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末收到了很多贺年卡。
我是个懒得动笔的人,收到贺年卡却很高兴。元旦的早晨,准确地说是快到中午时,我才起床,看到收到的整捆儿的贺年卡,觉得时光确已到了正月,便打开一张一张地仔细察看。
我是外科医生,寄来贺年卡的绝大多数是相关的医务人员,也有一些病人及其家属。
病人之中,经手术治疗痊愈的人,在满脸笑容地出院后,每年都会按时寄来贺年卡。而手术结果不理想的人,现仍常来医院就诊。尽管医生想尽了办法,有的人还是不能治好,最后去世了。我看着这些贺年卡,常常回忆起他们当时的症状来,也对自己的治疗方式进行各种反省:那时也许应该这样治疗,不应该那样治疗……
多年来,我会如期收到一张特别的贺年卡。贺年卡背面加盖着新年生肖动物的图章,下面写着:“胆小鬼……”
当然,贺年卡上也写着他本人的名字:中津川三郎。而且还工工整整地写着住址:北海道夕张市鹿岛。
他在与我书面交谈时,开头总是这样称呼自己:“胆小鬼?说三道四。”
不知什么原因,我一看到那张贺年卡,除了引起怀旧情愫以外,还感到震惊,不是那种很自然地依次读下去的状态。
说实话,“胆小鬼”是只有他和我才能读懂的暗号。这个词里包含着他这个病人和我这个医生之间一段深刻的记忆。
现在回想起过去那些令人忍俊不禁、又有些无聊的事情,总是满心感慨。现在再也不会发生那些事了。而在当时,那却是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受人指责的事情。
因为事情有些荒唐,他才带着自我反省和羞涩,戏称“胆小鬼”,写在贺年卡上寄来。
他确实很胆小。可是我最近一看到那几个字,心里就会想:这几个字是不是也针对我而言呢?
当然,他丝毫没有那种挖苦我的意思。他是个矿工,是个善良而爽朗的人。
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心里潜藏着这种情绪:“自己也是个胆小的人!不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人!”
过去经常听到这样一句话:一个人要杀死十个人,才能当上医生!当然,这种说法是相当荒谬的。
其实,不论内科医生还是外科医生,都不会遇到那种过失杀人的危险情况。只不过是有的外科医生好不容易才当上医生,就自以为了不起,向新任医生谈起经验时,就会得意忘形地说得很夸张、很虚假。
我当外科医生已经十三年了。根据我所了解的情况,就是医术很差的医生,一生完全没有或至多有一次因个人失误而致患者死亡的情况。患者大都是因其他偶发因素和不可抗力重合在一起才死亡的。医生不会轻易发生重大失误。
也许这种时候所用的“杀人”这个词,意思是“再早点儿处置,兴许就得救了”或者是“如果那时懂得这种医治方法,就能把他救活”……只是当时因为个人能力和不能决断而没能做到。与本来能够救活,却因玩忽职守或漠视生命,或治疗方法错误而致人死亡有着本质的区别。
我想,人们对医务的内涵不了解,也就容易产生这种分歧和误会。就像有的年长者向年轻人讲述战争体验和战后的粮食灾难时,讲得会比实际更悲惨、更艰难,并因此暗自得意,甚至忘形。
因此,说“杀死十人才能当医生”这种话,没什么实际意义。相信当医生的,也没有冷静地去做那种事的胆量。有些很胆小的医生,在喝酒时变得豪爽而逞强,说出一些言过其实的话,周围人能完全相信吗?只不过是对别人吹吹牛而已。
其实,真正恶劣的医生非常之少,这些人因为失误而致人死亡的病例何止十人……真正的坏人,也不会向他人张扬和炫耀这种事情。
暂且不谈这一点。大部分患者往往会对自己的病情担忧,产生被害者意识:医生会不会给自己误诊呢?当听到医生草菅人命这样的话时,会添枝加叶地传播:“果真是这样!”
