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子鸡很快端上来,红红绿绿一盘子。刚要动筷子,突然感觉不太对劲。是满仓先发现的,他指指盘子,问女孩,这个,是刚才田老板点的那盘吧?女孩说这是免费送给您的。想了想,又说,他没动筷子呢。满仓的脸一下子白了,下巴打着哆嗦。他问你这里就剩这一只鸡?女孩说那倒不是,不过,这是免费的,田老板根本没动。很显然女孩是个老实人,她的话重复来重复去,毫无新意。
满仓把筷子扔到桌子上,开始掏钱。他掏出二十块,问女孩,够不够?女孩说十六块就够了。满仓摇晃着站起来,拉起我,说,咱们该回去了。女孩追出来说老板我再给您重新炒一盘辣子鸡吧。满仓认真地摆摆手。他说,不用了。
我们就这样走回去。没吃辣子鸡,也没接女孩找回来的四块钱。我们各自钻进自己空荡荡的车厢房里睡觉,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几小时前这里还堆满了可爱的垃圾,现在那些垃圾已经变成了二锅头,变成了水煮花生,变成了羊肉汤,变成了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本来它还应该变成一盘辣子鸡,可是今天,注定不会有辣子鸡。
半夜里满仓把我喊醒。他说他煮了一盆清水面,问我饿不饿。我饿。我钻进满仓的房间,和他一起吃那盆清水煮面。我们吃得惊天动地,每人干掉四大碗。
百战百胜
约翰和汤姆是小城里两位喜欢开玩笑的亿万富翁,这一天他们又开起了玩笑。约翰对汤姆说,你信不信,我能让小城里绝大多数人在几天内都变成驼背?
汤姆当然不信。于是两个人决定打一个赌,赌资,五百万。
当天约翰就找到小城的晚报社,要求在一周之内连续刊登一则寻物启示。大意是:他不小心弄丢了一张彩票,而这张彩票刚刚中出五百万大奖。城市的各个角落都有可能是他丢失彩票的地方,如有拣到并归还者,肯定会有重奖。云云。
第二天约翰和汤姆走上大街,果然见到很多弯腰驼背的人。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随着寻物启事的影响越来越大,几乎所有走上街的人,全都变成了驼背。他们低着头,眼睛盯着街上的每一个角落,生怕漏掉这个一夜暴富的机会。
那几天公交车上变得异常干净,马路工人也一个比一个起得早,连商场里的眼镜和放大镜都是销量猛增。
当然,约翰赢走了汤姆的五百万。
约翰又在晚报上连续刊登了一个星期的启示。大意是:前几天的那则寻物启事,不过是一个愚人节的玩笑。给大伙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云云。
于是第二天,街上所有的人全都恢复了常态。他们昂首挺胸,神色奕奕。只不过公交车重新开始变得满地纸屑,马路工人也开始了偷懒。
过了些日子,约翰再一次找到汤姆,说,我还能让小城里的绝大多数人在几天之内重新变回驼背,你信不信?
汤姆当然不信。他想人们不可能连续上他两次当吧?于是和他再赌一次,赌资还是五百万。但是有言在先,约翰不准仍然在报纸上登出“丢失价值五百万元的彩票一张”。约翰说,当然没问题。
当天约翰再一次找到当地的晚报,再一次要求一周以内连续刊登一则寻物启示。只是大意有了小的改动:他不小心一次弄丢了五百张彩票,这些彩票每一张价值一万元。彩票被装在一个信封里,城市中的各个角落都有可能是他丢失信封的地方,如有拣到并归还者,肯定会有重奖。云云。
汤姆看到约翰登出的启事,笑了。他说这次你输定了。同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登两则寻物启事,并且人们已经上过你一次当,怎么还会当第二次傻瓜?五百张总价值五百万元的彩票装进一个信封?这怎么可能?能装得下吗?即使能装得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输定了。
约翰笑笑。他说,我们一起去街上看好戏吧。
令汤姆大为不解的是,他再一次在街上见到很多弯腰驼背的人们。并且,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随着第二则寻物启事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几乎所有走上街的人,再一次变成了驼背。他们低着头,眼睛认真地瞅着每一个角落,似乎生怕漏掉这个极其难得一夜暴富的机会。
那几天公交车上再一次变得异常干净,马路工人也再一次一个比一个起得早。商场里的眼镜和放大镜的销量也再一次猛增。
当然,约翰也再一次赢走了汤姆的五百万。五百万到手后,约翰再一次在晚报上连续刊登了一个星期的启示。大意是:这个装着五百万彩票的信封被一个叫做汤姆的人拣去并交还给他,在此对他表示谢意,云云。
如你所猜,街上的人在第二天就全部恢复了常态。他们一个个目视前方,腰杆挺得笔直。
汤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问,这样弱智的漏洞明显的骗局,怎么能够屡试不爽?
