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屋子里长出一棵香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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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男人心里哆嗦一下。他看到姑娘的身后不远,站一位光膀子的年轻人,身上纹了刺青,好似正向这边张望。于是男人再一次笑了,他说,当然带了。你稍等一会,我先打个电话。

傻子

柱子爱上了一个姑娘,然后,就傻了。

柱子曾经在村里的大院,看过几场电影。通过电影的启发,他知道,看上一个姑娘,是要给姑娘送花的。于是他去山崖上采野花,采回一大把,却被荆棘拉破了手。他一边吮着手指上的血,一边傻乐。

晚上,柱子站在姑娘家的门口,拿着花,却不敢进门。这时他想唱歌,却不知道唱啥。后来还是唱了,好像是《智取威虎山》选段,刚叫了板,门就开了。却不是姑娘,是村长,姑娘的爹。

谁也没说话,黑暗中,就这样对视着。柱子看到村长的眼睛闪着绿光,像狼。然后柱子撒腿便跑,似被追逐的兔子。他听到狼在后面骂他,打断你的腿,你个异想天开的赖蛤蟆!

地里干活时,柱子常常可以看见姑娘。有时姑娘挽起裤角,露出藕荷般圆润的小腿,柱子便痴痴地看着。有时姑娘偷偷瞅柱子一眼,脸上就落了两片红红的晚霞,柱子便仿佛连心都飘起来了。

有次柱子进城,看到城里姑娘们头上戴的发卡。淡蓝色的发卡,有着完美的弧线。他想买,但没有钱。回来后,他马上忘记了城里的街景,却记住了发卡的样子。

后来的一天晚上,姑娘约柱子在村外的小树林里见面,柱子等了很久,浑身被露水湿透,姑娘却依然没来。后来柱子就倚在树干上睡着了,梦中他的身上挨了一脚,又一脚。他醒了,又挨一脚,是村长。柱子愣愣地看着村长,不敢说话。村长说,你再勾引我家姑娘,我就宰了你。

却不听。姑娘和柱子,都不听。柱子记得那天的月亮很大,月光从树梢间洒到他和姑娘身上,零零散散的,浑身像染上了灰色的碎花。姑娘趴在柱子的胸口哭,把柱子的胸口弄湿了一片。柱子抱着姑娘,感觉到一种壮烈。柱子很想永远保持着这样一种姿势,即使,姑娘永远在哭,即使,他的胸口,也永远是湿的。

后来,姑娘嫁了。那天姑娘打扮得很漂亮,要被一辆从县城来的小汽车拉走。姑娘没有哭,也没有表情,却磨磨蹭蹭的,不肯上车。接亲的人很多,送亲的人也很多,每个人都说着祝福的话。村长站在一旁,胸口戴着红花,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催促着姑娘的行程。

这时,柱子来了。柱子没有说话。他径直走到姑娘的身边,在所有人的口瞪口呆中,狠狠地亲了姑娘一下。

这是柱子,第一次亲她。

柱子的举动,为他招来一顿暴揍。

车马上要开走,柱子躺在地上,一边唤着姑娘的名字,一边挥舞着他的右手。人们看到,在他的手里,抓着一个淡黄的发卡。有着完美的弧线的发卡。却是木头雕刻而成。这个发卡,用了柱子半年的时间。

姑娘疯了似地跑过来,发卡却被村长抢先夺走。村长把发卡轻轻一折,“啪”一下,发卡就断了。然后,村长把折成两断的发卡,扔进了门口为婚宴临时砌成的灶台。

柱子看到灶台里的火闪了一下。两个火星从灶台中猛地蹿出,像奔向天空的火的眼泪。他嘶喊了一声,人就傻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柱子的喊叫,但没有人听出他喊出的是什么。人们只知道,柱子从此傻了。

柱子傻了,最初是一群顽童所发现。顽童们割草时,发现柱子一边拿刀刻着一个粗树枝,一边在嘴里轻声嘀咕着什么。于是问,说什么呢?柱子抬头,笑着,说,我是傻子。

从此,村里所有的孩子,间或也有大人,只要一见到柱子,便大声问,柱子,你是什么?柱子不管在做什么事,总会抬起头来,非常敬业地答,我是傻子。问一遍,他答一遍。问十遍,他答十遍。这让村里的孩子们快乐无比,乐此不疲。

也包括我。

前几年,回老家两月有余,仍见到柱子。柱子只长我十几岁,却像个老人般,好似对世上一切,都已失去兴趣。而一有空闲,却仍然拿了小刀,刻他的发卡。

有村人告诉我,他傻了后,便更没人给他提亲。家里的生活,便更过得惨不忍睹。只是,他刻发卡的手艺却日渐高明。前几年有人偶然去他家,看到他的炕头上,摆放了满满的一堆。全都很漂亮,村人说。

仍有孩子重复着我们儿时的游戏,见到他,大喊一声,柱子,你是什么?柱子答,我是傻子。孩童们换了好几茬,柱子却仍然是柱子。

柱子,成了全村几辈孩子们永远的开心玩具。

于是便有些不忍,一边斥训孩子,一边告诉柱子,以后再有人问你,不要答,千万不要答,知道么?