尽管事实并非如此,医生自吹自擂、胡说乱说,会给患者带来多余的不安,不值得赞赏。
过去某个大学的著名医学教授退休时,曾坦白自己的误诊率达到百分之四十几。报纸上也曾大肆地报道过这件事。
人们读到这则报道,感到震惊:连极有权威的大学教授都这样,其他人可想而知……同时称赞这位如此坦诚的教授。
然而,这件事在讲述和传播的过程中,是被逐步升级的,我认为和前面自吹自擂的一些故事一样,与实际情形和一般人的理解差距极大。
因为这个教授所言的对象是从医的行家里手,所谓误诊是行家里手认可的那种误诊。
话似乎说得越来越难懂了,若用通俗易懂的事例加以说明,那就是,所谓的误诊并非是将胃溃疡诊断为扁桃体炎或心脏病,而是将胃溃疡诊断为胃炎或胃癌之类,没有偏离胃这个器官。
如果是将胃溃疡和心脏病搞错了,那么,病变的脏器根本不同,治疗的药物和方案也完全不同,这就是个很严重的事件。然而,把胃溃疡误诊为胃炎,治疗的药物是同一系列的,不是不起治疗作用,也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至少对没准确诊断出的病症来说,不会有重大影响。不,反而一时会有很好的效果。
就是将胃溃疡误诊为胃癌,也不算太糟糕,既没有生命危险,也会慢慢发现潜在的病灶。
这类误诊应属专门性误诊。当时的医生做专门的、特殊的检查,如果将检得的数据进一步综合分析和细致考虑,也许就能鉴别出来!这与一般人所想象的误诊,意义有所不同。
一般来说,对于误诊,外行人会捕风捉影、不明就里地予以判断,内行人则进行专门的、精准的微小范围之内的判断。
日本人感到大学教授和政府官员这类人很有权威性。如果这类人向公众直率地道歉,说自己弄错了,大家立马就会高兴,会拍手喝彩:那个人真正直,很了不起!
像前面提到的教授所作的坦白,应该限定在医学界内部刊行。这让新闻界刺探到了,报纸杂志纷纷转载,那误诊的意义就被曲解了。我认为对此应该好好说明。
否则,正直的外行们相信报刊传言,人云亦云,不仅心情不舒畅,甚至会说:“你看到教授所言了吗?多可怕!”最终引起整个社会对医生的不信任。
现实状况下,确有一部分医生的医术不让人信服,所以,怀疑和不盲从医生的治疗,也有一定必要,而多余的怀疑又是不科学的。
大学的老师多是完全不谙世事的人,所以比较容易冲动地如实坦白,且会为自己的行为而窃喜。这给整个社会带来了麻烦。我们这些平庸的医生可承受不了。
中途脱离了主题,自己也觉得有点荒唐。但还是要谈发生在本人自己身上的误诊之事。
当然,我既非大学教授,也非大医院的主任医师,无论怎样坦白,报社和其他组织都不会跑来找我论短长。
也可能会被人微微地嘲笑:“怪不得,看样子,那家伙能干出这事来!”
