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黑云从北方滚过来,压在低空,很快分散,又很快聚合,直接扑向绿的田野。黑云在田野里撒野,像一匹匹疯狂的兽,你甚至可以看到它扭动的四肢和锋利的牙齿。然后它迅速离开,庄稼只剩下可怜的筋骨。又一团黑云滚来,再一次将青苗蹂躏,再一次迅速离开。那庄稼,便连筋骨都不存在,只剩下埋在土里的可怜的须。
光棍汉狗皮坐在田埂上,他没有动。不断有蚂蚱从那片黑云里撕扯出来,撞上他的身体,收了翅,重重落下。狗皮想,完了。他从地上拾起一只掉队的蚂蚱,看看,放进嘴里,使劲咀嚼。他的牙齿将蚂蚱腰斩,断成两截的蚂蚱还在拼命挣扎。上半身扭动,下半身蹬踢,扎伤他的舌头。狗皮嚼一会儿,烦了,啪,吐出一口深绿微紫的黏糊。狗皮说,真完了。
狗皮不想饿死。他决定逃荒。他翻出一根扁担,紫红色宽宽的扁担,像一面镜子般,照着他狭长苦难的脸。他挑起他的家什——其实也没有什么家什——上路了。
狗皮走得很快,那是真正逃荒的样子。他想快些走出这片蝗区,他想快些看到青灵灵的玉米和花生。他走了三天。三天,他没有看见一棵完整的青苗。
偶尔狗皮会见到和他一样逃荒的人,无精打采,拖家带口,拿无神的眼瞅他。狗皮不理,继续走他的路。晚上狗皮睡在野外,精神高度紧张。荒年出悍匪,这道理狗皮懂。尽管他身上没有可抢的东西,但狗皮想,杀人,不一定非得越货吧?
狗皮的脑子里,像爬满了蚂蚱,烦躁不安。
狗皮饿了,他的胃中早已空空。也渴,嗓子冒出青烟。狗皮来到一个村子,很大的村子,却没有一户人家。狗皮走在尘土飞扬的村中小路,垂头丧气。忽然狗皮看到一口井,他飞奔过去,趴在井沿,却看不到水。那是一口干涸的井,一只青蛙好奇地看他。
狗皮放下扁担,有些恼火。无数只蚂蚱在他的脑子里飞,像一架架盘旋的直升飞机,撞击他的脑壳,吮吸他脑子的汁液。狗皮伤心地坐在那里,睡着了。他做着梦,到处都是蚂蚱,到处都是黑云,到处都是杀人越货的匪,面前到处都是锋利的牙齿和尖刀。狗皮的肩膀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他醒了,转身,然后,他真的看到,胸膛那儿,顶着一把雪亮的刀。菜刀。
狗皮弯腰,缩脖,闪躲,提扁担,抡圆,猛挥出去。扁担重重砸中来人的脑袋。来人被他砸飞,未及喊叫,便准确飞进那眼枯井。狗皮听到井的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像尸体跌进地狱。
狗皮没命地跑。他顾不上拾起他的家什。他知道这附近曾经活跃着一群匪,每人手持一把雪亮的菜刀。他知道匪帮不可能只有一人出来干活。他拼命逃,拼命逃。他摔倒了,扁担扔出很远。他顾不上拾起他的扁担。他逃进了一片小树林。那片树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狗皮在那里,躲了五天。五天时间里,只有夜间,他才敢溜到附近红薯地里,扒几根小指粗的红薯,擦擦土塞进嘴里。只有埋在土里的红薯,才会幸存。狗皮想着,脑袋里,再一次钻进成千上万只蚂蚱。
狗皮安全地度过五天,然后继续上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走,他没有了家什,也丢掉了扁担。狗皮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所到之处,全是光秃秃的田野和空无一人的村子。狗皮想,也许自己,会死在逃荒的途中。也许蚂蚱,会像啃一棵青苗般,啃光整个地球。包括泥土,以及岩石。
终于狗皮看到一间冒烟的房子。房子在村子的一角,敞着门,似在迎接狗皮的到来。狗皮闻到一股香喷喷的玉米饼子味儿,这让他饥饿的胃,抽搐起来。狗皮进了屋子,一位男人正站在灶前,向外拿着饼子。男人盯着他看,他也盯着男人看。男人说,来一个?狗皮说,好。男人就给了他一个饼子。狗皮三口两口吞咽完,再一次盯着男人。男人说,再来一个?狗皮说,行。男人又给了他一个。第二个吃完,狗皮还是盯着男人。男人说,干脆你坐下来吃算了。狗皮说,怎么好意思?手和嘴,却急不可耐地动作起来。
