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野这样的工作,既没有寒假,也没有暑假。
当下,风野忙于一本周刊杂志和一本月刊杂志的连载,周刊杂志的截稿时间是每周的星期一,故而在前一天最忙。另外接收的单项工作或新编写的稿件要同时来的话,都要按时做完。
这些工作一旦赶在一起,就既没有星期六,也没有星期天。相反,不忙的时候,闲暇时间很多。可以这么说:生活节奏不像工薪族那样周而复始,而是按照截稿日期的需求来转动。
从一月初开始的周刊杂志连载,到七月底结束了。进入八月份,就有了闲暇时间。
闲暇时间来了,并不值得高兴。虽说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但收入确实相应地减少了。
因为是自由职业,不像工薪族那样有工资之外的奖金或津贴,当然也没有住房补贴、通勤补贴、退休金之类的东西,收入是每月浮动的。假如风野病倒了,收入就会戛然而止,日后的生活令人担心。
周刊杂志的工作结束了,风野的月薪锐减到之前的三分之一,幸亏预定从十月份开始接手新的杂志栏目。再说到了十一月份,新写的评传会成书,多少能进一点版税。收入能有预期,才会放下心来。
中间的八九月份,手头有点紧,但悠闲自在。他想在此期间多读点书,更新一下知识,武装一下头脑,以备日后再战。
像风野这样从社会经济到时事政治及民生问题都染指的所谓多面写手,要不断地看、听、读、想各种东西,不断深入实践,采集素材,才能赶得上社会发展的步伐。即使只写一个企业的生存发展,从经营者的感受到职员的生活实感,如果不全部了解到,就写不出令读者信服的文章。
“超越时代不行,要时常停下来思考!”
这是风野成为自由撰稿人时,前辈作家对他说过的话,从这种意义上说,这两个月就是停下来思考的时期。
今年八月的旧历盂兰盆节,是风野的父亲逝世十三周年纪念日。风野的老家在水户[8]。每年一到夏天,妻子和孩子就回去住几天。风野已好久没回去了,想回去住几天。
故乡有亲戚,也有过去高中时代的同学和朋友。风野见到他们时的心情很好,每天都悠闲自在地度过,很惬意。
再说水户老家还有年逾七十的妈妈,她和弟弟、弟媳住在一起。风野每年在盂兰盆节和新年回故乡两次,每次都给点零花钱,这是风野表现孝顺的时候。
原以为告诉衿子这事儿,她会鼎力支持。结果她得知风野要回老家,满脸不高兴地沉默起来。
“怎么啦?”
“我也想回自己的老家。”
“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回嘛。”
“这样的状态怎么能回呢?”
“这样的状态?”
“回到老家,就会被众人问:‘还是独身吗?’弄得人待不下去。”
“新年的时候不是回去过吗?”
“回去只待了一天。在家里,妈妈哭着求我快点出嫁!还让看相亲照片,大脑都不正常了。她警告我下次再不领爱人回去,也许就不让回东京啦。”
衿子的老家在金泽,那儿的人思想比较保守。女儿身在东京,快三十了还没结婚,被人说三道四是很自然的事。妈妈的思想压力可想而知。
“久而久之会被妈妈抛弃的。”
“你不是说讨厌乡下,不想回去嘛。”
“要是让我心情舒畅,我也想回去啊。回去见见亲戚、朋友,与儿时的玩伴聊聊家常。”
衿子以前几乎不提故乡和母亲的事儿,就是问她,她也是草率应答,说得不详细,原以为是她情不到位,现在看来是事出有因,她一直强忍思乡之痛。就在风野欲回故乡待一个星期的当口,她的思念决堤了。
“我并非突发奇想要回老家,盂兰盆节是父亲逝世十三周年纪念日,再说妈妈也上年纪了……”
“我妈妈也上年纪了。”
衿子这么说,风野无言以对。
衿子适龄而未婚,独身一人,处于不完整的状态,根源无疑在风野身上。没有他的存在,像衿子这样的女性,会有很多人向她求婚。即使回到乡下,也会有很多人提亲。实际上,在她的周围,包括因工作接触的男人当中,好像也有人向她求过婚。
衿子有时会凭一时高兴向他说起有人求婚的事儿。也许是想说自己很吃香,也许是想说这样很讨厌!
风野每当听到这些话,就会自我反省:是自己的贪婪和任性,把衿子的一生葬送了。也许应该还她自由。
说实话,风野对衿子一直恋恋不舍,不愿分开。不,岂止是不愿分开,甚至希望此生此世永远在一起。尤其是最近,他莫名其妙地预感到自己和衿子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恋爱。尽管他清楚自己存在着自私和狡猾,但一想到这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刻骨铭心的爱,就倍加珍惜和呵护。
当然,四十多岁的男人应该更懂道理,祈祷对方幸福长久,可以在适当的时候让对方自由。即使衿子不积极,他也应该因势利导,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做的事。
风野思考着何去何从,又猛然想起以前从书上看到过的“漂亮地分手”这句话。书上说:为了留下美好的回忆,分手应该漂亮一些。
风野认为所谓“漂亮地分手”是人为编造的谎言。如果真的喜欢对方,就不会轻易地分手。只有两个人厌倦了爱,产生了恨,互相攻讦,伤害到对方的心,两个爱过的人才会分手。分手无所谓漂亮不漂亮。
如果恋恋不舍,就不应持续现在的三角关系,干脆对妻子说清楚:“我找到了个喜欢的人,怎样看都喜欢。你跟我离婚吧!”真要这么说了,不知该多痛快。自己如实地坦陈所思所想,也许对三个人都是幸运与解脱。
但一回到家里,看到妻子熟悉的脸庞和孩子们桃花般的笑靥,话就咽回去了。下了几天的决心瞬间土崩瓦解,被欢乐的家庭气氛所淹没。
难道仅仅是因为没有勇气而难以启齿吗?