如果不把这些过往做一下交代,我每年正月里读贺年卡时,就无法静下心来。
我这么做,中津川三郎先生也许会发脾气:“别写这些事儿嘛!你那样不就把我的胆怯暴露给大家了嘛。”
可是,我还是决定把它写出来。只有把它写出来,正月里才会觉得舒心和愉快,何况这是我一生当中没有暴露给任何人的、最无辜的、也是唯一一次并非完全归属于犯罪的误诊……
二
十三年前的那个春天,我去了中津川三郎所工作过的单位——北海道夕张市鹿岛的M煤矿。
据说,那座煤矿当年出产高热量的工业用煤,是一座特别兴旺的大型煤矿。
从地图上看,这座煤矿离札幌九十公里左右,距离不是很远。乘汽车去,先经过两车道的平坦公路到夕张,再经过弯弯曲曲的峡谷中坑坑洼洼的道路,然后沿着河边向上爬行煤矿独有的路况极差的道路,才能够到达。
若乘火车去,列车班次也不好,需在岩见泽、清水寺这两个地方换乘,而且时间衔接得不好,即使乘最方便的列车去,六点从札幌出发,十一点才到M煤矿。那是个交通不便利的地方。
那时,我已从札幌的医科大学毕业,临床实习也已结束,我进外科医务室第一年,按部队的级别称呼,是相当于二等兵的医生。
我所在的医务室不知什么原因与M煤矿签订过增援合同,经常派遣医务室成员去这个离着不远却感觉很远的偏僻的煤矿医院。
当然,一般不会派医术高明的医生去这种不便利的地方,而是安排那种当上了医生却还没能领到正式工资的、所谓的没有工资的年轻医生去。
然而,煤矿是个经常发生重大伤亡事故的地方,又是交通不便的地方,也不能派遣那种动辄自己处理不了伤情、或随便向大学附属医院求助、或将病人转往附近医院的那种年轻且无能的医生。
因此,派出医师的选拔标准是“年轻并能做普通手术的人”。
我认为年轻的医生们不太喜欢被派到那里去,主要因为交通非常不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煤矿的生活太单调,容易使人厌倦。再加上不能跟人学习,医术不能长进。只能做自己会做的事,从而感到心有不甘。
至于刚进医务室不足一年的我,还没担任过亲自给患者做手术的所谓主刀者,是不会被派到只有外科医生独立工作的、那种很复杂的地方去的,不存在我想去不想去的问题。
可是,派出医师的原则和我对自己的预测一并被推翻了。
当时,外科有个很大的学会,一般在四月初召开年会。那一年,恰巧我们的教授被指定在年会上做主题报告,探讨该学会的中心课题。前几个月,大家都忙着帮教授准备报告,日常业务又忙,从团队负责人到“二等兵”都在忙,每晚都熬到十点、十一点。
在一些学会上,经常有人大张旗鼓地宣布某教授发表了某研究成果。然而,那成果虽是某教授发表的,却并不是他独立思考完成的,实际是集体智慧的结晶。
一般来说,教授只是说明基本创意,提出主要的研究方法,其手下的医务人员会按照创意反复进行实验,尔后汇总数据,制作幻灯片。
所以,自己的教授在学会上拿到一个大的项目,本人会劲头十足并暗自得意,终于轮到自己出人头地啦!可是,其手下的医务人员闻此则变得郁闷,害怕即将到来的、艰难的准备工作。这是实际情况。
医务人员不分昼夜地做准备,最终完成了论文,教授拿到学会上登台演讲,博得满场喝彩。而此刻,其属下的医务人员刚刚被迫像小白鼠一样地忙活完,只能说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然后去喝闷酒。
当然,自己所在团队的工作获得大众的认可,就是万骨枯也有意义。然而,如果论文受到集中批评指责,未获成功,那便不止得不到赞赏,而且是“一将功不成,万骨却已枯”,使众参与者因此而痛苦遗憾。
总之,当时的教授要在年会上做主题报告,副教授也要发表成果,还要准备前一年度共同研究的资料。医务室已出现严重的人手不足。
“野中,你下个月去M煤矿吧!”
比我早十期毕业的前辈、外科医务室主任平山先生在二月初的一天,突然对我说。对此安排,我真的是大吃一惊。
“我去吗?”我情不自禁地反问。
“斋藤现在在M煤矿,他做过这次主题报告的动物实验,需要讨论最终数据,让他回到医务室来。”
“可是我去年五月刚进医务室,什么也不会做啊。”
“这种情况没办法啊。就去待三月、四月共两个月,你想办法克服困难吧。”
“可是……”
让我想办法,可我只会做阑尾炎手术,如果碰到内脏破裂,我会束手无策的。
再说,煤矿上常有因塌方而四肢骨折的患者,其治疗与其说是属于外科,莫如说属于整形外科,像我这个整形领域的门外汉,是怎么也应付不了的。
当然,医务室主任对我的情况还是十分了解的,他之所以这么安排,那一定是情非得已的。
“去之前这一个月,尽可能让你执刀,教你做手术,总之,你是要按时去的!”
