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屋子里长出一棵香椿树
8056000000003

第3章

那夜米东和糖儿坐到天明。雨一直下,不大,也不止。天明时米东说他不相信富甲一方的宏掌柜会为你赎身。就走了。走得很快。很远。淋着雨,长发披散。片刻后宏掌柜出现在怡春院门前,没有打伞,红色的长袍似一朵盛开的花。五个下人挑来五担银钱,哗哗哗哗哗,齐齐倒在门前,怡春院即刻银光闪闪。又有人从车上缷下一匹匹绸缎,喊着号子搬进怡春院,怡春院宽敞豪华的大堂于是被细腻光洁的绸缎塞满。还没完。后生们扛着几个箱子上楼,打开,鸨母的眼睛就直了。里面全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些东西,买十个糖儿都够了,何况被宏掌柜看上的东西根本不用付钱。——鸨母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面若桃花的糖儿款款而下,提一只小巧的檀木箱。宏掌柜问可以走了吗?糖儿浅笑着点头。宏掌柜冲门口击一下掌,唢呐就响起来了。几位女人上前,帮糖儿换了衣服,又有八人抬大轿停在门口,轿帘上绣着吉祥华丽的图案。那天镇上的鞭炮响了整整一天。那天镇上的酒店全部白吃白喝——宏掌柜早就排好了银两。

这让人怀疑宏掌柜一下子娶走王母娘娘的七个女儿。但事实上他不过娶了一位妓女——尽管她叫糖儿,尽管她闭月羞花高雅高贵——她还是妓女。

宏掌柜娶走糖儿,怡春院就此关门。鸨母赚够一百年才能够赚到的钱,她没有继续拼命的理由。再说,没有糖儿的怡春院,能叫怡春院么?

糖儿和宏掌柜从此过起快乐富足的日子。所有人都唤她宏太太而不是糖儿。后来,糖儿也唤自己宏太太。

有时糖儿对宏掌柜说,我想米东了。宏掌柜笑笑说,请他来吃饭吧!糖儿说,别,不方便。宏掌柜不听她的,派人去找,却找不到,事情就放下了。过些日子,糖儿又说,我又想米东了。宏掌柜说,请他来吃饭吧!再派人去找,仍然找不到。似乎米东从世界上消失了。也许他真的消失了。那个米东,每一天都可能饿死。

似乎日子就将这样延续下去,无休无止。可是突然有一天,官差闯进了宏府。

官差闯进宏府,糖儿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宏掌柜也不知道,或许官差们也不知道。总之一夜间,宏府的所有财产被没收,所有人被投进监狱。又过了几个月,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将被发配边疆。包括宏掌柜。包括糖儿。

二十余人从镇上出发,行走几百里以后,活者不足十人。再行走几百里,便只剩下糖儿和宏掌柜。那是真正的地狱之行。发配的另一个意思是,半路上折磨致死。

可是米东出现了。

米东出现了,提一个小口袋,胡须飞扬。他把口袋扔到差人面前,说,换两条命。差人看看口袋,就笑了。不但他们笑,宏掌柜和糖儿也笑——对他们来说,这点钱只能换一只喂猫的瘦鸟。米东重复,换两条命。差人们商量片刻说,一条。米东说,两条!差人们说,再还价连你一块砍了。米东看着糖儿,糖儿看着宏掌柜,宏掌柜看着官差。宏掌柜说,换糖儿吧!糖儿说,不要!就哭了。

那一袋钱,终换走了糖儿。两天以后,宏掌柜死在发配途中。

米东用三十年的时间攒了一袋银钱。他要去怡春院赎出糖儿,他认为那些钱足够了。他不相信糖儿会被娶走,就像他不相信糖儿也会老去。可是糖儿已经老去。一起老去的还有米东。上一次相见,两个人都是二十岁。三十年光阴已过,两个人身体佝偻如弓,皱纹堆积如山。

他们住进深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糖儿常常对米东说,我想宏掌柜了。米东说,去他走的地方看看他吧。糖儿说,太远,不方便。事情就放下了。过些日子,糖儿又说,我想宏掌柜了。米东再说我们去看看他吧。糖儿说,不要,不方便……

就这样又过三十年。八十岁那年,糖儿和米东,在同一天,无疾而终。

实在是高

老人倚在病床,两眼盯紧窗外。他的嘴唇剧烈颤抖,两手紧攥成拳。他想冲出去拉年轻人下来,可是他不能。他知道年轻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冲出去,只会让事情更糟。年轻人站在广告牌上,站在一瓶三层楼高的饮料上。年轻人奓开双臂,如同一只欲飞的鸟。

年轻人向老人保证他不会跳。他说他只是吓唬他们。老人说可是万一失足呢?年轻人说怎么会?我在脚手架上干活,像长在上面似的。老人说那也不要,我一把老骨头,犯不着你这么拼命。伸手想拉住他,年轻人却像猴子一样蹦开。他指指窗外的广告牌,对老人说,下面开始现场直播。