风野考量日后与衿子的生活,想象得甜蜜而满足,同时也隐隐感觉有种不安定感。
衿子年轻、漂亮、有魅力,对年逾四十的风野来说,是个难得的好伴侣。也许正因为年轻、漂亮,相反会成为特定时期的一种负担。现在两人没有朝夕相伴且吵吵闹闹,迟早会出现隔阂,产生致命的裂痕。想来令人惴惴不安。
或许这样的担心是风野过虑,只要两人结了婚,顾虑就会烟消云散。两人虽是老夫少妻,年龄相差一轮多,人家有的夫妇相差二十多岁,照样甜蜜度日。从这个方面看,年龄差距应该不是问题。需要介意的是,如果和衿子结了婚,就会被紧紧地束缚住,失去现在的自由。
现在的妻子度量大,有着视而不见的从容。虽然两人的感情趋淡,但相互给予很多自由,自己的个人空间很大。相比妻子,衿子似乎要严厉得多。尽管这样比较有点不公正。
似乎思考这些事情无济于眼前之事。现在是风野要回老家,衿子欲仿效而不能,要设法帮衿子排除这种寂寞。
“盂兰盆会是十四至十六日,三天之后,我马上回来。”
“可以啊。待一个星期也没关系啊。”
“只是你一个人待着……”
“我从开始就知道这样。觉得你无论如何得回去。”
“真的就待三天,可以吧?”
“我又没说不让你回去。你就按照计划,带着太太荣归故里吧。”
衿子对风野这次回老家吹毛求疵,不像是因为自己有家不能回而泄愤。她似乎认为风野是以“祭奠父亲逝世十三周年”为托词,带着老婆孩子回家探亲。
“虽说都回去,但家属先去了,回来也是各走各的。”
“起初打算一起去吧?”
“为不同行,我才晚点儿去、早点儿回嘛。”
“用不着勉强啊。就是分头回去,在老家也凑在一起。”
“是因为做法事,两个人都得参加。”
“好啊,是啊,就这样吧!”
衿子故作夸张地点点头,接着从餐具柜里取出香烟,一口接一口地快速吸起来。这种情形,表明她内心焦躁。
“等我三天,马上就回来!”
“您随便!我要到外面玩去。”
“去哪儿?”
“哪儿都行。和你一样的时间。”
衿子这次把香烟叼在嘴上,不紧不慢地抽着,显得沉着而冷静。
“和谁去?”
“不知道啊。”
风野瞅着衿子冷冰冰的侧脸,心里开始不安起来。
迄今为止,风野从未从衿子的身后看到男人的影子。尽管衿子为了工作和应酬,既会跟男性喝茶,又会跟男性朋友聊天,但相互只是朋友关系,并非有更深的交情。
对此,风野从没盘问过,衿子也没故意做过解释。也许只是对方对衿子抱有好感。
衿子与异性交往,没有超出朋友的范围,这点是确凿无疑的。这也许是风野作为男人的高度自信。但凭着五六年的相互了解,看到衿子平时的作为,她是真做还是瞎闹,很快就会明白。
衿子有点歇斯底里,但在男女关系方面却很规矩。她喜爱洁净,房间里多少脏点儿,就待不住。在与异性交往中也保持洁身自好。她以前曾威胁过风野说:“你要是跟别的女人玩,我就找个男人玩。”但风野根本不相信。她就是再出言不逊,也不是个轻率干那事的人。这既与她的个性有关,也与在古老而有特色的安分家庭中受到的教养有关。
不管怎样,他一直认为衿子不会乱搞男人。
然而这次却有点惴惴不安。
她只是说在自己回故乡时外出旅行,为何就这么担心呢?
说是外出旅行,也不是要和哪个男性一块去或蓄谋已久。至于去哪儿、跟谁去根本没确定,只不过是她刹那间闪现的偶然想法。反过来说,正因为是一时的冲动而兴起,故让人觉得有些担忧和害怕。
平时,衿子温柔、顺从,但一旦情绪冲动,不一定会干出什么事来。正因为性格执拗,才有点天不怕地不怕。
“非要这时段去旅行吗?”风野小心翼翼地追问。
衿子默默地点点头,似乎外出的决心已定,不想做出改变。
有时候,衿子的情绪会突然改变。头一天还在憎恨和谩骂,第二天就会变成温柔与顺从,并道歉:“对不起!”她今天是听说风野要和老婆孩子回老家,嫉妒心作祟,扫兴而赌气。也许到了明天,情绪就能平复。
“我早点儿回来不行吗?”
“没事的,您多待几天就行!”
听衿子这么说,风野有点不想去了,可是适逢父亲逝世纪念日,又不能不回去。
“我最近身体还是不适啊。”
“去医院看过吗?”