柱子点点头。

第二天,有孩子问,柱子,你是什么?

柱子看着我,不答。孩子不甘心,再问,你是什么,柱子?柱子把头扭向一边,仍不答。

孩子悻悻而去。我笑了。

与柱子同向村里走时,却发现柱子的脸憋得通红,脖子向一侧歪着,似努力抑制着什么。我不解,问,柱子,怎么了?

柱子看了看我,然后,扭头。他朝着孩子们刚才离去的方向,扯开了喉咙。

我听见柱子吼,我——是——傻——子——

壮士

将,0100米决赛,只需保住一枚银牌,他所代表的城市的奖牌数,就会跃居第一。并不仅仅是一个名次的概念,这代表着许多实实在在的东西。100米是最后一项赛事,那是他们最后的超越机会。

他当然有拿一枚银牌的实力。

发令枪还没有响,他就冲了出去。是抢跑。他受到裁判的警告。气氛变得骤然紧张。

教练告诉他,银牌,一定要拿到手。拿了银牌,你就成为城市的英雄;拿不到,你就是城市的罪人。可是现在,站在起跑线上,他认为自己必须第一个冲过终点。第二名,银牌,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能如此。

发令枪第二次响起来。他第一个弹出去。他像一只神鹿。像一阵疾风。像一道闪电。像极快节奏的说唱或者音乐。周围山呼海啸,可是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终点的那根红线。那根线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伸手可及……

突然有人从身边超越。是实力最强的那个对手,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冲刺能力。现在他落到了第二名。他和第一名,只有小半步的距离。他调整着自己的节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试图重新夺回第一名的位置,可是他办不到。小半步,将成为第一和第二的距离,金牌和银牌的距离,天堂和地狱的距离。

其实,他的任务,不过是一枚银牌。有了银牌,他就是英雄。可是他知道,今天,他必须最先碰触那根红线。第二名对他来说,注定是一场灾难。

终点向他奔来。那根红线向他奔来。可是他和第一名,仍是小半步的距离。对手即将撞线。他即将崩溃。

最后一刻,他扑向终点。他向那条红线,伸出了两手。

他抓住了那根代表胜利的红线。他把它抓得很紧。抓紧红线的霎间,他重重摔倒在地。他飞快地爬起来,一瘸一拐跑向摄像机。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挥舞着那根红线,冲摄像机不停地喊,看到了吗?红线!我是第一名,我是冠军!他的膝盖上流着血,一小块白骨清晰可见。

所有人都惊呆了。人们忘记了阻止他。人们认为他成了一个疯子。整个体育场鸦雀无声,人们只听到他一个人近似于疯狂的呐喊,我是第一名!我是冠军!

理所当然,他犯规了。他被取消了成绩。他丢掉了那枚到手的银牌。他成了城市的罪人。

并且,终点的突然摔倒让他有伤的左腿加重了伤情。虽然他仍然可以跑,但却不再能参加任何比赛。他只好选择了提前退役。

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因为女儿。因为他向女儿保证过。

出征前,三岁的女儿坐在妻子怀里,说,爸爸能得第一名吗?妻子说当然能,爸爸就是为第一名去的。他赶紧瞪一眼妻子。他知道自己没有跑第一名的实力。女儿说那我也要去看。他说这可不行,人家不让的。女儿不干,哭闹了半天,哭得他和妻子心烦意乱。最后女儿终于妥协,但是却要他亲口答应她一定要跑第一名。他红着眼睛抚摸了女儿圆圆的脑袋。他咬咬牙,做出一个决定。他说会的。一定会的。我会第一个拿到那根红线。第一个拿到红线的,就是冠军。到时你肯定会在电视上看到。我保证。然后,他躲到洗手间里,嚎啕大哭。

这是女儿最后一次看他的比赛。大夫说,她的病情正在急速恶化,她活不到这个月底。

其实他本该呆在家里陪着自己的女儿。可是,城市需要他的银牌。

其实他本该为这个城市夺取一枚银牌。可是,女儿需要他的第一。

所以,他去了;然后,他只能犯规。

他的城市和他的女儿,他选择了后者。

1912年的猪头

1912年的猪头,挂在周家大院的石墙。那猪头的前额堆满皱纹,咧嘴,眯着眼笑。60多岁的周老爷常靠着那面墙,把一个水烟袋,咂得咕咕咚咚地响。

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那个猪头,是村里的惟一。几年前一个清晨,周老爷把一个猪头刮干净,扔进滚水,烫至半熟,捞出,调整好面部表情,风干晾干,一件贵重的道具就做成了。是,猪头只是道具,是供奉鬼神和祭奠亡灵的,吃不得。

