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生两个空翻过去,和刀马旦并肩作战,试图击退并不存在的敌人。刀马旦朝他笑笑,不等了?武生说,不等了。刀马旦说,真的不等了?武生说,不等了。
男人鼓起掌来。那是他们最成功的一次演出。
约等于虐待
和老梁去饭店喝酒,不知不觉喝到半夜。喝完酒,刚想和他道别,却被他一把攥住。
老梁说去我家喝杯茶吧,醒醒酒。朋友送的好茶,二百多块钱一两。我说太晚了会打扰嫂子吧?老梁说,她敢?我说什么她敢?我的意思是,这么晚了,会不会不太方便?老梁似乎仍然没有听懂我的话,再次把脖子一梗。她敢?
老梁绝对是好男人。对老婆,更是没得说。我常常看到他下班后直奔超市,一会儿大包小包出来,很有些家庭妇男的味道。常有同事说他气管炎,他笑笑,并不反驳。似乎他对这个说法,非常满意。
老梁敲门,老梁老婆开门,几乎是同一时间。老梁老婆开门,递过来一双拖鞋,几乎也是同一时间。能看出来她已经听到了老梁的脚步声,很有些急不可耐的意思。
老梁粗着声音说,一双拖鞋能够?没见小周也来了吗?
老梁老婆赶忙又找出一双拖鞋。她一边擦着上面的灰尘,一边跟我道歉。
我们在沙发上坐定。老梁老婆说,这么晚了,快吃饭吧!就起了身。老梁说,吃过了,我们刚喝完酒。老梁老婆说我知道你们去喝酒了,可是总不能光喝酒不吃饭吧。老梁说,跟你说吃过了,怎么这么啰嗦?老梁老婆说谁相信你们喝酒还吃饭?还是吃点吧。老梁一拍茶几,大吼,我说你啰嗦什么?真麻烦!
老梁老婆只好重新坐下,看她的电视剧。
老梁命令道,调五套!老梁老婆说,五套有什么好看?今晚又没有足球。老梁再一拍茶几,我说看五套!老梁老婆就乖乖地把频道调到央视五套。能看出来她非常不愿意,鼻子眼睛挤成一团。
我赶紧出来打圆场。我说老梁打乒乓球有什么好看的?让嫂子看电视剧吧。
老梁老婆有了支援,刚想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老梁却抢先把遥控器抓到手里。他说今天就看五套。一会儿乒乓球打完了,再看八套。
老梁老婆撇撇嘴,不说话了。
老梁说你去把茶叶找出来,要狗子送来的那包。——二百多块钱一两的。
老梁老婆就去取茶叶。取来,放在茶几上,随手抓起一本杂志。
老梁说你让我们吃茶叶啊!
老梁老婆恍然大悟,忙跑到厨房里烧水。
老梁在后面大声说,再榨点果汁!萝卜汁也要一些!你动作快点!这酒喝的,头晕脑胀……
趁老梁老婆在厨房里忙,我偷偷捅了捅老梁。我说你喝多了吧?
老梁说你还不了解我的酒量?这点酒能多?
我说那厨房里那个人是谁?
老梁说,你嫂子,我老婆啊。
我说我看她不是你老婆。我看她是菲律宾女佣。
老梁笑了。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我这样很过份是吧?
我说难道你不认为自己过份?
老梁说是,我也认为过份。我也知道这样对她不应该,约等于虐待。可是我只能这样做。只要喝了酒,只要回家晚了,我就必须这样做。也只有喝了酒,也只有回家晚了,我才这样做。
我听得稀里糊涂。
老梁说,你想,女人嘛,都有些敏感。特别是你嫂子,有时敏感得简直让人受不了。我这么晚回家,又喝得五迷三道,她肯定会想,是不是出去找哪个女人鬼混了?……你别笑,是女人都这么想。这事不用前科,也不用把柄。这时候,我如果热情地帮她做这做那,说尽好话,她就会以为我心虚,也就基本把猜疑,变成既定事实了。所以,这时候,一定要理直气壮一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是男人,就要对自己的老婆狠一点!
我说嫂子真是这样的人?
老梁说女人都是这样的人。
我说不一定吧。
老梁说,一定。
然后他再一次扯起嗓子冲厨房吼,怎么还没弄好?你是去泡茶,还是去栽茶树?
我偷偷地笑。我想可真苦了老梁了。一边对他老婆情意绵绵,一边还要尽量“虐待”她一番。这老梁现在,肯定心如刀绞吧?
再一想,假如老梁老婆听到老梁刚才的话,或者在某一天识破了老梁的伎俩,那么,到那时候,我可怜的老梁,该怎么办呢?