狗皮一连吃掉七个,肚子像一只生气的蛤蟆。男人说饱了?狗皮说,是,谢谢。男人说逃荒?狗皮说是,闹蝗灾啊……你怎么不逃?男人说我有吃的,能吃到明年这时候,为什么要逃?狗皮说你真行……看你的样子,不像庄户人。男人说是庄户人,不过农闲时,做些别的。狗皮说什么。男人说打铁。狗皮说打什么。男人说打菜刀。狗皮说怪不得我看门口有个小铺……怎么炉子灭了?男人说几天前我挑了菜刀去卖,到一个村子,好不容易看到井边坐一个人,我把他拍醒,可他一扁担把我打飞!好在我命大。可这手,断了。男人抬抬他的右手,笑笑。
狗皮站起来,往外走。男人说不带上点儿?狗皮说行。男人就用左手给他包了三个饼子。狗皮说你的手能不能好起来?男人说能吧,谁知道?狗皮说那我走了,谢谢你。
狗皮走到门口,看一眼那个铁铺,再看一眼天空。不时有黑云翻滚过来,让狗皮的脑子,又痛又乱。这时狗皮感觉身后颤起尖锐的呼啸,未及回头,就感到腰部挨了重重一下。狗皮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男人站在他的身后,高高似一座铁塔。男人说,两清了。带上你的扁担,路上用得着……
那扁担很宽,紫色,亮得似一面镜子,照着狗皮狭长且苦难的脸。
官人
官人两位,一姓田,一姓卫。两位都是厂长,田是正,卫是副。工厂不大,集体企业,生产钓鱼竿。旧厂房满足不了新形式需要,春天的时候,工厂就迁到了市郊。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却离市区太远。因为太远,职工们上班就很不方便。运气好的,坐一路公交车,半小时后也就到了;运气不好的,中间就得转车一次或者两次。离厂最远的职工,上班和回家,都得坐两个小时多小时的公交车,很麻烦。
卫厂长就跟田厂长商量,能不能买辆厂车接送职工。田厂长说厂子刚搬迁,哪有闲钱?卫厂长说可是工人们实在太辛苦了。田厂长说那也没有办法。要不给他们每人每月补助一百块钱?卫厂长说那还不如买一辆厂车。田厂长说可是厂子实在没有钱呐!卫厂长说要不先赁点款?田厂长把头摇得很坚决。他说,肯定不行!
两个人争执起来,谁也不肯让步。最后,田厂长无奈之下,只得同意了买厂车,并且把事情交给卫厂长去办。当然没有赁款,只从财务拨出一点点钱。卫厂长用这点钱买了两辆二手客车,又雇了司机,厂车就开起来了。
却并不顺利。那两辆厂车几乎天天坏。即使不坏,速度也比公交车还要慢许多。工人们怨声载道,好几个人宁肯坐公交也不肯乘厂车。几个月后,田厂长招开了职工代表大会。他问你们愿意乘坐这样的厂车,还是愿意每人每月补助一百块钱?职工们自然愿意选择补助一百块钱。于是田厂长当场拍板,从此以后,每名职业到了月底,都可以多领一百块钱交通补助。至于那两辆厂车,田厂长说,先闲着吧,总比天天送钱给大修厂强。卫厂长还有话要说,田厂长就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看了看,你买的汽车,都快到报废期了。便宜没好货,以后注意些。他的话几乎把卫厂长顶一个跟头。
工人们月月领钱,心情舒畅。他们认为田厂长真是为职工着想。
年关将近,工厂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县里要评先进企业,选出三十家候选单位,鱼竿厂榜上有名。这就需要工厂在剩下有限的时间里,有一个新的形象;二是工厂要进行民主选举,重新选厂长。偏偏这时产品销路出现问题,田厂长和卫厂长天天忙得不可开交。
那天下班后,田厂长跟卫厂长商量,要不咱也整辆厂车接送职工?卫厂长说厂子财务很困难,现在咱们要把钱用在刀刃上。田厂长说可是职工们实在太辛苦了。卫厂长说他们每个月不是有一百块钱交通补助吗?田厂长说那也不如买辆厂车好。卫厂长说可是实在没有钱呐。田厂长说要不先赁点款?卫厂长说我认为这件事还是应该放一放,现在产品销路是件大事。田厂长当时就火了,他说我认为职工生活才是大事。这事我已经决定了。
田厂长就去银行赁了款,一下子购买了四辆豪华客车。职工们坐上去,一个个乐得合不拢嘴。后来田厂长再一次招开了职工代表大会,问每个月的交通补助该不该收回来。职工们当然全力反对。田厂长大手一挥说,那就先不收回了!
