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屋子里长出一棵香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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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二十分钟后,老牛再一次拔通电话,家长里短后,老牛老婆问发钱了没?他说没,还没。老牛老婆就不乐意了,骂了他一句。老牛就火了,他说上面不发钱,我有什么办法?老牛老婆说你不能跟他们要啊!老牛说你以为他们是你儿子,说要就要?老牛老婆说你真是个笨种!老牛说你这个臭婆娘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老牛老婆说信不信我卸掉你一条胳膊!老牛说我扭断你的脖子!老牛老婆说去死吧你!啪,电话挂了。

老牛想真是反了。这个臭婆娘怎么敢这样跟他说话?

继续喝酒。这次老牛只喝了六两白酒,就觉得多了。他站起来靠着墙根撒尿,看着茶黄色的尿液在墙角画出一个人形,突然有些兴奋。于是他扔下还在一旁喝酒的大虎,一个人爬上了楼顶。

那天是九月九日。

老牛走向楼顶天台的边沿,站在那里晃。很大的风,吹得他站不稳。然后老牛就摇摇晃晃地在天台的边沿散步,学着电视上的杂技演员走钢丝。这样走了一会儿,他感觉很没劲,就坐下来,摸出烟抽。他就坐在天台的边沿。那是十八层楼的楼顶。他的脚荡在半空。他闻到自己的丝丝脚臭。

大虎的喊声突然吓他一跳。转头,大虎正站在身后不远。他看到大虎哆嗦着嘴唇说,老牛你可千万不要往下跳啊!他看到大虎朝自己跪下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千万别跳啊老牛千万别跳啊。老牛就觉得大虎很好笑。他想自己怎么会往下跳呢?他又想大虎真是个好人,比王文好,比别的工友好,比他婆娘好。这样想着他就重新站起来,对大虎说,走,接着喝酒。

老牛刚走出两步,大虎就乐了。大虎说我就知道你不敢跳!……这几天王文怕你出事,让我盯住你。你为什么想自杀呢?再说就算你真想死,也别在咱俩喝酒的时候死啊!你这不是害我吗老牛?大虎边说,边飞快地往回走。他紫红的脊梁冲着老牛,离老牛越来越远。

于是老牛重新转过身,朝着天空绝望地叫了一声,然后跳了下去。

半空中老牛滑过一根铁丝,他感到咯吱窝那儿突然一凉,身子就轻了。离地面还有一米的时候,老牛后悔了。接着老牛听到呯地一声,像一个巨大的熟透的西红柿摔烂在地上。然后,老牛的那只胳膊落下来,正好砸中了他的后脑勺。

五六七八

小时候的大狗,一把弹弓出神入化。他眯一只眼,瞄准远处的枣树,怪叫一声,着!便有一枚绿枣直直落下。枣树是春霞家的,古老,高大,繁茂葱茏。自有了大狗和他的弹弓,春霞全家就没吃过一颗成熟的红枣。

因了弹弓,大狗成为男孩们的领袖。他的身后总是跟着瘦小羸弱的华子,他是华子最安全的保护伞。

华子日日操练。也学着大狗,瞄准一树绿枣,怪叫一声,着!石子射出去,枣们纹丝不动,却传出玻璃破碎的声音。他和大狗撒腿就跑,春霞妈追出来破口大骂。春霞跟在妈的身后,一张脸兴奋得通红。

大狗对华子说,你再练一百年都没有用。这样吧,我给你造个火枪。

大狗就给华子造火枪。大狗的功课一塌糊涂,人却心灵手巧。

可以喷出火焰,可以射出铁砂,五十米之内,可以射杀一条狗。这是大狗对火枪的描述。

半年后火枪打造完毕,完全是五四手枪的造型。大狗拉华子去试枪,瞄准一只麻雀,高叫一声,着!轰一声响,麻雀箭一般逃离。华子睁开眼睛,看到大狗血淋淋的右手。

大狗从此失去一根手指。拇指。那年大狗十二岁。

大狗和华子升了初中,同一个班,用着同一张课桌。华子的身材仍然瘦小羸弱,大狗的功课仍然一塌糊涂。上课时他们常常同时被一条漂亮的马尾辫吸引。那是春霞的马尾辫,他们可以清晰地分辨出辫子上每一根乌黑的发丝。

星期六三个人一起回村子。大狗和春霞走在前面,华子跟在后面。大狗说华子你跟上来。华子就跟上去。然后三个人并排走,大狗和华子一左一右,就像两个保镖。近村子时,春霞一个人走出去,大狗和华子踢着石块,慢腾腾跟在后面。

每次都是如此。

后来,有一次,华子突然问大狗,会划拳吗?