约翰笑着说,别说把五百张每张价值一万元的彩票装进一个小信封,就是我告诉他们我把五百万张每张价值一元的彩票装进一个小信封,他们都会上当。——只要人类还有贪欲,只要他们还有坐享其成和一夜暴富的心理,那怕这种弱智的骗局再用一千次,也能够百战百胜。
返祖
女人愁容满面地在医生对面坐下。她说医生,您一定得救救我丈夫。
医生就问她,您丈夫怎么了?
女人说,我发现他越来越像猩猩了。不仅相貌越来越像,连一些生活习惯,都几乎跟猩猩一模一样了。
哦?医生说,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女人指了指窗外的一棵树,说,您看看,他刚才看到那棵树就急不可耐地“嗖”一下爬上去了。现在他正在树上摘果子呢。
医生走到窗边,看到一位男人正抱着一根高高的树枝打秋千。那是一棵枣树,熟透的枣儿随着树枝的晃动,劈劈啪啪往下掉。
医生回桌边坐下。女人告诉他,她丈夫30多岁,是市某某局的副局长。医生说,现在您把他的症状详细讲给我听。
女人便掏出一张男人的近照,递给了医生。医生看看照片,又回过头看看正在树枝上荡秋千的男人,安慰女人说,您不用怕。这是一种返祖现象。这种病虽然不是非常普遍,但近年来也算比较常见。
返祖?女人不解。
是啊。医生说,就是有那么一部分人,越进化,反而越像自己的祖先,兽性越来越多,人性越来越少。
是这样啊。女人有些担忧,您看看,您看看他这脸,是不是完全一张猩猩的脸?
医生再看一眼照片,说,这倒不用害怕。他满脸是毛,是因为他留了长发又蓄了胡子,几乎完全遮住了自己的脸皮而已。解决这个问题倒不用找医生,您带他随便去一家理发店就可以了。
可是,您再看看他这两只手。女人指着照片上的男人说,刚结婚的时候,他的手和正常人是一样长的。可是近年来他的这两只手却越来越长,您看看,都垂到膝盖了。这和猩猩还有什么两样?
哦。医生说,这个也好理解。一般人戴戒指,如果是黄金,戴一只就行了,戴几克的就可以了。可是您再看看他,一只手戴一只戒指,一只戒指足有半斤重,天天这么向下坠着,胳膊怎能不被拉长呢?回去把戒指摘了,这胳膊就会慢慢恢复到原来的长度了。
可是他连饮食习惯都改变了呢!女人接着说,以前爱吃肉,现在爱吃香蕉。
那是因为他这几年吃肉太多了。医生说,天天晚上公费胡吃海塞,怎能不吃腻?吃腻了大鱼大肉的人,都爱吃水果,并且都爱吃香蕉。那东西有助于消化。
可是他变得驼背了呢!女人说,越来越驼,越来越驼……从后面看,和猩猩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是的。医生说,因为他在单位里是副局。当然并非所有的副局都驼背,可是,只要一个人当上了副局,那么他驼背的几率就会增加。不过这不用担心,等到他升了正局,那胸膛马上就能挺起来了。
那么,他不好好走路,见了树或者电线杆子就往上爬是怎么回事?女人不安地盯着还在树杈上荡秋千的男人。
这个更好解释。医生说,在副局这个位子上久坐的人,心里都有一种向上爬的冲动。月月想天天想时时想分分想秒秒想,有一部分人就会走火入魔,就会急不可耐地表现出来。最为常见的表现形式,就是见了比自己高的东西,就会抓住它往上爬。
是这样啊!女人说,那吃点什么药呢?
吃药不好使。医生说,等着吧,等升到正局,他所有的症状,都会不治而愈的。
女人长舒一口气,收回了照片。她说谢谢您啊医生,就转身往门外走。可是刚刚走出两步,又再一次转过身来。
差点忘了。女人一拍脑袋,他还有一个最可怕的症状。
哦?说来听听。医生说。
女人不安地说,近年来他对我越来越没兴趣了,但只要看到母猩猩,就会表现得兴奋异常。刚才,在医院门口,他就突然挣开我的手,冲向一只满脸红毛的母猩猩,并且和它紧紧拥抱。我注意到,双方目光柔情似水。
医生笑了笑,你说刚刚出去的那只母猩猩啊!那可不是母猩猩……她也是来看病的……也是副局长……和你丈夫是一个单位的。
老兵
老兵最大喜好,就是请人吃饭。永远的四菜一汤。即使人多,即使不够吃,也绝不再加。老兵捏着酒盅,敲着筷子,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往事。老兵说,一开始我在连队喂猪……
旁边人说,每头猪都被你喂得滚瓜儿溜圆……
老兵说,一次下暴雨,塌倒一面圈墙……
旁边人说,夜里拱进去一头野猪……
老兵盯着旁人,露出怒气。他说不插嘴行吗?这么多菜也堵不住你的嘴?