“不愿意再让大夫做让人难为情的事儿。”
“总得诊治一下嘛。”
衿子又沉默了。她就这样,本来情绪不错,突然间变得消沉,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今天不高兴算是有点理由,但有点突发性。也许一切都归咎于身体不适。
“还是因为流产手术的原因吗?”
“大概是这样。”
衿子做过堕胎手术后,风野要过几次衿子,但那个瞬间所燃烧的强度与以前相比,似乎很微弱。可能是令人厌烦的堕胎记忆还留在心里,或者是当初对怀孕的不安还留有痕迹。总之,动手术给两个人的心中都留下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阴影。
在这样的时段,让衿子一个人外出旅行也许是危险的。如果女人的信念发生微妙的动摇,不一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风野相信衿子的品行,但难以掌握她身体的欲求。
最后,风野没能制止衿子要外出旅行的愿望,他决定任其所为,自己回老家去了。
风野曾对衿子说过,这次回老家要为父亲逝世十三周年做法事,会很忙。
父亲逝世三周年和七周年时,都是在寺院做的法事,这次因有近亲和左邻右舍参加,需在家里做,要把自家两间铺榻榻米的和式房间打通。
妈妈和弟妹已经联系了参与者,订购了外送的饭菜,基本做好了准备。这样,当天风野可以直接去扫墓,并得以向参与者寒暄一下。
说是寒暄,参与者大多是久违的人,谈起家常会啰唆。还因为乡下的人对风野的工作感兴趣,会问他很多事儿。内中有人最近读过风野写的东西,意见侃侃而发。乡下的人悠闲自在惯了,饮酒没有时间观念,有的已有了醉意,口中喋喋不休。
风野一边应酬着他们,一边琢磨着衿子的事儿。
此时此刻,她一个人待着在干吗呢?是正在准备外出,还是已经出门了?说是和朋友一起出去,是和谁一起去的呢?应该是和女性朋友一起去,也不排除是男性。
风野想着想着,有点沉不住气了。以前回到老家,他也会想起衿子,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介意。
法事从下午两点开始做,过了五点也没结束。参与者又坐下喝起酒来。
风野离开座位,朝休息室里的电话走去。
老家的电话可以在茶室和门口附近的休息室之间切换。在这之前,风野没从老家给衿子打过电话。虽说家中只有妈妈和弟弟小两口,但如果和女性长时间攀谈,会被他们听到。妈妈是个古板的老人,听到后会担心这担心那。
然而,只有今天却不能这样说。家里挤满了客人,大家都喝醉了,或热衷于说话,很嘈杂,也许这样的时候反倒没人听到。
风野把电话开关由茶室切换到门口近处的休息室,然后开始拨号。
要是和衿子交谈时有人过来,就装作谈工作。
风野这样想着,把听筒放到耳朵上。那边无人应答,只有单调的呼叫声不时地响着。
等到响了十声,他挂断重拨,还是没人接听。
风野昨天下午离开东京时,她还在家。如果是出门了,就是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这段时间出去的。
她是和谁、去哪儿了呢?一般不是和男性朋友出去,但也令人忧虑。
风野再次回到铺着榻榻米的和式房间喝酒。酒喝了不少,反倒一点不醉,脑子很清醒。
到了晚上八点钟,家中只剩下了亲眷,风野又去休息室拨了两遍电话,还是没人接。
今天是她所在公司的休息日,看来她是旅行去了。
她说要出去旅行,风野一方面觉得理所应当,一方面期待她只是说说不践行。当下他自己痛痛快快地回到老家,撇下衿子一个人,也有点儿太任性了。当然,之前热恋中的衿子,会耐心地等待他,这样温顺而专心的衿子着实令人爱怜。而今经常与他吵闹的衿子,再不会俯首听命,照他叮嘱的做。
风野两天没能与衿子取得联系,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妻子和孩子们来到院落宽阔、绿树成荫的老家,感到很惬意。而风野却无心再享受这闲适的乡下生活。
“明天回去。”风野这样一说,妻子和孩子们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怎么这么早回去?你说要悠闲自在地待一个星期嘛。”
“周刊杂志的工作提前啦。”
“还说好要领我们去采集野生植物做标本的嘛。”孩子们责备道。
风野提示纪念日结束了,法事也做完了,亲朋故旧也见过了,再待下去没多大意义了。
“你们好容易来一趟,可以多待几天嘛。”妈妈劝说道。
“好容易全家凑齐了,你自己要走,真无聊啊。”小女儿哀叹道。
妻子赶忙制止说:
“爸爸各方面都很忙,让他随便吧!”