这种情况和军队一样。医务室主任说没问题,让你去,你不得不去。
可能近年来,医务室没有这样蛮不讲理的事情了。作为不领工资的医生,也具有了否决权和选择权。
十几年前不是这样,上级的命令基本上都要绝对服从。
就这样,在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当有手术,我就会参加,并尽可能地执刀,一边忍受前辈的训斥,一边学习做手术。
这也是所谓的特训。
这恰如日本战败前期,缺乏歼击机飞行员,空军部队就利用三个月的时间办速成班,学员一旦学会了驾驶,立刻派往战场,参与战斗。
学习做手术虽然很累人,却能因此学到很多东西。书本知识固然重要,而实践似乎胜于理论。
这和做厨师是同样的道理:不管鱼骨怎么样、脂肪怎么样,只学理论无济于事,唯有施展刀工,亲手掌勺,才能成为一流厨师。
通过一个月的学习与练习,我勉勉强强地能做阑尾炎手术、急性肠梗阻手术以及阿基里斯腱等简单的骨折手术了。
不过,虽说是会做,但都是在前辈的指导下做。独自一个人做,还没有把握。然而,时间和病例不允许我重复去练习。
“不懂就看书,完全按照手术指南,按照书上的原则做,就不会出很多的错。”
这是出发前一天,我在整理研究室的橱柜时,医务室主任给予我最后的提醒和鼓励。
“处理骨折最没有自信。”我说道。
“骨折再严重,一般没有生命危险。在你确定为折断的部位,按上夹板和石膏,然后看看书,慢慢地思考下步治疗方案。要是还不行,就跟医务室联系!”
“要是患者马上就问下一步怎么办?我该怎么回答?”
“这种情况要拍X光片!比方说碰伤了腿,要托着肿起来的腿,避免伤腿着地和用力。然后拍X光片。患者拍完片,等X光片洗出来,即刻去显影、定影,也得耗时十二三分钟。趁这空闲赶紧看书,考虑基本的治疗方法。”
“要是做内脏手术呢?”
“先做检查!无论是血液、尿,还是心脏,都要去化验和检查。这期间,你可根据患者的情况,推断大致的病情。”
“要是送来就诊时,已处于休克状态,没有那么多时间容我思考怎么办?”
“最紧急的情况是大出血或者休克。这时候,无论如何都要先输血、先补液。不要认为人已经休克了,就急急忙忙地剖腹,去找出血的地方止血。要先打点滴,等着患者苏醒和全身恢复。要是这样好不了的话,做手术也会死。为其输血时,可以翻看医书帮助推断。”
“我能行吗?”
“行不行都要干。你是M煤矿唯一的外科医生。不管怎样,你自己首先要自信,认为自己能干好!不能慌张!要是感到两腿颤抖,那你就这样,往肚子上使劲儿。”
“那儿的护士能干吗?”
“有个叫麻田的护士很有经验。你不懂的地方可以问她。她干得时间长,熟悉情况。”
“医生向护士请教?实在是……”
“你说什么!关键时刻别怕丢人。丢人不要紧,拯救生命更重要。”
“是吗?”
“当然啦。你要是装懂,护士马上就能明白:这个大夫要比以前的大夫经验少得多。再说,你现在是不想问护士,真到了关键时刻,一个人心中没底,见谁都想问的。像刚才说过的那样,遇事别慌张,别逞强。坚持待两个月。四月中旬学会结束后,我再派个医术强点的医生去。想办法坚持吧!”
