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柿树头一年挂果。现在柿子们还小,还绿,可是小胖已经在计划怎么吃大红柿子了。他说我那两棵树,共结了九个柿子。爹两个,妈两个,哥两个,我三个。
瓜妞说我的柿子不吃。柿子再怎么甜,只能甜一会儿,不能甜一年。我要把柿子拿镇上卖了,给自己买几根铅笔。这些铅笔,就能用一年了。
狗蛋说就算铅笔能用一年也没有用,用完一年,就完了。我倒有个办法,能让咱仨用这些柿子念四年级,就看你们肯不肯合作。
小胖和瓜妞当然合作。
狗蛋就说,等柿子红了,咱们把它们摘下来,一个不吃,全送给村长。让他在村里再加个四年级。说不定他一高兴,别说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也有了。
小胖和瓜妞说,给他送四十四个红柿子,他就答应了?
狗蛋说当然。我们再在他面前说这个绕口令:树上有四十四只涩柿子,树下有四十四只石狮子。他一高兴,准行。
小胖说那不吃了?
瓜妞和狗蛋一起说,不吃了!
为这事,他们讨论了好几天,最后得出结论:肯定行。——因为村长是村子里最大的官儿。——因为他们送给村长四十四只大红柿子。——因为村里人从来没见过四十四只大红柿子。——因为他们还会说四十四只涩柿子的绕口令。——因为,增加个四年级,不过再盖一间草房,再买几本课本而已,不难。
可是当天晚上,天突然下起雨。雨越下越大,小胖就坐不住了。他怕树上的四十四只柿子被风刮掉,那他们拿什么给村长送礼?小胖披了雨衣往外跑,跑到院子,才知道不但下了雨,还夹着冰雹。小胖喊冰雹啦冰雹啦,顶了脸盆,慌慌张张往柿树那里跑。到了,拿手电筒一照,就傻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全是被打掉的青柿子。小胖还看到了瓜妞和狗蛋正缩在一边,头上顶个脸盆,抽抽答答地哭。
小胖说树上还有柿子吗?
狗蛋说有也没有用了,都打烂了。狗蛋的声音从脸盆下面传出来,很沉很响。
小胖开始一个一个捡掉在地上的青柿子。一边捡一边数,一个,两个,三个……四十四个。小胖说树上一个柿子也没有啦,四十四个都砸掉啦!
狗蛋和瓜妞哭出了声。
小胖说先别哭,听我妈说,没熟的柿子,放在开水里煮,就能把涩味煮掉,那柿子,就又是甜的啦!我们把这些柿子拿回去煮一煮,等柿子变甜了,再给村长送去吧。
狗蛋和瓜妞问,有用吗?
小胖说,试试嘛。
于是他们用衣服兜起四十四只涩柿子,去了狗蛋家。狗蛋的父母这几天走亲戚,家里只剩下狗蛋。
添水,烧火,把四十四只涩柿子扔进开水,拉风箱,不停拉风箱,三个孩子忙得满头大汗。
青柿子慢慢变成黄褐色。狗蛋问小胖,行了吗?小胖说,我不知道。应该不行,还没变红呢。于是再烧,烧一会儿,再掀开锅盖看。瓜妞问这次行了吧?小胖没变红怎么会甜呢?再烧。就再烧。一会儿再看,那些小柿子,完全成黑色了。狗蛋说小胖,你尝尝变甜没有?小胖说不能尝,尝了,就不是四十四只柿子啦,就跟饶口令对不上啦。再烧最后十分钟,听我的。
十分钟后,当他们掀开锅盖,哪里还有柿子的影子?只剩下一锅黑粥。
三个孩子愣了片刻,然后抱成一团,放声大哭。哭一会儿,小胖擦擦泪,说,不要紧。反正那些柿树,明年还能结柿子。明年我们还不吃,还摘四十四只大红柿子送到村长家。我们还给他念绕口令:树上有四十四只涩柿子,树下有四十四只石狮子……
小胖流下口水。孩子们破涕为笑。
……天亮了。村长披着衣服往门口走。婆娘在后面喊他,你去干嘛?