这话表面听起来理解、宽容、很大度,其实背后含有挖苦的意味。
“可你一个人回去,做饭或打扫卫生怎么办呢?”孩子们有点担心地问。
“自己干。吃饭的事情自己有办法。”
听到风野这么回答,妈妈在一旁插嘴说:
“在炎热的东京工作可不得了。孩子妈可以早点回去嘛。”
说实话,风野愿意一个人回去,一是心里轻松,二是可以放心地和衿子幽会,就是在外过夜,也无需留意什么。
“用不着啊,她爸爸就喜欢一个人待着。”
妻子揣摩到了风野的心思与得意,毫不客气地连讽带刺。
“今晚大家一起去外面吃个团圆饭吧。”风野倡议道。
孩子们马上赞成。
“哇,太高兴啦。就去旅馆吃西餐吧,奶奶也一起去。”
“用不着花那么多的钱啊。”妈妈推辞道。
作为风野来说,带着亲属去吃饭是一种免罪符。再伺候老婆孩子一个晚上,明天就可以回东京获得自由。他是经过一番盘算之后,才决定带亲属外出吃饭的。
第三天,风野回到了东京,在上野站用站内的公用电话找衿子,依然没人接电话。
风野直接从车站去了衿子的公寓,看到果然锁着门。他掏出身上带着的钥匙打开门,进里面一看,屋里的窗帘闭着,周围整理得干干净净。
他拿下门外邮箱里积存下的报纸,看到有前天的晚报,还有今天的早报。
由此可以推测,衿子是在风野出发的那天下午出去旅行的。
屋里没开窗户,风野感到很闷热,他坐在沙发上再次环视了一下四周。
“我说过马上就回来的……”
风野本想这样发牢骚,可她本人并不在场,又把话咽了回去。转念想要离开,却又觉得她马上就会回来,故而屁股刚离开沙发接着又坐了回去。
要是衿子现在进门来,就尽情地拥抱她。
风野想象着衿子扑到自己怀里的情形,继而醒悟到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憧憬。
“还不知她在干吗呢!”
风野砸咂嘴,想找张纸片,写个留言。又疑虑这样做,是表示自己求饶,是示弱,只会让衿子越来越得意忘形。
他把刚想从中撕下一张纸来的笔记本放回口袋,起身收拾报纸和烟灰缸。
突然,他改变了收拾的主意,想到若报纸和烟灰缸保持现状,衿子回来就会知道自己来过,故而原封不动地离开了公寓。
他从衿子的公寓乘车回到位于生田的家,家里仅仅三天没人,就显得静寂和阴沉,并让人闷热难耐。打开防雨窗很麻烦,他只推开书房的窗户,坐下看三天来的信件。主要是订阅的杂志或邮寄的广告,夹有一张纸片。纸片上说,有封挂号信,来送人不在,暂留邮局保管。
风野把信件整理了一遍,抬头看四周,天已经暗下来了。
估计衿子已经回来了吧。抬手腕看表,七点整。
风野又拨打衿子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他是觉得衿子今天在东京,才从老家赶回来的,可是她偏偏不在。他就好像泄了气的皮球,突然整个人都蔫了下来,转而开始懊悔自己撇下老婆孩子赶回来。
下步该怎么办呢?肚子饿了,要先吃晚饭。要么叫外卖给送,要么去外面吃。一个人吃外卖很寂寞,去外面又很麻烦。
孤零零地一个人置身于偌大的家中,不禁思念起原有家庭的热闹氛围,想念两个天真烂漫的女儿,甚至想念平时让人心烦并觉得碍事的老婆。
早知是这种情况,应该明确地告诉衿子,他今天肯定回来。可在临走前,只告诉她待三天回来,并没排除顺延一两天的可能。这种暧昧的情绪使他难下肯定第三天回来的决心。敏感的衿子也许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
他只身回到东京,衿子不在,今晚在哪儿休息呢?平时嘈杂而热闹的家,现在显得空荡荡的。
与其在空荡荡的家中休息,还不如干脆去办公室好。
风野去意已决,便关上窗户,锁上门。临走前又拨打衿子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风野在路上吃了点饭,乘车到了办公室。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衿子还没回到公寓,风野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这种情况,也许她今天不回来了。越是这么想,就越想见到她。
风野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自己去衿子的公寓睡觉,无论她今晚回来还是不回来。
风野离开办公室,搭了辆出租车来到衿子的公寓,开门前看了一下腕表,已经十点了。
他先按了下门铃,没人应声,就拿出钥匙打开门。进门开灯一看,屋里还是风野离开时的样子。他打开空调和电视机,从冰箱里取出啤酒,边喝边看电视。时间很快到了十一点,他刚在沙发上躺下,电话铃响了起来。
一般不会是衿子往没人的公寓里打电话,但也不能排除是衿子打来的,风野迅速拿起听筒。
“喂!”
电话里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风野紧握住听筒,屏住呼吸,听对方还说什么。
“是衿子小姐吗?”
“……”
“喂!”男人又呼叫。
此时此刻,风野不能答应,只能保持沉默。男人又“喂”了几声,然后自言自语“不对头啊”,挂断了电话。
风野注视了一会儿电话,然后慢慢把听筒放回原处。
好像对方有疑,电话铃声再次响起。风野这次没接,铃响了七声才停止。
一定是刚才那个男人。他可能怀疑人在,只是不想说话,就又打了过来。
根据声音判断,男人约莫三十岁左右,声音响亮而有力。他称呼“衿子小姐”,可能是衿子的朋友。根据他只称呼名而不称呼姓来判断,也许关系很亲密。
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来呢?一般来说,过了十一点,还往女人的公寓里打电话,就有点脸皮厚。
干脆说一句“我姓矢嶋”,吓唬他一下就好啦。
深夜里年轻人打电话,还是让人有点疑虑。
他不想再看电视,专心喝剩下的啤酒,思忖刚才年轻人的声音。就在此时,公寓的门被打开了。
可能是衿子回来了吧。他抬起屁股凝神看,门大开着,衿子正在弯着腰脱鞋。
“哎……”
风野想要站起来去门口迎接,又觉得不合适,就一直端坐着。衿子走了过来,她穿着白色的喇叭裤和橘黄色的罩衫,右手提着一个很大的旅行箱。
“去哪儿啦?”