几天后,工厂果真被评上了县先进企业。有人说,那四辆超华大客车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又几天后,工厂进行了民主选举,重选厂长。田厂长和卫厂长都是候选人,结果自然是田厂长再一次当选。
满票。
飞刀
胖刘的飞刀,是菜刀。
很普通的菜刀。木质刀柄,钢质刀身,土里土气的,往废品站一扔,便再也找不到了。可是这刀拿在胖刘手上,就不普通。一只鸡,只需划拉几下,便美妙分割,这边是骨,那边是肉,骨是完骨,肉是全肉,骨上不留一丝肉沫,肉上不见一个刀痕;一块豆腐,放在大腿上,将刀抡圆,啪啪啪几刀下来,让徒弟小丁寻个盛水的菜盆,把豆腐推进去,那豆腐就会慢慢散开,呈大小均匀的细丝,晶莹透明。和头发一样细。比头发还细。
这不算本事。真本事是,胖刘的菜刀,是飞刀。
胖刘给小丁表演过。树上挂一根绳,绳上系一只老鼠,老鼠拼命挣扎,四肢纠缠。胖刘退后三十米,问小丁,哪里?小丁说,左前腿。胖刘就大吼一声,弯腰低头,就见一道寒光从屁股后面直射出去。走近看,地上掉一只血淋淋的鼠腿。左前腿。
所以说,你很难给胖刘下个定义。是厨子,还是武师?
别的厨子干完活,将菜刀往木墩上一砍,那菜刀就斜斜直立,直等下次厨子再用,才把它拔起。胖刘不。他的菜刀,总是挂在身后。干完活,把菜刀往屁股后面一插,那刀就别在后腰,稳稳当当。然后胖刘披上西装,骑了自行车回家。你盯着他看,总觉得自行车上,驮一只肉球。
小丁手艺不精,把土豆丝切成西餐馆炸薯条般大小。问胖刘秘诀,胖刘说,没秘诀,苦练!小丁又说,那飞刀呢?胖刘说,你学这个干嘛?小丁说,防身,不行?胖刘说,不传!小丁便撇了嘴,菜刀在案板上无精打采地敲。胖刘看看他,唉口气。第二天,小丁发现,胖刘的菜刀上多出了两个凹进去的行楷:胖刘。
那天胖刘回家,行至一处小巷,自行车突然骑不动了,似乎有人在后面生生拽住。来不及扭头,就觉得脑袋嗡一声响,眼前一黑,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摸摸口袋,钱包还在;摸摸脑袋,除了一个鼓起的大包,好像也没什么大碍;再摸摸屁股,糟,菜刀不见了!胖刘愣了一会儿,摇摇头,推着车,继续赶路。
女人正是这时候跑过来的,一边跑一边高呼救命。她的身后追赶着一位杀气腾腾的男人。男人光着膀子,咬着牙。右手握一把刀。菜刀。
女人跑到胖刘身边,看着胖刘,眼睛里满是惊恐和乞求。胖刘发现女人很好看,颤动的嘴角有一颗跟着颤动的红痣。胖刘说,上车。女人就上了车。胖刘在后面猛地一推,女人就蹬着车,往前冲去。奇快。然后胖刘转身,冲男人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胖刘的身子,似一座圆形的铁塔。
男人说饶你妈个头,我抢劫!边说边朝胖刘扑来。胖刘说你再往前别怪我废了你!男人不答话。他鼓着腮帮子,眼珠子血红。菜刀在他手里,舞得呼呼生风。
胖刘大吼一声,弯腰低头——这动作他做过很多次,从未失手——这次却没有寒光从屁股后面飞射出去。他忘记了。胖刘以为屁股后面,还插着那把叫菜刀的飞刀。于是男人赶过来,把他剁了。
男人刀法精湛。招招致命。
……
现在胖刘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脸色苍白,穿戴整齐。小丁跪在直挺挺的胖刘面前,无声地哭。
他的手里握一把刀。菜刀。他把菜刀插进胖刘的腰带,说,带着上路吧,师傅。
菜刀上刻着两个行楷小字:胖刘。
小丁说,我混帐,我不该……
就哽咽住了。
哭一会儿,小丁转过身,朝他的婆娘说,来,你也给师傅磕头!
于是女人走上前来,跪下。她的嘴唇颤动着,嘴角那颗红色的痣,也便跟着颤动起来……
丢失的梦
母亲对槐说,槐啊,昨夜里你爸的眼镜,上了雾水。我给他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槐说后来呢?
母亲说后来你爸找来一个大木盆,把我,还有你,抱上去。他推着木盆,划啊,划……我闭着眼睛,给你爸唱歌……我不停地唱……唱啊,唱……突然一个大浪打来,你爸就不见了……
那时他们正吃中饭。母亲夹一块鱼,小心地择去上面的刺。她的表情,平静得像黄昏的湖面。
槐不厌其烦地听母亲讲梦,听了三十年。母亲的梦千姿百态,千奇百怪,千头万绪,千变万化。进到她梦里的人,可能有两个,可能有两百个,可能有两千个;梦中的地点,可能在小屋或者马路,可能在河川或者森林……甚至有一次,母亲对槐说,那时我正在月亮上赶刘庄大集……可是她的梦不管如何变化,有一点永远一成不变。那就是,槐年轻的父亲,总是固执地在她梦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