我不知道这是鼓励我还是贬低我,于是信口说:
“明白了。”
说完这句大话,我把书塞进背包,积极地奔赴M煤矿。
三
在M煤矿的第一个月,日子总算平稳地过去了。说起印象深刻的治疗,那就是两个人得了阑尾炎,三个人手脚骨折了。两例阑尾炎手术做得很顺利。骨折的其中一人是指骨骨折,按上夹板就完事了;另一人是小腿骨折,缠上石膏绷带即可,没必要做手术。
也有人撞伤了头;有人撞伤了胸膛;有人喝酒打架,被他人用啤酒瓶打破了脸,让他完全安静下来,做一次性缝合就完事了。
交接班时,斋藤医生曾详细地做过指示:某个病人现在是什么状态;再过几天可以让谁出院,或者再让他住一段时间。对于前来复诊的病人,继续采用上次的疗法。对于住院病人,则要遵从必要指示。
这样做医生确实也可笑。我早晨刚起来,就祈祷今天千万别来难治的病人,祈求不犯严重错误。要说得过去,顺利度过危机。
三月底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我一边翻看日历,一边暗自高兴:再过二十天,就有人来接班了。照这样下去,我不会在护士面前出丑了。
然而,上帝用现实打破了我这种天真的想法。
我刚刚吃完午饭,正要开始午后的诊疗,突然从坑口那边来了紧急电话。
“刚才第二坑道发生了塌方事故,有三个人没跑出来,急救队过去了,很快就能救出来,请做好接应准备!”
我听到这件事,大吃一惊。
马上问:“伤势怎么样?”
“坑口那边说有生命危险,说不定已经死了。”
难为的事情,终于赶上了。我按住肚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实话,这样做,根本不能平复五味杂陈的心。
社会上都认为这里是个事故较少生产较为安全的矿山,实际上只是没有瓦斯爆炸这样的大事故,像塌方这样的事故,一年至少发生四五次,会造成个位数的矿工死亡,尤其是三四月份,正值雪融时期,矿山表层土壤会松动,是塌方事故最多的季节。
根据统计数据和以往经验来看,三四月份会发生一两次塌方事故,是正常的。一直不发生倒是不正常的。
我把门诊部的门全部打开,以方便担架的出入;把空着的床集中起来,每三张床平行排列在一起;让护士把成套的缝合器具做了消毒,等着伤者的到来。
一切准备就绪,随时都能接应!然而,我的心里却一直不平静。
如果来一个重伤患者,我会意乱和打战,不知该怎么办。这次可能一下来三个,那可怎么办呢!我一想到这里,心情就无法平静。难以预计会有什么样的伤者来。唯恐看书难解燃眉之急。
我心急如焚,一个劲儿地吸烟,等待着伤者到来。
虽说时值三月末,却有接近五月的气温,路上的雪融化了,地面形成了很大的水洼,有些路段地基柔软得好像伤口化了脓一样。
令人惊讶的是,我一边注视着那条融雪的路,一边暗中祈求:最好是全都死掉,别到这儿来治伤!
如果这三人都死掉,不用说,只要验尸和做死后处理就行,无需再经特别治疗。我也用不着一边发抖,一边做手术,丢人现眼。话又说回来,要是没人疗伤,那就别当医生了,还是回家当大少爷好了。
我一边想这想那,一边紧张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隐约听到了救护车的鸣笛声。车很快开了过来,停在医院门前。
终于来了。不管怎样,只有下定决心,别无他法。
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担架被运了进来。走廊上和门诊部门口聚满了闻讯赶来的家属和工友。担架是拨开人群挤进来的。
抬担架的几个男人脸上沾满煤尘,头上的安全帽还亮着灯。
“这儿放这个人,那人抬上那边的床!”
果然,护士长麻田在这种时候很沉着,她有序地向因事故而激动的男人们发出指令。
我心不在焉地注视着伤员一个接一个地被抬进来。她从后面催促般地给我鼓劲儿。
“喂,大夫!”
“我看着那边,请您看着这边!”
眼前的病床上搁置着担架,受伤的男人精疲力竭地躺在担架上,闭着眼睛。头上的安全帽不见了,稀疏的毛发杂乱无章,灰尘覆盖着苍白的脸庞。
我一边诊脉,一边让待在一旁的护士为其解开衣服,露出胸膛。护士虽然年轻,却好像习惯了处理这种事故,她麻利地解开伤员外衣的纽扣,用剪刀剪开内衣的正面,很快袒露出胸膛。
这个人肩膀很宽,体格健壮,好像是个矿工,他的皮肤白皙,惹人注目。
“大夫,怎么办?”