老人拉不住他。老人知道,他要干的事情,任何人都别想拉住他。

围观者寥寥无几。所有人都对这样老套的做秀失去了兴趣。城市里天天有民工跳楼,跳广告牌,跳塔吊,跳脚手架,跳下水道……跳能够失去生命的一切。一开始还有人兴致勃勃地围观,劝说或鼓励,沉默或者喧哗,甚至怀了过年的心情。次数多了,就渐渐少人理睬。——连报社记者的摄像机都像一个炮筒,恨不得把广告牌上的年轻人一炮轰下来。

年轻人在广告牌上扭起秧歌。下面有人惊呼,说你快下来。年轻人说我只要一千五百块钱,剩下的不要了。下面那人说先下来好商量。年轻人说你答应我就下来。下面那人说办不到。年轻人吹起口哨,金鸡独立。下面那人赶紧说八百行不行?年轻人身体倒挂,一个漂亮的单杠动作。下面那人说好吧好吧一千五百块你快下来。年轻人说你把钱先交给报社记者,我下去取。

有人喊,卑鄙!又喊,这招高,实在是高!年轻人觉得这两句话,都是送给自己的。

老人坐在病床上一阵一阵地眩晕,心跟着年轻人的动作金鸡独立或者倒挂金勾。他不敢眨眼,甚至不敢呼吸,他怕最轻微的震颤都会让年轻人失足落下。后来他的心随着年轻人一点一点地降回地面,他知道,儿子成功了。

儿子拼了性命,全是为了自己。

他们在机场大厅等待乘机。老人问到了后怎么办呢?儿子说我都安排好了。老人知道儿子不可能安排好,否则,他肯定不会爬上高高的广告牌。但是他知道儿子可以想办法,比如向当地电台求援,向当地报社求援,向当地电视台求援,向有限几个朋友求援……甚至,老人想,他还可能去做贼,去抢劫,去街头乞讨……为了他,儿子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吧?

他商量儿子,能不能不去?儿子说不行。他说那等几天再去?儿子说这怎么行?您必须马上动手术,一天都不敢拖。他说可是我不想再治了,我这把老骨头……儿子就虎了脸。他说飞机一会儿就起飞,把拼到手的两张机票废掉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递给老人。别担心,他笑着说,我什么都懂呢!

飞机经过短暂的颤抖,直插云宵。老人坐在窗边,脸色苍白。儿子问您害怕吗?老人说不怕。儿子就笑了。父亲怎么能不怕呢?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远门,并且,当飞机降落,他和父亲都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儿子起身去洗手间,嘱咐父亲不要乱动。老人胡乱地点头。——在老家坐拖拉机都不敢乱动,何况这是飞机。

可是儿子回来,发现情况不大对劲。父亲搓着手红着脸流着汗,表情很是尴尬,身边的中年人却捂着嘴偷偷地笑。

他问父亲怎么了。

老人忙说没事没事。

他问中年男人怎么了。

男人说你爸刚才让我帮他打开窗子。

帮他打开窗子?儿子惊怔。

是。我告诉他飞机上的窗子打不开,他就失望地说,可惜了45万……

什么45万?儿子糊涂了。他问老人,您想干什么?

老人脸色通红,低头不语。男人说45万啊!他肯定想从飞机上跳下去……刚才闲聊天时,我告诉你爸,如果航班中途出事,每个乘客,都会得到保险公司45万块钱的赔款……

男人再一次看看老人,说,您老高啊,实在是高!

老人还在嘿嘿地笑。儿子便也低了头,一起笑。

没有人知道,一位年轻人,在此时,在云端里,在笑的表情里,在五千米的高空,偷偷落下一滴眼泪……

地下1/2层

小超市两层,地上一层,地下一层。地上一层卖百货,地下一层卖熟食。连体塑料桌椅挤在通往地下层的楼梯拐角,上面写着:可口可乐。

男人每天中午准时到达。他去地下层买一份盒饭和一瓶啤酒,然后坐在塑料椅上,狼吞虎咽地吃。他弄出很大的声音,让杆子连连皱眉。杆子并不讨厌他坐在那里吃饭,杆子反感的是他的穿着。他的衣服沾满水泥,他的胶鞋又臭又脏。很多顾客走到他身边,想挨着他坐下,看看,只能作罢。——他像一只蛮不讲理的螃蟹。

显然男人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只有民工才会有这样的穿着和吃相,杆子想。

超市经理找到了杆子,对他说,能不能让那个男人以后别来这里吃饭?杆子说他没犯什么错吧?经理说没犯错,不过他天天坐在那里,会让一些顾客不舒服。杆子说要我怎么办?经理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保安。

所以杆子在第二天中午坐到了男人身边。杆子小声说,你可以回工地上吃饭。男人说,太麻烦,天也太冷。杆子说,那你可以换件衣服再来。男人盯着杆子说,我让你不自在了吗?杆子说,没有,不过你天天坐在这里吃饭的确不太好。男人说,我习惯了。

第二天,仍然来。

下午经理再一次把杆子叫进办公室,他说你怎么回事?杆子说我总不能轰他走吧。经理说真不能轰他走吗?杆子就低了头。杆子还在试用期,他知道,假如他不轰走男人,经理随时可以轰走他。

所以杆子那天开门见山。杆子说以后你不能来这里吃饭了,这是超市规矩。男人一听马上来了脾气。他说我偏要坐在这里。自由,你懂不懂?