风野本想关切地问,却不自觉变成了责备的口吻。
“伊豆。”
“我是如约下午回来的。”
“是吗……”
衿子点点头,走进里屋放下行李,开始往浴盆里放热水。
“回来得太晚啦。”
“顺便去了很多地方。”
衿子开始站在洗碗池前喝水。可能是在海上待了三天的缘故,脸颊、脊背都晒出了健康黑。
“我说过今天从老家回来的。”
衿子不答话,迈步走向浴室。风野如约第三天赶回来,衿子却回来得这么晚。而且见了面,毫无欢喜之意,冷冰冰的。
“刚才有人打来电话。”
“是谁?”
衿子这才显露出关注的表情。
“不知道是谁。”
“接听了吗?”
“没有,只听到了对方叫你‘衿子小姐’。”
“可能是北野君吧。”
“是你们公司的人吗?”
“是一同外出旅行的朋友。”
“你和他去的吗?”
“没想到吧……”
衿子苦笑了一下,两手往上拢了拢头发,打开了浴室的门。
“好好回答我的问话!”
“别用警察审犯人的那种口气说话!”
“问你跟谁去的。”
“跟公司的同事和那个朋友一起去的,共六个人。”
“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在中途顺便去了个地方……”
衿子似乎有点厌倦地进入浴室。风野的情绪却平息不下来。
今晨离开老家时,觉得已是好久没见衿子,到东京见了面,两个人可以无忧无虑度良宵,可以向她因孤零零留在东京而直率地道歉,但是回到东京,她却不在。好像是趁着风野不在约人去旅行,内中包括男性朋友。回公寓的时间又超过了十二点,而且态度不和气。与她共度良宵的情绪好像没有了。
风野无可奈何,继续从冰箱里拿啤酒喝。衿子从浴室里走出来,素颜淡漠地朝梳妆台走去。
“在伊豆待了三天吗?”
“是呀。”
“住在哪儿?”
“旅馆。”
衿子的回答依然冷冰冰的。风野喝干了杯中的啤酒,不无关心地说:
“怎么不好好地商量一下去哪儿好呢?”
“因为是突然决定的。”
“六个人一起去,不会是突然决定的吧?应该之前就有这个计划。”
“不是啊。”
“你应当知道我今天准时回来吧?”
风野责问的话音刚落,接着又暗暗责备自己的不开明。
“回来见不到你,感到很担心。”
“用不着担心嘛。”
“一个女孩子,不知身在何处,深更半夜又不回家,是谁都会担心的。”
“……”
“你太随便啦。”
“你才随便呢。”
“我哪儿随便啦?我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都清清楚楚告诉你的。”风野厉声说道。
衿子则置若罔闻地梳理头发。
衿子不卑不亢的态度,令风野更加生气。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他想休息了,想对衿子说“睡觉吧”,又觉得太窝火,觉得说这样的话,就等于自己向她投降了。
与其这样主动,倒不如等着衿子把被褥铺好,再招呼自己。风野干咳了一声,拿起一支香烟慢慢点燃。
然而,衿子仍坐在梳妆台前慢腾腾,丝毫没有想离开的样子。她先梳了头,接着往脸上涂雪花膏之类的东西,然后慢慢地按摩脸部。风野看着看着,胸中渐渐地升起了怒火。
“喂,你不给刚才那个男人回电话吗?”
“……”
“半夜来电话,一定是急事儿。”
“要是有急事儿,还会再打来的。”
衿子还在悠闲地做脸部按摩。风野一边生气,一边期待着衿子说“对不起”。因为男人即使觉得自己过分,面子上很难主动地低下头。
可是,今晚的衿子好像特别顽固。要在平时,她会关切地问:“您累了吧?”现在却完全没有亲昵与和气的迹象。
是这次旅行带来了心境上的什么变化吗?还是跟朋友促膝交谈有感,下定了分手的决心呢?抑或是旅行中和别的男人发生了性关系?她一直对着梳妆镜,不停地鼓捣那张脸,是否是因为交往上了喜欢的男人而美容呢?他想到这里,就觉得衿子近日的行踪很可疑。
“那个姓北野的人在哪儿工作?”
“一家普通的公司。”
“一直交往着吗?”
“有交往,他才二十六岁啊。”
衿子忽然笑了。风野则认为年长对方两岁的衿子,未必不受对方爱慕。
“那个男人喜欢你吗?”
“不知道。”
衿子微笑着不置可否,更加令人忧心。
“睡觉啦。”风野有些懊恼地说。
衿子站了起来,转身进入卧室,可能很快铺好了被褥,接着又走了出来。
“请!”
“你不睡吗?”