大狗和春霞都愣了。

华子说,简单。五,六,七,八……他伸出手,比划着,让大狗也跟着学。大狗伸出左手,华子说,不行,划拳得用右手。

大狗伸出右手。却没有划拳。他的拳头直接击上华子的面门。华子的眼镜被打得粉碎。

疯狂的大狗被春霞及时抱住。

再到星期六,华子和春霞并排走在前面,大狗跟在后面。他垂着头,右手深深袖进裤兜。春霞回头,说,你跟上。大狗笑笑,走得更慢了。麻雀们唧唧喳喳,大狗常常想起那一柄威力强劲的火枪。

初中毕业后大狗进城打工,华子和春霞读高中;三年后大狗拉起一班人马搞装修,华子和春霞读大学;四年后大狗开起公司,华子和春霞却开始打工。每年春节,他们都在老家相见。华子敬大狗一杯酒,说,小时候,不懂事。大狗不喝,嘴上说,我早忘了。

华子知道大狗不可能忘了。——手指是因他而掉的;为了春霞,他残忍地伤害过大狗的自尊。大狗真不可能忘了——公司的名字,就叫“五六七八”。

后来华子和春霞同时从公司辞职,办起了公司。

却是半年过去,没有做成一单生意。

无奈之下华子给大狗打电话。他说我想跟你借点钱……大狗说你是谁啊?他说是我啊我是华子啊……大狗说华子啊这样吧晚上你来东来顺酒店吧!

大狗在东来顺酒店等华子,身边坐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大狗欠欠身子,示意华子坐下。大狗问华子借多少?华子说你看着办。大狗说五万?华子说你还在为小时候的事生我的气。大狗说六万?华子说对不起狗哥。大狗说要不七万?八万?华子站起身,他说我不借了。大狗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存折,“啪”一声拍上桌子。大狗说,十万。

华子看看大狗,问,有代价吧?

大狗大笑道,打你一枪!

两个年轻人上前,将华子摁上桌子。一人掰开他紧攥的拳头,回头冲大狗说,可以开始了!华子拼命挣扎,他想他总算明白大狗要做什么了,他想大狗还是没有饶过他。大狗的手里多出一只枪。火枪。模样古怪的火枪。大狗站起来退后两步,眯一只眼,枪口瞄准华子的拇指。大狗说,这一枪绝对不会走火——着!

食指扣动,火枪发出脆响。枪口射出红色的子弹,子弹翻着跟头,轻飘飘似在滑翔。——那是一枚红枣,饱满柔软。红枣飘向华子,华子闻到它的清香。红枣击中华子的拇指,弹起,落回桌子,旋转着,发出令人眩晕的红。华子的拇指一阵酸麻。

大狗重新坐下,端起酒杯。他指指存折说,密码五六七八……前面添零……代我问春霞好。

手心朝下

老女人穿了红色的旧款毛衣,她把毛衣当成外套来穿。她伸手拦住我,轻声说:“给我一块钱,我要坐车去看女儿。”她的目光混浊,诚恳中带着几分凄惶,一道道竖起的皱纹挤满嘴唇。她该是迷路了吧?或者丢了钱包。我问她能找到女儿吗,她点头说能。

找出十块钱给她,她却不接。她袖起手,为难地说:“我只要一块钱。”我告诉她,我身上没带一块零钱。她马上提醒我说:“你可以买包烟。”

她接钱的样子很怪异。一只手本来向上摊着,可是在接钱的瞬间突然翻转,手心朝下,两指如钳。来不及多想,我等候的厂车已经驶过来。

几天后在街上再一次遇见她。那时已是初夏,花草葳蕤,天气闷热,可是她仍然穿着厚厚的红色毛衣,见了我,凑上前来,试探着说:“给我一块钱,我要坐车去看女儿。”

原来她是一个骗子。这毫无疑问。她看我的目光是陌生和拘谨的,她已经不认识我了。那天我没有理她,可是她还是从旁边一位姑娘那里要到一块钱。她惶然地笑着,手心向下,拇指和十指飞快地捏走那枚硬币。她没有说谢谢,可是腰弯得很低,嘴巴几乎吻中膝盖。

一个月以后,在街心花园,我又一次见到她。她凑上来,盯着我的脚,说:“给我一块钱……”

“您是要坐车去看女儿吧?”我的话中带着讥诮。

她讷讷地笑着,说:“给我一块钱……”她的红毛衣已经很脏很旧,胸口和两肘的位置磨得发亮,光可鉴人。

“那么,您女儿在哪里,我送你去。”我向她发起挑衅。

“不用,不用麻烦。”她紧张起来,“她在白石岭,很远呢……”

的确很远。从这里去白石岭,需要大半天时间和十二块钱。我厌恶地转过头去,不理她。她在我面前站了很久,终于极不情愿地离开。她转身的动作很慢,先是脚,再是腿,再是腰,再是肩膀,再是脖子,再是头,最后才是目光。她让我心生怜悯。尽管她是骗子,可她毕竟是一位老人。

她在很远的地方讨得一块钱。她在接钱的时候,永远手心朝下,永远伸出两根手指去捏。怯生生的,却迅速,目标直接。

与朋友谈起此事,朋友大声说:“她啊!”