旁人撇撇嘴,不说话了。一盘炒苦瓜,一盘地三鲜,一盘炸花生米,一盘拌土豆丝,加一个萝卜小虾汤。吃这样的饭,听老兵的训斥,旁人认为,不值。
老兵说,后来我去炊事班蒸馒头……
又有人说,一天晚上看慰问演出……
老兵说,有个姑娘唱俄罗斯歌曲《小路》……
那个人说,她扎一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声音像百灵……
老兵就扔了筷子。他的脸因气愤而扭曲。他说不吃菜不是还有酒吗?这么多酒不够你喝?
有酒。一瓶本地产红薯白乾酒。常常大家还没开始喝,老兵一个人已经干掉半瓶。
老兵继续说,后来开始对越自卫反击战……
当然有人说,你们开赴前线……
老兵接着说,夜里趴在草地……
那人接着说,炮弹像红色的大鸟在空中飞……
老兵拍桌子骂娘,站起来,将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他再也不理任何人,只顾结了帐,闷头往家走。他认为这些人太过粗鲁太过散漫太过自作聪明,永远当不了真正的好兵。他纳闷他们怎么知道他的故事?好像,这是他第一次给别人讲吧?——但事实是,每隔一两天,他就会把那点事,说给所有能够逮到的人听。
时间久了,再请别人吃饭,别人就不去了。凭什么要去呢?那么差劲的四菜一汤,那么差劲的红薯白乾酒,那么差劲的军营故事,谁愿意受他的折磨呢?
老兵憋得难受,就讲给儿子听。他说一开始我在连队喂猪……后来我去炊事班蒸馒头……炮弹像红色的大鸟在头顶乱飞……你妈她怎么还没下班?儿子的脸上,就有了悲怆。他的母亲,老兵的妻子,那个曾经扎一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的声音像百灵的姑娘,去世刚好五年。
儿子拉老兵去医院,大夫说,是精神有问题。儿子信。可是他不想让父亲住医院。他说,他会看好老人。
老兵不用看。他说不是我的精神有问题,是你们的精神有问题。每天他在小区闲逛,逮到人,就要请吃饭,就要讲他的往事。当然不会有人去,更不会有人听。后来,老兵只能天天坐在凉亭里看报纸,静静地,自己带一壶茶。看完一遍,喝一口茶,再看第二遍;第二遍看完,再喝一口茶,再看第三遍……
后来老兵遇到一个傻子。
是在小区附近的马路上遇到傻子的。傻子见了老兵,啪一个立正再接一个军礼。老兵一愣,试探说,兵蛋子?傻子挺胸收腹,有!老兵来了精神,说,出列!傻子就跑起来,雄纠纠气昂昂,围着老兵不停转圈。老兵乐了,他说,就你还像个兵的样子。
老兵请傻子吃饭。四菜一汤,一瓶红薯白乾酒。傻子不嫌菜差,狼吞虎咽。老兵说,一开始我在连队喂猪……
傻子继续吃菜。
老兵说,每一头猪都被我喂得滚瓜儿溜圆……
傻子抬起头,鼓着腮帮子冲老兵笑,又树起大拇指。
老兵说,后来我去炊事班……炮弹像红色的大鸟在天上飞……
傻子说,你真行。
老兵就笑了。老兵说,你是一个好兵。
吃完饭,老兵意犹未尽,请傻子去歌厅唱歌。
老兵选一位小姐,请她帮忙点歌。老兵问有《小路》?小姐翻着歌本,摇摇头。老兵说有《两地书母子情》?小姐继续翻歌本,继续摇头。老兵说那《血染的风采》总该有吧?小姐抬头,耸肩,说,没有。老兵于是火了,他说连这些都没有,算个狗屁歌厅?
老兵问傻子,会打拍子吗?傻子啪一个立正,说,有!老兵说,那你打拍子,我唱歌。清唱。《血染的风采》。
他唱得非常投入,却非常难听。他的嗓音沙哑苍老,表情痛苦难看,调子蹿到千里以外。傻子的拍子跟不上节奏,终于停下。傻子停下,老兵也停下。老兵红了眼圈,老兵朝傻子喊,集合!
傻子啪一个立正。有!
傻子碰翻茶几上的果盘,茶水瓜子洒了一地。
老兵惊呼,有炸弹!卧倒!
傻子看看地上的茶水,不肯就范。
老兵再叫,快卧倒!
傻子挺胸收腹,站得笔直。
老兵大吼一声,一脚踹向傻子。傻子踉跄两步,重重摔倒在地。他的脑袋砸上茶几,咚一声响,额头流出血来。傻子趴在地上嗷嗷嚎叫,眼泪鼻涕蹭了一脸。
老兵盯着傻子,眼泪恣意流淌。胡子里的嘴唇剧烈颤抖,牙齿相碰喀喀有声。
老兵说,你也不是一个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