赔我们十块钱
我和满仓在芙蓉小区拣垃圾,看到一栋楼房前面停着一辆货车。货车上装满着方木、板材、成箱的瓷砖、成桶的油漆……司机半躺在驾驶室里,边抽烟边喝矿泉水。满仓嘻皮笑脸地凑上去,问司机,怎么不搬?司机说装潢材料市场的搬运队正好忙着,腾不出时间。满仓说我们可以啊!他指指我,又递给司机一根烟。司机接了烟,意示满仓点着火,深吸一口,说,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得去问东家。
满仓就领着我去找东家。东家住在四楼,满仓小心翼翼地敲门。一个男人开了门,见到我们,忙做出关门防贼的样子。满仓跨前一步,前腿弓后腿蹬,一只手使劲推着门,一只手伸到怀里摸烟。满仓说大哥,您是不是要装修?男人说我没有废品要卖。他一边说一边往外推着满仓。满仓说大哥您误会了,我们不是来收废品的。我们是想帮您把那一车装修材料搬上来。男人翻翻白眼说免费?满仓说免费也行。不过这么热的天,您总得多多少少赏我们一些。男人说那你们还是快点走吧,我已经请了搬运工。满仓说我知道您请了搬运工,我还知道那些搬运工现在过不来。既然他们过不来,我们就完全可以把这些东西替您搬上来。男人想了想,问,你要多少钱?满仓说咱们这里的价格,搬一车装修材料,是六十块钱。当然,这是指三楼以下的楼层。您这是四楼,像一些大件,就得再加一块钱。比如那些木头,一根就得再加一块钱。那些瓷砖,一箱也得再加一块钱。宝丽板,算您五张加一块钱。油漆……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走吧。满仓说当然,我们和那些搬运工不一样,我们的收费比他们要低。我们是加一层楼只多收五毛钱……男人说走吧走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满仓说不过,那些搬运工会跟你要盒烟什么的,我们什么都不会要……男人说你到底走不走?满仓说那这样吧,也不加钱了,就收个原价,您给六十块。男人说再不走我可要拿棒子轰了。满仓说那好,反正今天我们哥俩闲着也是闲着,就要个饭钱算了。五十块!男人的眼睛就笑了。他说,成交!
那时已是中午,我和满仓还饿着肚子。于是我们先跑到附近的小饭馆吃了两碗炒面,花掉六块钱。我说满仓,那么一大堆东西,咱俩能搬上去吗?满仓说怎么搬不上去?搬一下午,赚五十块钱,能顶咱俩干两天,不划算?我说当然划算。不过,就咱俩这体格,我怕吃不消。满仓说吃不消也要搬。晚上睡一觉,就歇过来了。
我们吃完炒面,重返小区,却发现两个人正从那辆货车上往下抬木头。满仓冲上前去,问,谁让你们搬的?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小伙子说,当然是东家。我们是装潢材料市场搬运队的。满仓说东家已经应了我们,你们怎么能搬?没有先来后到了?小胡子笑笑。他说这我可没有办法,你得去问东家才行。
我和满仓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他们已经开始往楼上搬瓷砖,每人抱三箱,健步如飞。我说咱们走吧满仓,看来他们真比咱们强。满仓说先不忙走。他拦住抱着瓷砖的小胡子,问,你跟老板要多少钱?小胡子说,四十块。满仓说我们刚谈好五十块,你就要四十块,这不明摆着不讲职业道德吗?小胡子放下瓷砖,说,那也是你们先不讲职业道德,本来搬这一车东西,最少也得六十块。满仓说那兄弟你说现在怎么办?小胡子说什么怎么办?……兄弟让一让别耽误我干活了。
小胡子他们搬完瓷砖,又开始搬宝丽板和油漆。满仓还站在发愣,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说满仓咱们走吧。满仓说走?他们耽误了咱俩这么长时间,咱俩刚才吃饭又花掉六块钱,就这么算了?我说不算了怎么办?满仓说让他们赔!他们不让咱俩挣这份钱,那就得让他们从挣的钱里拿出十块钱赔咱们!我说这样不好吧,要赔,也得找东家赔。满仓说你去找东家?如果你不去找,就得听我的。一会儿使劲咋唬咋唬,必要的话拿棍子吓唬他们一下,一定要这俩小子掏十块钱出来。满仓满面凶光,冲我说,赔我们十块钱!说完他就笑了。似乎,十块钱已经揣进了腰包。
一车东西全部搬完,楼上男人下来,跟小胡子结帐。我看到他掏出三张十块钱递给小胡子,然后就要上楼。小胡子忙说少了十块钱吧老板?男人说你们拍着胸脯说一个小时就能搬上来,可是现在,已经一个半小时了。所以,我当然不能给你们四十块钱。小胡子说别啊老板别啊老板。男人没有理他,径直上了楼。
满仓拉起我就走。我轻声问他不用他们赔十块钱了?满仓一边笑一边说不用了不用了——东家已经替我们罚了他们十块钱啦!看满仓的表情,似乎小胡子少挣的那十块钱,真的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满仓搂着我的肩膀,哼着小曲,心情好到极点。我们慢慢往回走,打算换个小区继续拣些垃圾。这时小胡子却突然在我们面前出现,并从腰里拔出一根很粗的木棍。他说刚才如果不是你们不停地跟我打岔,怎么会耽误半小时?怎么会少拿十块钱?所以,你,你,他用木棍指指我和满仓,恶狠狠地说,必须赔我们十块钱!