“有些东西需要整理一下。”
衿子走到餐具柜前,打开抽屉装东西,弄得嘎吱嘎吱地响。
考虑到夜色已深,不必再等她一起躺下。风野把剩下的啤酒喝完,径直走进卧室,一眼就看到两床铺盖之间,留了十几厘米的距离。
她平时叠放铺盖都是紧贴在一起,今天好像是故意隔开的。
是旅行归来的疲劳没有消除,还是从今天开始就不让自己碰了呢?该不会是为了独自回味与年轻男人拥抱的余韵吧?她在以前可不是这样放铺盖的。
风野瞅着这十几厘米的间距,感到很窝火,他闷闷不乐地躺了下来,怎么也睡不着。他翻了个身,故意干咳一声,试探衿子的反应,衿子好像没有一点来就寝的意思。风野忍耐不住,下床来走进起居间,装作取书看,窥视衿子的动静,结果看到衿子心无旁骛地边喝咖啡,边看杂志。
“喂,睡觉怎么样?这几天应当玩累了吧?”
风野的话中带有挖苦的成分。衿子不答话,两眼不离周刊杂志。风野看着她的侧脸,极力抑制着的焦躁一股脑儿地暴发出来了。
“要是另有喜欢的男人,就直说!”
“你说什么呀!怎么突然……”
“突然什么?是突然把被褥隔开一段距离吧?把一个等你睡觉的人弃置一旁不管不问。你要不愿意就算了。”
风野这般气势汹汹的样子把衿子吓着了。
“要是喜欢年轻的男人,可以和那个男人睡觉。”
“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啦?”
“我讨厌和别的男人乱搞过的女人。”
“你吃醋了吗?”
衿子放下周刊杂志,笑起来。
他生气得很,她却在笑,似乎是笑话他傻,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风野更气了,转而又生自己的气——自己偏偏与这样的女人正面碰撞。一般来说,女人会为别人误会自己乱搞而发火或吵闹。而近来好像男人也会为此大吵大闹。这是风野无法理解的东西。他自己不愿意成为这样的男人,现在却不自觉地吼了起来,搞得两人都很狼狈。女人有嫉妒心尚可理解,男人嫉妒起来其实很丑陋。
“没吃醋,只是感到惊讶。”
“你刚才说我怎么啦?”
可能是被风野的话所刺激,衿子也开始冒火。再争论就会互相揭短,进而谩骂或争斗,现在需排解争吵,但离弦的箭已停不下来了。
“知道我今天回来,还玩到半夜才回来。”
“你说谁呢?你自己和太太带孩子回老家尽享天伦之乐,却让孤独的人等你回来,净想自己啦!”
“一个人是有点孤独,也犯不着和男人睡觉嘛。”
“你说我什么时候、在哪儿、跟谁睡觉啦?”
衿子的眼睛已经开始像歇斯底里发作时那样闪闪发亮。
“这事儿得问你自己嘛。”
“是吗?你竟是这样的人啊。明白啦。”
“明白了就好,就不用再问啦。”
“没问啊。我就是不愿意再和你见面啦。”
衿子突然站起身,朝门口快步走去。她一生气,就想出走。难道不能再沉稳一些吗?她的公寓就两个房间,出走就是到外面去。
见她要走,风野本不想管,但甩下自己鸠占鹊巢,怎么都不合适。
“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是我的自由。”
“等等!”
风野看到衿子正在穿鞋,便追上前去,从背后抓住她的胳膊肘子。
“放开我!”
风野不仅不松手,反而从后背倒剪她的双臂。在衿子挣脱的过程中,风野的肩膀碰到了门口前面的墙上。
“你要干吗!”
“不干嘛,来一下!”
风野把极力反抗的衿子拖拉到起居间。起初以为她会更为猛烈地反抗,结果却出乎预料,她从半推半就,很快转变为乖乖顺从。是她赌气出走没地方可去,还是虚张声势地闹一闹情绪呢?风野不问缘由,把她推进卧室,双手按住她的双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很晚了,休息吧!”风野的话语很温和。
“不想睡觉啊。”
衿子的口气也软了下来。她呆立在那里,似乎已打消了抽身而逃的念头。风野松开手,顺势关掉灯光,趁着光线骤然变暗,冷不防抱住衿子亲吻起来。
“讨厌!……”
衿子猛烈地摇头,风野使劲儿扳住她,用嘴唇强压住她的嘴巴,不让她说话,衿子见状,好似想通了一般地接受了。
两人接吻时间很长,风野似乎有点喘不上气来了,他收起嘴巴,衿子也叹息般地长吁了一口气。
“别净干傻事儿!”
风野一边说,一边用脚趾挑开被子边儿。
“睡觉吧!”