将他送来的工友们注视着我的脸庞,关切地问。旁边的妻子搂住丈夫的腰部,看样子就要哭了。
伤者没有脉搏,听不到心音,身体尚有点余温。我再次用力地按听诊器,查找心音。同时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摸了摸睫毛,眼睛不眨,心音仍没有。
很显然,这个满身粉尘的男人已经死掉了。
“大夫,对面的那个人右脚脖子骨折,内脏也受了伤。血压只有一百,脉搏也很微弱。”麻田护士长向我报告。
“好,那……”
“这边怎么样?”护士长问我。
“死了。”
那个人的妻子一直在仰视着我,听到死讯的一瞬间,放声大哭起来。
“那对面的人马上要输血。”护士长说。
“你给输!”
“脚脖子暂时按上夹板就行吗?”护士长问。
“那样就行。”
“过会儿再做死后处理。请您看看旁边的人!”护士长又客气地说。
我拿着听诊器,移到正中间床位的病人那里。我没有感觉到很大压力,只是按照麻田护士长说的在做。护士长很聪明,问话也艺术,在别人听来,好像是她在接受我的指示,其实是我在接受她的指示。
中间床位上的男人有三十一二岁,瘦骨嶙峋,个子也不太高。他和另外两人一样,浑身是煤粉,脸庞苍白。
我先是急急忙忙地诊脉,接着按上听诊器。
我原以为他同前面的那个人一样,快不行了。静心倾听,却能听到较强的心音,脉搏也很清晰。说句怪话,他肯定还活着。
“怎么样?能明白吗?”
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睁眼睛,微微地点了下头。我一边吩咐护士给他裹血压计,一边轻声问他:
“哪儿疼?哪儿难受?”
他只是低声呻吟,说不清楚疼痛部位。测了一下血压,收缩压一百四。
搞不清楚详细的伤情,但血压基本正常,好像也有知觉。
“大夫,请看一下左床的血型!”
护士长已拿着承物玻璃片从左端床上伤者的耳朵上采了血,与实验液混合在一起,等候显像判定血型。此空闲,她冲我喊,并在判定后反问:
“是A型吧?”
“对,是A型。”我答道。
“那我就输血啦。在这之前请再检查一下!”护士长说。
我给左端床上的伤者按上听诊器。这个人也是脸色苍白,心音很弱,几乎摸不到脉搏。常穿坑内靴的脚脖子,内弯得有些异常,表明那儿骨折了。可能是那儿很难受,他时常朝上伸出手来,抚弄下腹部。
“给脚脖子拍张X光片好吗?”我问道
“大夫,把他弄到X光室很费劲儿,暂且先在这里输血怎么样?”护士长反问我。
“那就先把血压正常的伤者移到病房吧!”
“我觉得那人可能没问题,我们马上把他移过去,请大夫看这边的人!”
我时而去右边,时而去左边,乍一看,好像在很忙碌地工作,其实,我只是按照护士长所说的在做。
大约三十分钟后,我向聚集而来的煤矿职工、工会相关人员以及赶来的警察发布事故伤亡简报。
就是说,第一个被运来的是丹泽茂先生,四十二岁,全身撞伤,入院时已经死亡;第二个是中津川三郎先生,三十二岁,全身撞伤,病危;另一个是四十五岁的北山吉藏先生,他右脚脖子骨折,现怀疑内脏出血,病危。对报社接连打来的咨询电话,也给予了同样的回答。
第二步如此处置三个入院者:丹泽先生已经死亡,我让门诊部的护士给他脱掉工作服,清洗尸体以等待入殓;北山先生转入手术室,一边输血和补液,一边让护士给他脱掉工作服,往不稳定的脚脖子上按夹板,等待身体恢复;中津川先生暂时移到单人病房,让护士给他脱掉工作服,拭去脸部和手脚上的煤粉,让他继续吸氧,观察周身反应。
事故发生后约两个小时,也就是三点左右,丹泽先生的遗体被运回位于医院后方的自己家里。北山先生的血压回升到一百三,恢复了知觉,腹痛也不那么强烈了。根据其现实状况,把他从手术室移到了病房。
此时,病房中中津川先生的X光片已经冲洗出来了。因为当时他全身发软,就以其腰部为中心,对擦伤的右手、右腿以及头部、颈部胸部均拍了照片。