常有村人来借。谁家有人死去,过三七或者五七,就会敲开周家大门,塞给周老爷一包点心,说,借猪头。周老爷便从嘴里拔出烟袋嘴儿,踮起脚尖,郑重地取下那个咧着嘴笑的猪头。风中,周老爷垂在脑后的辫子,像一条风干的辫子鱼,无精打采地晃。

因为那个猪头,周老爷这位村里的财主,更有了财主的模样。

这次借走猪头的,是张栓。张栓和他的婆娘跪在父亲坟前,哭得死去活来。瘦骨嶙峋的儿子站在稍远的地方,摸着一条同样瘦骨嶙峋的狗,好奇且漠然地看着自己的爹娘。后来他看得有些烦,他发现爹娘总是一个腔调和表情,像夏天里不知疲倦的鸣蝉。他把目光移开,去看那个猪头。猪头在烟雾缭绕中笑眯眯注视着正午的太阳,憨态可掬。于是他笑了。他笑了,用手拍拍那条狗的脑袋。

那是极为恐怖的一幕。狗突然疯一般冲向那个猪头,撕咬猪头的一只耳朵。后来张栓说,那一刻,他分明看到,被咬住耳朵的猪头,变了表情。

张栓和他的婆娘同时发出一声惨叫,似乎被咬住的,是自己的耳朵。他们很快赶走了狗,却发现那猪头,已经缺掉一只耳朵。张栓说完了完了,这下完了。他坐在地上,竟忘记继续给已故的父亲磕头。

张栓再一次敲开周家大门,再一次塞给周老爷一包点心。周老爷说,给过了。张栓说,您留着。周老爷说,没这个规矩。给过了。张栓说,猪头……周老爷这才注意到那个猪头。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无比紧张,皱纹拥挤成一朵狰狞的菊。他朝猪头跪下,磕头。磕头。磕头。他说,作孽啊!

张栓呆在旁边,手足无措。周老爷一边磕头,一边对猪头说,这怎么可以吃呢?会遭雷劈的。张栓说,是狗……周老爷说,狗?他转过头,看张栓。他充满怀疑的脸,让张栓几乎站立不住。张栓说,真的是狗……周老爷不再看他。他对猪头说,作孽啊!

张栓站在屋前,唤出闯祸的狗。他紧握锄头,大吼,畜生!就把锄头抡了下去。锄头在狗头上一闪而过,发出一声微小的闷响。那狗就站起来,往前走。往前走的狗,脑袋不再完整,像一只被横向切开的葫芦,翻滚着红的血和白的脑浆。狗走向张栓,摇摇晃晃,终在距张栓几步远的地方,訇然倒下。张栓低了头,发现脚边的小半个狗脑壳。有一丝肉,正轻微且快速地跳跃。

张栓站在屋前,唤出闯祸的儿子。他说你为什么不看好狗?儿子看看死去的狗,颤着牙关,再看看张栓。张栓说你说我怎么惩罚你?也劈了你的脑壳?儿子吓傻了,拔腿就跑。他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因为张栓愤怒的锄头紧追上去,在他身边一闪而过。儿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嚎。一条胳膊就断了。他不敢哭。他盯着自己的胳膊,盯着他爹。他痛得汗流满面,满地打滚。

那胳膊,最终,是残了。

张栓第三次敲开周家大门。他领着儿子,扛着狗。已是两天后了,狗有了臭味,儿子的胳膊,肿得像村头的碾砣。他站在周家大院,不说话。那时周老爷正聚精会神地对付那个猪头,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直到闻到一股恶臭。周老爷说你干嘛?张栓把死狗扔下,又按儿子跪下。他说,这够不够?周老爷慌了,去扶。这时张栓才发现,原来周老爷刚才在向那个猪头上,粘一只猪耳朵。木头刻成的猪耳朵,用了鱼鳞熬成的胶。周老爷扶起张栓的儿子,发现肿成碾砣的胳膊。他血红的眼睛瞪着张栓。他抱起张栓的儿子,老泪纵横。周老爷说,作孽啊!

猪头还原成原来的模样。它咧着嘴,眯着眼,笑呵呵地,遥望并不存在的未来。

周老爷借出他的猪头,从此不收点心。他说不能再收。问他为啥不收,他说不为啥,就是不能收。他一次次从墙上摘下猪头,又一次次把它重新挂上去。他的辫子在风中轻轻地荡。那是1912年的冬天,胶东农村,奇冷无比。他的辫子,瑟瑟发抖。

那个猪头,据说又用了20多年。烟熏火燎中,它的颜色逐渐变灰变暗,直至完全变黑。老年的周老爷把它放在水里冲洗,不管怎么努力,也洗不净。那烟火已经深深渗进它的深层,与它的本身,融为一体。

20多年里,那个猪头笑眯眯地送走了一位位村人,敬奉了一位位鬼神,并给活在世间的人们,心满意足的安慰。

夜晚父亲坐在土炕,给我讲这个故事。他说那位周老爷,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位张栓,是他的一个小侄。我说这我知道,你讲过多次,我不相信的是,全村怎能只有那一个猪头?父亲叹一口气。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他说,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