村长说开个会……庄稼都被冰雹砸啦……顺便把那几棵柿树砍了。那些柿树,不中用……还不如换几棵槐树什么的栽上……将来村里这些娃娃们结婚,兴许还能打个炕柜……
上个星期三的下午你干什么去了
下班的时候,李科长拦住了我。他告诉我有人转交他一封匿名举报信,信上说他在工作的时候常常和小妞们打情骂俏。我说你用这种眼神看我干什么?你打情骂俏关我什么事?李科长说应该不关你什么事。不过这个举报人很狡猾,他是从邮局里寄出这封信的。我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李科长说信封上的邮戳,正好是上个星期三。我说这有什么问题吗?李科长说上个星期三下午三点到五点,你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吧?我说我忘记了。难道你怀疑举报信是我写的?李科长说我可不敢怀疑你。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好兄弟,我相信你不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坏事。不过,那天你干什么去了,能想起来吗?李科长的话让我直冒冷汗。本来我还想问问他举报信怎么会落到他手里,现在也没有了问的勇气。——我实在回忆不起来上个星期三从下午三点到下午五点的这段时间里,我到底干什么去了。我把自己想得脑袋痛,也想不起来。
我回了家,美丽迷人的娇妻正心烦意乱地等我。我把手温情地搭上她的肩膀,却被她厌恶地甩开。她说你在外面鬼混就行了,还回家干什么?我说瞧你说的,我倒是想鬼混,可总得有人配合我啊。她说你倒真会装啊,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说你知道什么?她说下午有人告诉我了。上个星期三,下午,三四点钟或者四五点钟的时候,你搂着一个女的,去“蝶恋花”大酒店开房。我说这是谁在造谣?“蝶恋花”大酒店在哪?她说我还听说那女的双眼皮大瞪眼。我说扯淡,我不喜欢双眼皮大瞪眼的女人。她说你真不要脸。我说这都哪跟哪啊?肯定是告诉你的人看错了。她说看错了?那好,现在你告诉我,上星期三下午三点到五点这段时间里,你干什么去了?我说刚才李科长也这样问过我,可是我想不起来了。她说李科长问你这事干什么?摆明了,你在撒谎。我说我没有撒谎。我也不知道什么“蝶恋花”大酒店。我更不知道什么双眼皮大瞪眼。她说,啊呸!真不要脸!
吃晚饭的时候,我努力回忆那天下午的那两个小时到底干什么去了,可是,我越是努力,越是想不起来。这时有人敲门,开了门,见门口站一位警察。他说您不用紧张打扰了我们来调查点情况。我说欢迎骚扰我没有紧张。可是我看到楼道里还站着一位,看来这事还挺复杂。他说那咱们就开门见山,你们小区的胖老刘前几天死了您知道吧?我说知道,我也很悲痛。他说您以前常去他家下象棋是吧?我说是,不过他从来没有赢过我。他说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我说知道,被人勒死的,尸体藏在冰箱里,前天才被人发现。他说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说小区里的老大妈们天天在我的耳边喊,我想不知道都不行。他说您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吗?我说这倒不清楚。他说根据法医尸检的结果,死亡日期,是上个星期三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我头上的汗哗一下就流下来了。我说我怎么可能一边投举报信一边泡小妞一边杀人呢?他说您说什么?什么举报信?什么小妞?我说没什么。你们肯定怀疑我。不过您千万别指望我会告诉你们那天下午我干什么去了,因为我真的想不起来。他说想不起来可以慢慢想。我说慢慢想也想不起来呢?他说那就使劲想。我说使劲想也想不起来呢?他说您别误会,我们只是调查一下情况,在真正的凶手找到以前,每个人都是怀疑的对象。我说那倒是。他说所以,只要您能证明那段时间您不在现场,就可以把您排除了。我说我证明不了。他说那好,今天先到这里。您再好好想想,明天我们再来。我说您来也白来,我估计我永远都不可能想起来。他冲我笑笑,说,那您可就麻烦了。不过请您放心,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说这句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晚上我躺在床上慢慢想,好好想,使劲想。我的脑袋越来越痛,可硬想不起来上个星期三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我到底干什么去了。后来我换了一种方法,我想只要能够回忆起大上个星期三的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或者大大上个星期三的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我都做了些什么,那么,也许我上个星期三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就应该做了什么,因为我的生活,基本上是一成不变的。但是令我失望的是,一直想到天亮,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后来我想烦了,想恼了。我想我那段时间干什么去了,那是我的自由,关李科长鸟事?关我老婆鸟事?关警察鸟事?可是我马上将自己说服。关他们鸟事?当然关他们的事。并且,关系大了。