不可思议的是,反复查看各部位照片,看不出有伤痕,骨骼都正常。尽管想象得很严重,实际并非如此。这样再好不过,我也就放心了。尔后吩咐护士再做尿液和血液检查,每三十分钟测量一次血压,细心观察肢体反应。
到这时,我冷静下来了。丹泽先生被送来时,已经死亡,这没有办法。没有急着给北山先生剖腹和做脚踝手术,先行输血和补液观察伤势,好像很有效果。他的脸庞又恢复了生气,自己会说哪儿疼,让人帮他斜躺着身子就感到舒适。
可能起先怀疑的内脏出血并不存在,只做脚踝骨折矫正术就能解决问题。
我稍微放心了一些。又去进行延时已久的午后巡诊。最后回到门诊,开始诊治其他的外来病人。
我刚给病人换完纱布,病房那边的护士就跑来了。
“中津川先生说有事儿,想马上跟您说。”
“什么事儿?”
“他要直接跟您说。”
“病情有什么变化吗?”
“血压一百四,正常。”
“稍微等一会儿!我处理完这几个外来的病人。”
“他说请大夫赶快来……”
“真让人为难啊。”
我回头看了看待诊的病人和护士长,说了声“那我去看看”,走出了门诊室。
我进病房时,中津川先生正仰卧在床上,睁着大眼睛,注视着天花板。好像体力已经恢复了,气色也不错。
“什么事儿?”
“请问,这氧气可以摘掉吧?”
“没必要用啦。我给你摘掉。”
我把贴在他脸颊上的氧气管取下来,关上氧气瓶。再量一下血压,一百四,正常,脉搏也良好。
“这样就行了。”
“不……”
中津川先生用难以言说的表情看了看我,问:
“X光照片怎么样?”
“仔细看了一下,一切正常。如果不能走路,可能是腰部或髋关节骨头受伤了。有时X光片显现不出来,我想等你情绪安定时,再重拍一次。”
“是吗?”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不,不是……”
中津川先生态度淡然,语言含糊不清。
“那怎么啦?”
“其实……我能走。”
“啊……”
“我能走。”
“真想不到。”
“我站一下行吗?”
中津川先生一边满面歉意地用手挠头,一边从床上爬起来,尔后轻盈地站到被子上面。
“哪儿也不疼。”
他像做广播体操般地挥动着双手,屈伸着膝盖。
“对不起!”
“不是对不起的问题。”
我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这位穿着睡衣的中津川先生。
“头不疼吗?”
“没事儿。”
他又应声左右摇动着脖子。
“你是遇到塌方,没来得及逃出来吧?”
“是的。”
中津川先生好像做了坏事,自知理亏地慢慢钻回被窝。
“刚来医院时,你脸色刷白,身体完全没劲儿。”
“自我感觉也是这样。”
“据救急队说,你正好被夹在丹泽先生和北山先生中间,筋疲力尽地倒在那里。”
“这些情况我记不清了。”
“奇怪啊。”
“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于是,我明白了他当时的实际状况。
“原来是这样,你在塌方的一刹那被吓得失去了知觉?”
“……”
“你身体没有受伤,只是被吓得瘫软了。仅此而已。”
他在被窝里使劲儿地挠头。
“真让人为难啊。”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对公司、警察和报社宣布他因全身撞伤而病危。
“丹泽先生死了,北山先生脚骨七零八落。”我对他说起另外两个人的现状。
“对不起!”
他道歉的方式很奇特,说实话,我是希望他道歉的。
“其实我也很为难。”他喃喃地说道。
“为什么呢?”
“老婆对此很担心。她从来没有温柔地对待过我。”
“那是啊。你被送来时,我说过‘也许不行了’。因为你真的从脸颊到嘴唇都刷白,浑身一动也不动。”
“那时的状态是真实的,我没有作假。”
“你太太说什么啦?”