“你知道她?”我好奇地问。

“只要在小城住一段时间,不想知道她都不行。”

“她很有名吗?”

“是的,很有名……你注意到她接钱的时候永远手心朝下吗?这表示那一块钱不是乞讨来的,更不是你施舍的……你注意到以前打把式卖艺那些人吗?他们靠卖艺吃饭,接钱时,和她一样的动作……这是和乞丐有区别的……”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说,给我一块钱,她要去看……”

“你不用怀疑,她的确是去看她的女儿。”

“可是这里离白石岭很远,一块钱远远不够。”

“所以当她想去看女儿的时候,就会在大街上呆很长时间,直到要够往返路费。”

“可是她女儿……”

“她女儿以前和她一样,靠乞讨。她有精神病,间歇性的。那时她女儿还小,每天拽着她的衣角,在大街上转……不过她女儿会唱歌,一副好嗓子,唱一曲后,再收钱。别看那女娃小,机灵呢。懂得也多。她告诉母亲,接钱时,一定要手心朝下……可是那女人哪里记得住?这么多年的沿习,不好改的……后来她女儿长大了些,就死活不让母亲去乞讨。可是不去乞讨干什么呢?她们养不活自己的。后来她女儿终于有了份工作,是在白石岭的采石场上班。砸乱石,也放炮。是一九八几年的事吧?本以为上了班,母女俩再也不用沿街乞讨了……她们不是本地人,她们流浪至此……”

“她女儿,还在那里工作吗?”

“她死了。”朋友说。

“死了?”我震惊。

“死了。上班没几天就死了。”朋友慢慢喝着水,“哑炮,隔一个晚上没响。早晨她去看,竟轰一声,地动山摇……本来她头天要去看女儿的,可是为了省一块钱……那时一块钱能打个来回……那时采石场常死人……就葬在后山。剩下她一个人了,脑子又受了刺激……她本来就有间歇性精神病的……她能干什么呢?想女儿想得受不了,就去白石岭。每隔几天,上街跟路人要一块钱。她只要一块钱,她脑子里只装着一块钱……可是很奇怪,她竟记住了女儿的话,手心永远朝下……她认为自己不是乞丐吧?可是,她仍然在乞讨……”

她仍然在乞讨。永远只要一块钱,然后去看她永远沉默的女儿。——那么,她是一个诚实的乞丐吧?

只希望她在接钱的时候,那手心,永远朝下……

我先打个电话

男人坐在街角花园的长凳上。这地方有些偏僻。他盯着不远处的一位姑娘,心跳得有些紧。

姑娘穿着白色的长裙,腋下夹一本书,表情仿佛有些焦急。男人心想,她比原计划漂亮多了。

男人知道她的名字。他们在网上交往了半年,彼此通过电子邮件,现在,他认为自己的爱情终于来了。也许以后不必继续通邮件了,可以直接给她打电话,他想。

男人迎上去。男人有礼貌地说,你好。

姑娘对他一笑,你好。很迷人。

男人说,你很守时啊!

姑娘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解的神情。男人想,难道搞错了?但是姑娘马上又笑了,姑娘点一下头,表情似有些娇羞。

男人指着不远处的小树林,那里有一条甬道。去那边走走?他说。说出这句话后,男人便认为他们所定下的暗号已经没有用了。男人突然觉得那个暗号很有些黑社会的味道,感觉非常不好。男人觉得只有这样说才象个绅士。去走走?男人的手继续指着那个方向,竟语无伦次了。

姑娘把书拿到手上,点了头,和他并着肩。他闻着姑娘的体味,有些陶醉。他们走出五十多米。

姑娘微笑着,说,先打个电话。然后她向一侧走了约二十米,掏出小巧的手机。男人想,她会说什么呢?妈妈中午我不回家了,我在外面吃饭。男人乐了,肯定是这么说的!他几乎开始过滤本市的兰州拉面店了。

姑娘回来,两个人再一次并肩。后来姑娘在一个冷饮摊前站下来,他忙掏出钱包。

这时对面来了一辆警车,虽然警笛并未尖叫,但他知道那是警车。姑娘突然向警车跑去。他看见警车上下来两个警察,姑娘和他们说着话,两个警察便向这边跑来。

警察问他,你想干什么?他说,没想干嘛。然后他狠狠地盯着姑娘。警察继续说,我们怀疑你有骚扰行为。他说,没有,真得没有。心却无端地慌。警察说,有没有你也得跟我们走一趟,说清楚些。男人急了,向后退,他说,是暗号,是暗号。没有用,男人被带上了警车。

男人被带上警车的时候,那个花园,匆匆跑来一位姑娘。姑娘穿着白色的长裙,腋下夹一本书。她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男人,穿着藏蓝色的T恤。

姑娘走过去,说,你好。男人说,你好。

姑娘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来晚了。见男人有些迷惑,她想起那句暗号,便补了一句,你带钱包了吗,今天?她认为自己的爱情马上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