不要问我这件事最终的结果如何,我不会告诉你的。不过现在我想问你,上个星期三下午三点到五点的这段时间里,你做什么去了?如果你能回答上来,那么,其实你挺悲哀的;如果你回答不上来,那么,请注意,你的麻烦马上就要来了。
巢
城分成东城和西城,中间马路相连。东城高楼林立、商业发达,西城则基本保持了老城区的原貌。那条小街安静地躺在东城一角,小街上有一个理发店,一个杂货店,一个花店,一个蛋糕店,一个药店,一个饭店,一个干洗店,一棵树。
小街上行人稀少,尽头是一个村子。那也许是城市里最后一个村子,因为濒临灭绝,所以有了价值。有人说村子五十年之内不会被拆除,连同这条做为附属的小街。小街和村子是城市里的另类,它们安静详和,鸡犬相闻。
傻子就住在小街上。确切说,傻子就住在小街的树上。树是柳树,有很粗的主干,在距地面一人多高的位置,分出三个强壮的枝杈。晚上傻子侧卧在三个枝杈间睡觉,呼噜震天。
最开始傻子并不住在这里。十几年前他住在东城,那时的东城和一个大村落没有什么区别。晚上他睡在柴草垛里,他认为柴草垛暖和得就像一个美好的火炉。某天有推土机悄悄地铲起那个柴草垛,那天傻子惊惶地逃走。后来傻子住进一个破旧的祠堂,可是没几天推土机就跟了过来。傻子一点一点地后退,推土机一步一步地追随,到最后,傻子想进城讨饭,需要步行二十多里路。最后傻子不得不搬到了东城。东城人少,街道宽敞,傻子很是满意。可是推土机很快逼近,它推倒一座座房子,又在原地盖起一座座一模一样的房子,傻子听人说那叫翻新。——就像宋朝人翻新秦长城,就像明朝人翻新宋长城,等等。这道理傻子不懂,这道理傻子也不想弄懂。可是傻子没有住处,每一天他都惊慌失措。
傻子终于发现那棵柳树,柳树给傻子一种亲切感和安全感。他在柳树下铺起破烂的棉絮,扯起挡雨的塑料纸,甚至垒起两块石头当成吃饭的桌子。傻子把这里变成一座城堡,他是城堡的君主或者居民。可是两天以后,他的城堡就被人无情地摧毁。摧毁城堡的是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傻子站在不远处战战兢兢地看,待他们离开,傻子才敢放声大哭。当天晚上傻子就爬上了树,傻子睡在树上,他认为树上比树下安全,他感觉树上是世界上最舒适最美妙的地方。那时已是秋天,傻子认为城市里的四季一个模样。
偶尔会有人来惊扰傻子。在夜里,他们喝高了酒,站在柳树下呕吐或者方便。傻子从树上跳下来,朝他们嗷嗷怪叫。傻子说不准弄脏我的院子!那些人就乐开了。院子?他们醉熏熏地笑,这城市哪里还有院子?
制服们早知道夜里傻子睡在树上。他们驱赶过几次,可是傻子很快就会不屈不挠地返回。于是制服们不再理他——反正是在夜里,反正是在树上,反正城市美丽的夜景并不计较一棵树和一棵树上的一个傻子。
可是有人计较。她是一位女孩。几天前她盘下了柳树对面的杂货店。晚上她站在柜台里,抬头,就能看见昏黄路灯下的柳树和昏黄柳树上的傻子。傻子光着膀子穿着裤头蜷着身子打着呼噜,他的睡姿无比放肆。
女孩对她的男朋友说,夜里柳树上睡着人。男孩说,是个傻子。女孩说,你让他离开。男孩说,他又没惹咱。女孩说,可是他让我不舒服。男孩问,他怎么你了吗?女孩说,没怎么我我也不舒服……明天,你找个猎枪,把他像鸟一样给打下来。
男孩深爱着女孩。自己的爱情和傻子的巢穴,他当然会选择前者。不过男孩既不会找个猎枪把傻子像鸟一样打下来,也不会像制服们那样瞪起眼睛恐吓傻子。男孩大学毕业,他认为自己有着很高的素质和智商。男孩想了一夜,第二天果然有了办法。
下午他找来一些剩油漆和一把秃了毛的扁刷,趁傻子不在时,在树干上涂鸦一番。他躲进女孩的小店,耐心地等待着傻子。黄昏时傻子迈着正步唱着歌儿归来,他在距柳树几米远的地方愣住。傻子盯着柳树看了很久,突然嚎啕。他跑上前,搂抱着树干,忧伤地亲吻着古老干裂的树皮。然后他跟柳树告别,转身离开,一路泪水挥洒。
……树干上画着一个白色的圆圈。圆圈里写着一个白色的汉字:拆。
上帝的恩赐
荒岛上的土着部落,已经与世隔绝了几百年。
某一天,一个土着在海边拣到一个瓶子。普通的酒瓶,已经飘了很远的地方。土着把它拣起来,靠近自己的眼睛,世界变成一片模糊的淡蓝;他把它放到嘴边,吹一口气,瓶子发出短促且怪异的低吟;他把它迎向太阳,地上于是出现一个很亮很圆的小白点,烤死了一只行色匆匆的蚂蚁。
土着想,这是什么呢?他不认识瓶子。
他把瓶子拿给酋长看,酋长也不认识。但酋长认为这肯定是一个好东西,可以装水,看淡蓝的景物,可以烤死蚂蚁,吹出节奏简单的音乐。特别是瓶子的晶莹透明,瓶子水滴似的小巧造型,立刻让酋长爱不释手。于是酋长用两串贝壳和一个姑娘,跟这个土着完成了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