“她好像给亲戚们打电话说,看样子只能留条命。我想,亲戚们很快就会赶来的。”
他十分沮丧。
“既然这样,那就只有如实说当时被吓瘫软了,别无办法。”
“请等一下!如果这么说,老婆会拷问我的。”
“怎么?”
“老婆比我要强,她会说我是个窝囊废,无故地惊扰众人!”
说起来,中津川先生的太太无论身高,还是体重,都比他显得高大。
“您能给想个办法吗?”中津川不无忧虑地问。
“你这种情况,我很难办啊。”
我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又转念一想,如果说他被吓得昏过去了,只是瘫软了,医院硬是没看出来。我这个医生的权威也就荡然无存了。
“我老婆马上就会来。”
“那就像真的伤了腰一样,给你缠上石膏绷带好吗?”
“行吧。”
“只有这样,别无他法。”
“缠哪儿呢?”
“当然是腰上。只要缠上这个,太太和前来探望的人都会认为是重伤。”
“缠上绷带会很难受吧?”
“缠得薄一点儿,不怎么难受。明天下午给你缠吧。”
“那说什么伤呢?”
“就说腰椎骨折。”
“需要缠很长时间吧。”
“一般两个月左右。如果伤情出乎预料地轻微,可以只缠半个月左右。”
“这样没事儿吗?”
“没事儿。谁也不懂啊。”
中津川先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很快又问:
“这样的话,就不能做那事儿了吧?”
“什么事?”
“和老婆做爱……”
“那就不行了。因为腰缠着石膏绷带表明伤重,要忍耐半个月!”
“那可麻烦啦。”
“不能什么都合适啊。”
“要是半个月整呢?”
“那就不缠啦?”
“不,还是请您给我缠上吧!不然,不仅是老婆,连同伴们也会讥笑我是胆小鬼,看不起我或不理睬我。”
“我要预先提醒一下,在缠着的时候和缠完以后,要不时地喊疼、喊难受。”
“还在什么时候喊呢?”
“一般是被碰到腰部或者身体活动时会感到疼。”
“缠在这儿吗?”
他在毛毯下面抚弄着腰部说。
“啊,还有,能在缠上绷带前,能让我洗个澡吗?”
“洗澡?”
“身上满是灰尘,很难受。”
“这是腰骨折了,根本不能动,要是洗澡的话,那该很荒唐吧。”
“请给想个办法!”
“这次就请你自己用水擦擦身上,忍耐一下。过几天太太不在场时,再让你悄悄地洗澡。”
“那时能拆开石膏绷带吗?”
“石膏绷带很薄,马上就能拆开。过后再给你缠上。”
“上厕所怎么办?”
“如果开头一个星期就走着去,还是有点荒唐啊。”
“那就是说要用便盆?我不能用那玩意儿。”
“你说不用哪行?”
“是吗?”
“要忍耐一个星期!”
“真的只忍耐一个星期,就把我打发走?”
“最多两周。对你这样处理,比真正的重伤病人还要费事。”
“对不起!”
他满含歉意地垂下眼帘,露出重病般的可怜神情,在枕头上行礼。
第二天,中津川先生在假装喊着“疼!疼!”的同时,被缠上了石膏绷带。他坚持用了一个星期便盆。不用说,按照预定半个月的计划,他被顺利地拆开绷带,出院了。
这期间,他太太温柔地伺候于床上床下。开头一个星期,他太太陪在床边用汤匙给他喂饭,中津川先生只消张开大嘴等着汤饭送入。
他出院时,送给我一瓶威士忌,说是一点心意,怕让太太听见,又小声说:“托您的福,享受了一次新婚氛围!”说完,便走了。
此事已经过去十三年了。他每年寄来的贺年卡上,都标注着“胆小鬼”。有时还这样写道:“现在太太过于强势,我现在真的愿意再瘫软一次。”应当说,一个胆小鬼是他自己,另一个胆小鬼是我,现在我完全能理解他标注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