每天男人仍然按时出现,就像一尊瘟神。杆子好话孬话说尽,男人不为所动。杆子只好抛好杀手锏,请男人去饭店吃饭。

是晚上,杆子点了四个菜,要了两瓶白酒。他和男人边喝边聊,不觉已到很晚。男人喝酒就像喝白开水,话却说得不多。酒喝得差不多了,杆子说,算我求你,以后别去了。男人喝掉一杯酒,低着头说,得去。杆子说你在工地上干什么?男人说给刚建成的楼房安防盗门。杆子说安防盗门?我看你就贼眉鼠眼的。男人哈哈大笑说,你伤害不了我。杆子说吃完这顿饭,从此后,你不要在我面前出现。否则的话,今天就卸掉你的腿。男人猛地将空酒瓶扔到地上,他说,你试试?

杆子将男人揍得面目全非。当然他没敢卸掉男人的腿,不过当他离开很远,男人仍然没能站起来。杆子想男人以后肯定不敢再来。可是第二天中午,在那个塑料椅上,他再一次看到了男人。

男人的脖子上缠着纱布,嘴唇肿起很高。他的眼圈青黑一片,脸上伤痕累累。他一边艰难地往嘴里填着米饭,一边用肿成一条缝的眼睛寻找杆子。看到杆子,他咧开嘴笑了。他招呼杆子过来,把喝了一半的啤酒推给杆子。杆子说你想报仇?男人说不。我不报仇。不过你也别想赶我走。

杆子不明白这位脏兮兮的男人为什么偏要来这里吃饭。也许是他面对威胁的一种抗争吧?这样杆子就觉的自己很没用。经理第三次找到杆子。他说三个月试用期快到了,你,二奎,孙涛,只能留下两个——不过你的表现近来很差劲啊。杆子当然知道经理的言外之意,杆子更知道,失去这份工作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找到了超市隔壁五金商店的老板。

老板是一位和气的胖男人,他天天把自己的车泊在超市的停车场。杆子为他带来一条好烟和两兜水果,然后说明来意。店老板说这么麻烦干嘛?我帮你找个人挑了他的大筋不就行了?杆子说还是别……行吗?店老板说行,当然行。

三天后杆子带男人去五金商店。男人惊奇地发现,商店一角,竟摆了一张小小的桌子和椅子。杆子说这里很暖和。以后,你就在这里吃午饭吧!

男人坚定地说,不行。

杆子说求求你,你再这样下去,经理会辞掉我的。我们三个人,只能留下两个。

男人走上前,在椅子上坐下。椅子上铺了很厚的坐垫,坐上去非常舒服。

杆子说,再说,我们是老乡。

老乡?是啊。你怎么知道?你的口音啊!你怎么没有口音?我学普通话啊!我不信。你是不是黄土县的?是。县城是不是五条大街?好像是。最宽的大街是不是叫红旗街?不用再问了,我相信咱们是老乡了。

让男人相信的理由,不是杆子对黄土县的了如指掌,而是杆子说到最后时,用了和他一样的方言。

杆子问,到底行不行?

男人想了想,说,不行。

不行?

明天我就要回乡下了。工程干完了,天也冷了。以后,你真见不到我了。

杆子呆住了,半天不动。

男人问他,今晚你值班吗?

杆子说,不,今晚是别人。

男人说,那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他握了握杆子的手,转身就往外走。

晚上杆子就去那个饭店等他。他等了很久,仍然不见男人。他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第二天杆子去上班,同事孙涛告诉他,二奎被辞掉了,原因是他昨晚值班的时候超市被盗。不过被盗的东西非常蹊跷,那个贼只偷去了楼梯拐角那个连成一体的塑料桌椅。

杆子问他,贼抓到了吗?

孙涛摇摇头。

杆子就嘿嘿地笑了。

杯事

喝水是个大问题。因为喝水得用杯。

家里本来有八个水杯,细长,磨砂,杯口有花纹图案,漂亮实用。来了朋友,倒上水,摆在茶几上,不喝,光看杯就是一种享受。后来杯子被我不小心打碎一个,恰好两天以后家里一下子来了八位朋友,于是,水杯就不够用了。

那天有一位朋友是用罐头瓶喝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