热辣锅
满仓跟我说,等再有了钱,咱们还来吃热辣锅。他说的再有钱是指卖掉我们一周以来拣到的所有垃圾,他说的热辣锅是指汽车站旁边的一溜布棚小吃。那些老板们个个一身油污,提一把锅铲,站在饭摊前冲路人吼,进来吃饭啊老板!如果你有停下的意思,他们就冲上来拽你。他们说吃吧吃吧,三元吃饱,五元吃好。你问三元吃不饱呢?他们就马上说,老板您饭量真大。
满仓跟我说这些时,我们刚刚吃完热辣锅。满仓一边跟站在摊前的女孩挥手道别,一边歪着脖子跟我商量。其实他的口气更像命令,不容更改。我说满仓你觉得有用吗?满仓说什么有用没用?我说那女孩肯定看不上你,你来吃一千次都没用。满仓说你以为我来吃热辣锅是因为看上了那个女孩?我说就你那点儿心思,鬼都能看出来。满仓说惭愧惭愧,露出嘴里的一颗铜牙。
周日傍晚我们从废品收购站出来,口袋里多出二百多块钱。那是我和满仓一周的收入,满仓把它们整理好,美美地装进贴身口袋。满仓笑着说现在我们去哪呢?然后我们一起喊,热辣锅!喊完我们就开始咽唾沫了。热辣锅,我和满仓的满汉全席。
我们穿了西装和皮鞋,坐进女孩的饭棚。风鼓着调子从饭棚的几处缝隙往里钻,满仓说这调子有点像钢琴曲《水边的阿茨丽娜》。说着话满仓拿眼瞟那个拿着锅铲的女孩,把那个女孩看得红霞满天。女孩说老板快点菜吧!满仓点点头说,点菜点菜。
满仓问女孩,有没有罗非鱼?女孩说什么罗非鱼?他说吴郭鱼?女孩说没听说过。他说非洲鲫鱼?女孩说就有山东鲫鱼。满仓就嘿嘿地笑。他说我刚才问的,其实都是同一种鱼。女孩说没有呢老板,咱这里是小本买卖。满仓惋惜地摇摇头说,那来一盘水煮花生再来两碗羊杂碎汤,这些该有吧?女孩说这些有。她转过身,从一个塑料盆里抓出两把羊杂碎,扔进两只大碗,然后打开暖水瓶,往两只碗里冲热水。满仓说你的羊肉汤不正宗。哪有用热水冲的?这得熬老汤,锅里架上全羊骨,水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上面冒着白沫,咕咚咕咚咕咚……女孩说老板,我们这里是小本买卖。满仓说就不难为你了,你多放些醋就行。女孩说桌子上有醋呢。满仓就不高兴了。他说我知道有,让你放点不行?女孩说,当然行啰,老板。
等待她上菜的时候,满仓指指角落里坐着的一位男人,对我说,看见了没?真老板也有来这里吃饭的。那男人穿着布夹克,戴着厚厚的眼镜,正滋溜滋溜地喝一碗紫菜汤。眼镜上了雾,他不停地摘下来擦。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是老板?满仓说对面那个田氏皮鞋厂,就是他开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满仓说你不信?然后他隔着桌子喊,来吃饭吗田厂长?那男人立刻把脑袋从海碗里拔出来。他看看满仓,大声说,是咧。满仓冲他笑,然后直勾勾盯着我。他小声说,这地方,其实还算挺高档的吧?
羊肉汤和花生米端上桌子,满仓一边喝着二锅头,一边和女孩没话找话。他问女孩你一天赚不少吧?女孩说赚不了多少,去掉这去掉那的,落不下几个钱,哪比得上老板您……满仓说你知道我是干嘛的吗?女孩说我当然知道。您好像开着一个小服装厂吧?满仓问你怎么知道?女孩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我说的没错吧?满仓不置可否,眼睛拐着弯往女孩领口里钻。他的无耻嘴脸再一次让女孩满脸通红。
不远处的男人喝完了汤,又点了一盘辣子鸡,刚想吃,电话响了。他开始冲着电话吼,一边吼一边用筷子捅盘子里的辣子鸡块。他吼了一会儿电话捅了一会儿辣子鸡块,突然站起来往外走。他甩给女孩三十块钱,说,不用找了。人就不见了。满仓无限崇拜地看着他,然后问我,想不想吃辣子鸡?
他这是废话。我当然想吃辣子鸡。不过他的提问方式让我反感,似乎今天是他在请我的客。但事实上,他口袋里揣着的,明明是我们两个人的钱。我看到满仓敲了敲桌子,霸气地冲女孩说,一盘辣子鸡,多放些胡椒。那口气,似乎他点了一桌满汉全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