衿子依然站着没动,她用手整理了一下乱发,接着慢慢转过身去,开始脱衣服。
可能是强行接吻唤醒了衿子的理智和情感,或者是有点顺势而为。风野躺在床上开始瞅衿子,在淡淡的黑暗中,她从绰约的腰身上缓缓脱下夏季穿的毛线上衣,解开摁扣儿脱下裙子,凸显出曲线柔美的剪影般的身姿,风野的欲火渐渐地燃烧起来。
风野抑制着自己的急不可耐,两眼凝视着天花板。
掐指算来,这是隔了四天又和衿子做爱,自己却觉得很长时间没有肌肤之亲了,这也许是中间离开东京,去了趟老家的缘故。
衿子用脱下的毛线上衣遮挡着上半身,蹲下身来,慢慢地钻进被子。风野早把一切抛到了脑后,他两臂一伸拽过衿子,紧紧地抱住了她。衿子只脱去了毛线上衣,还穿着乳罩和内裤。风野顾不得摘下乳罩,一把将其撸到了乳峰之上,接着一手把住乳峰,用嘴吸吮她的乳头,另一只手褪下了她极短的内裤。
突然间,风野脑海里闪现出自己想象的和衿子同去旅行的那个年轻男人的样貌,但强烈的欲望吞噬了一切,那人的样貌转瞬即逝,风野迫不及待地进入了衿子体内。
因为风野比平时动作粗犷,衿子不得已喊了声:“别急!”随后便迎合风野的动作,用两只胳膊搂住风野的肩膀。
风野既忘却了与衿子的争吵,又抛开了衿子与年轻男子外出旅行的烦恼。只是一味地追求快乐,全身心地陶醉于交欢。
衿子在暗夜中发出了轻轻的呻吟声,风野被这种啜泣般的声音所激荡,满足地结束了。
从如痴如醉中复苏,任何时候都是风野快。
他的性行为一结束,先前的欲念迅速烟消云散,浑身懒洋洋的,只留下来空虚的感觉。略为夸张地说,好像他待人处事的世界观也有了改变,做爱以前觉得很重要的事情已变得微不足道,不可原谅的事情好像也可以原谅。
现在他认为衿子和别的男人外出旅行,是无所谓的。追究这样的事情有些无聊和无关紧要。即使衿子和那个男人住在同一个房间,也应该相信她没和男人发生性关系。
这既不来自衿子的自我表白,也不来自能够显示衿子清白的证据。凭的只是与衿子相拥相吻的真实感觉,这是最可靠的证据。
要是衿子和别的男人睡过觉,就不会有那样的反应。风野并非特别重视肉体,而是觉得身体要比内心更能体现忠实。
有句话叫:台风一过,天高气爽。用此话比喻风野和衿子的关系再恰当不过。即使他们互相谩骂,相互仇视,过后只要肌肤相接,反复地亲热,相互的憎恶就会令人难以置信地消失殆尽。
然而,有时天气转为晴朗需要一定的时间。
第二天早晨七点,风野一觉醒来,看到衿子还在酣睡。今年盂兰盆节的假期到昨天就结束了,今天应该是工作日。
“喂,还不起来吗?”
风野拍拍衿子的肩头。衿子仍闭着眼睛,慢慢转过身去。
“上班晚啦!”风野又喊道。
衿子有点不耐烦地摇着头说:“今天稍晚点儿去。”
作为一贯按时上班的衿子来说,这是很少见的现象。可能是出去玩累了。风野想到这儿,不由得又联想起那个男人来。
和朋友去玩倒没关系,但玩到第二天不能去上班,显然就不合适了。
“我要起来啦。”
风野边说边坐了起来。衿子却依然背冲着他在酣睡。
以前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通常只要风野一起床,衿子无论多困都会急急忙忙爬起来,一边问:“今天去哪儿?”一边揉着眼睛沏咖啡。
衿子的勤快很可爱,常让风野感到爽心。但最近这段时间她却很懈怠。当黑夜风野还在伏案工作时,她说上句“我去休息啦”。接着就满不在乎地去睡觉。在这之前,她会加上句“对不起”或者柔声问“给您沏杯咖啡好吗”,给人的感觉相差很多。
她现在表现出的更多是“你是你!我是我!”的态度。
男人和女人之间,即使关系再亲密,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多东西也会变得怠惰。之所以说结婚这一男女结合方式有问题,也是源于婚后漫长岁月的怠惰思想在作祟。
过去,衿子是个没有怠惰征象的女人。五年来,她几乎没有显现怠惰的地方。这也许是因为没有步入婚姻,没有体验婚后生活那种忙忙碌碌的紧张感。故而言谈举止令人感到神清气爽。风野被衿子所吸引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这种神清气爽的感受。而今衿子好像逐渐适应了环境,越来越不约束和抑制自己了。
作为衿子来说,也许心里有着某种焦虑,认为应当放松自己,不能永远忍着!当然,如果一方一直忍着而没有改善双方关系的迹象,开始主张和强化自我,也许是理所当然的。
既然男人越来越厚颜无耻,女人相应产生异化,好像更是理所当然的。现在的衿子就特别像个懒汉。
风野去门口取报纸时,掀开窗帘朝窗外看了看。
因为窗帘被掀起,太阳光照了进来,衿子感受到阳光,皱了皱眉头,翻了个身,背对阳光继续酣睡。
风野故意把脚尖抵在衿子光滑的腿肚子上,开始看报纸。衿子毫无反应。报纸很快看完了,风野侧目一看表,八点整。
老在床上磨蹭没意思。风野爬起身来,迈步走向盥洗室。此时,电话铃响了。
“喂!来电话啦!”风野回转身喊衿子。
衿子好像没听见。风野正要去卧室叫,衿子蹒跚着走了过来。她穿着睡袍,揉着眼睛,似乎有接着回去睡的打算。
“电话!”
