正常人想了很久,对神说,我想要一百万美金。神挥了挥手,他的手里就多出一张存单。他看了看存单,人就跳了起来。那上面果真有一百万美金。这么多钱,他一辈子都花不完。
轮到聪明人了,可是他并不说话。神问难道你不想实现一个愿望吗?聪明人说我当然想,不过我得多考虑一些日子,我可不想白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神说那好,给你一年的思考时间。一年后的今天,你再来这儿找我。聪明人说,谢谢神。
聪明人开始了漫长的思考。
他想,既然只能实现一个愿望,那么,实现什么愿望好呢?如果跟神要钱,哪怕再多,只要自己没有一个好的身体,再多钱也没有用。可是如果跟神要健康,哪怕再健康,几十年后自己也得老去并且死去。要不跟神要一瓶长生不老药?可是那就不能跟神要花不完的钱了。只能实现一个愿望,似乎少了点儿。
要不跟神说:“我的愿望是‘再给我一百个愿望’”?这无疑有些耍小聪明的意思了。这样会不会激怒神?就算不会将神激怒,就算神真的为自己实现了一百个愿望:金钱,美女,豪宅,香车,健康,长生不老……可是,总会拉下点什么吧?比如快乐、威信,等等。一百个愿望其实远远不够,如果能有鹰那样的眼晴,熊那样的力力,如果长一双翅膀,如果能成为世界第一美男子……聪明人一条一条地列举,直到为自己找出了两千个愿望,仍然不能满足。他觉得自己可以无休无止地罗列下去。哪怕神为他实现五千个愿望,都达不到自己的要求。
要不跟神说:“我的愿望是‘心想事成’”?似乎太过抽象了。再说,这样会不会害了自己?比如哪天,他突发奇想:我要是墙角那棵小树该多好啊!结果真成了树,没有了思想。那么,他的金钱美女豪宅香车不就全都没有用了?
聪明人痛苦地想啊想啊,不知不觉想了一年。一年里他什么也没有干,只想着他那惟一的愿望。
可是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神规定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他得赶回山上,跟神提出他的愿望。
聪明人匆忙上路,艰难地向山上攀爬。他想应该向神提一个什么愿望呢?他一直想,仍然拿不定主意。直到见到了神,他才狠狠心下了决定。他想,他会跟神说:“我的愿望是‘再给我一万个愿望’”这就是他一年来想出来的结果。他认为这是对神最好的要求。
山上很冷,可是他却汗流满面。只一会儿,他就被冻得感冒。
神在耐心地等待他说出自己的愿望。
他打一个喷嚏。他说,我的愿望是,再给我一万个……他忍不住了,又打了一个喷嚏。
神笑了。神说,你的愿望很独特。我就喜欢你这种没有贪欲的人。
于是聪明人站在山顶上,一连打了一万个响亮的喷嚏。
陈老圈
陈老圈本名陈老泉,但村人都叫他陈老圈。
陈老圈年轻时当兵,想老婆想得受不了,就写信。一页纸,写二百多字,夹画了三十多个圈。探亲回来,老婆问,老画那些圈,啥意思?想吃烧饼了?陈老圈挠挠头,说,碰上不会写的字,就画圈。老婆嘴杂,出去说了,村人就笑他,说,陈老泉成陈老圈啦!这外号就传开了。其实大部分村人,连圈都画不圆。
陈老圈的儿子陈德在村里念小学。写作文,二百多字,也画二十多个圈。老师说,不会写的字,怎么不问你爹?儿子低了头,小声说,我还补上十多个字呢!一开始,我爹画了三十多个圈!老师也是村里的,笑岔了气,拍着桌子乐,真是个陈老圈啊!于是这外号,想改也改不掉了。
儿子上了中学,周末回家,总要和陈老圈下象棋。那次下了三盘,陈老圈全输,就不下了,拿儿子的语文课本瞅。瞅着瞅着,指一个字,问儿子,这念个啥?儿子张大嘴,这字您不认识?老圈说,头一次见。儿子便拿了笔,在那字上套一个红圈。陈老圈一看就乐了,嘿,是象棋里的“帅”啊!儿子撇撇嘴,咕哝一声,老圈!陈老圈也不恼,仍然傻乐。
儿子念大学,念研究生,念博士,一路念下去,留在城里,直步青云。回村看陈老圈,坐着大轿车。陈老圈不看那一堆礼物,单盯着车屁股发呆。儿子问,咋啦?陈老圈说,给我买的车?儿子说,我哪有这能耐?公家车。陈老圈纳闷,那怎么在车屁股上画四个圈儿?然后往那儿一站,叉开两指,说,加上我,像不像奥运五环?儿媳笑,儿子红了脸,说,爹,别闹了。陈老圈就不闹了。儿子长大了,陈老圈就听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