衿子默默拿起电话听筒。
“喂……”
起先只是以没睡醒的声调“啊、啊”地答应,后来才以“哎呀,昨晚对不起”的话语道歉。
“很晚……是的,是啊……不,很开心。”衿子的声音逐渐地明朗了。
风野再次去盥洗室刷牙、洗脸。洗刷完毕,衿子还在打电话。为打消她觉得自己在偷听的疑虑,他故意去了洗手间。稍后回到起居间,见衿子正在放下听筒。
“是昨晚那个男人打来的吗?”
“是啊。”
衿子坦率地说完,换上便服,开始烧热水。
“什么事儿?”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真要是这样,好像完全没必要晚上很晚或早晨很早打来电话。风野抑制住搞清原委的念头,点燃了香烟。衿子打完电话来了精神,急急忙忙地洗脸、刷牙。
“今天不是要晚点儿去上班吗?”
“不啦,现在就去。”
“怎么变卦了呢?”
“是突然决定要去的。”
衿子说完,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擦化妆水。
“就因为接到刚才的电话,主意就改变了吗?”
“倒不完全是……”
衿子有点故弄玄虚,回答得很含糊。
“我肚子可饿啦。”
一个女人,随意地睡懒觉,中途接到男人打来的电话,又急急忙忙地往外赶,陪伴着的男人可受不了。再说一个人在此孤单地等待着,也不能回到位于生田的家中去。故风野说话的口气中带着埋怨。
“现在就给你沏咖啡。因为出去旅行了,这儿什么食物也没有,请忍耐一下吧……”
衿子急急忙忙地梳着头发,似乎无暇顾及风野。
“和太过年轻的男人交往,会遭人嗤笑的。”
“并不是想入非非才交往。”
“今天又要见面吧?”
“……”
“反正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北野先生家里很可靠,人也很规矩。”
“不是个啃老族吗?自己不爱工作,到处游荡吧?”
“不是啊。年轻人嘛,很爽快,令人感觉蛮舒服的。他刚才打电话说,参加过旅行的伙伴们晚上要聚个餐。”
“那又要很晚才回来吧?”
“你外出聚餐,不也是很晚才回来嘛。”
也许衿子所说的是实情,是一同旅行的六个人一起用餐。尽管如此,风野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那天晚上九点,风野回到了衿子的公寓,可衿子仍然没有回来。
衿子和参加旅行的伙伴们聚餐,肯定回家晚,风野对此有某种程度的思想准备。只要回来得不太晚,就不会扫兴。作为风野来说,近几天不用考虑老婆孩子的事儿,全部的时间任由他和衿子随意地把握。在这样本应无忧无虑、浪漫相处的晚上,衿子却要和昨晚刚分手的旅伴们去喝酒。他是拒绝了别人让他打麻将的邀请及早赶回来的,见衿子仍未回来,所以很不高兴。
然而一个人生气也没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风野有些不耐烦了,他动手做兑水威士忌,做好喝了不一会儿,衿子回来了。
风野看了看表,十二点整。衿子走进门来步履蹒跚,脚下不稳,尽管装作没事,一看就知道喝醉了。
“对不起!”
衿子麻利地向风野鞠了一躬,把手提包扔到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怎么回事?醉成这样……”
“因为太开心。”
衿子接着又向风野伸出右手:“给我点儿水喝!”
风野赶紧端来水,递给她。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惬意地喊道:
“哎呀,水真好喝。舒服啊!”衿子脸上显露出惝恍的表情,身子斜靠在沙发上。
平时都是风野醉酒而来,今日却是衿子酩酊大醉,风野觉得很不适应。
“你们几个人喝的?姓北野的那个人也在吗?”
“在。还是北野君特意送我回来的。那么远……”
衿子喝醉酒兴高采烈,说起来没完没了。
“他们都挺有趣啊。还说要成立个保护我的协会。”
“从哪些方面保护你?”
“当然是从男性的角度。他们觉得我是个单身,没有男人。”
“如果有个怪男人,反倒不好。”
“是呀,挺遗憾的。”
“要是觉得那人还行的话,你可以说‘早跟前男友分手了’。可是,年轻的男人朝三暮四、冷热飘忽。今天关系还很亲密,明天说不定就会溜掉。”
“是吗……”
起初衿子以为是在开玩笑,后来却带着严肃的表情歪头思索。
“刚进公司工作的年轻男人,往往向往年长的女人。不分门别类,认为半老徐娘都很好。”
“叫人家‘半老徐娘’,太不尊重人了。”
“他们就是半老的徐娘。”
风野边说边自责:自己早已步入中年,叫她们半老徐娘,该叫自己什么呢?叫半老汉子,还是什么老头?转念又觉得不必和自己相联系。
“年长的女子和年轻男人一起喝酒,可不太相称啊。”
“年轻人嘛,喝酒也不让人讨厌,都直率,挺好的。”
“想和那个不讨人厌的人一起生活吗?”
“你是说北野君吗?临走时他还说想和我结婚呢。”
“所以你才兴高采烈吗?”
“哎呀,女人嘛,有人抬举自己,就高兴啊。”
也许与喝醉酒有关,衿子说得轻松无忌,但句句话都刺痛风野的心。
“和比自己年龄小的男人结婚,会很辛苦的。”
“我的大学同学中也有一个,人很和蔼、挺不错的。”
“现在是可以,中年以后女人会显得衰老。也会为油然而生的自卑感而大伤脑筋……”
“也是个问题啊。”
原以为衿子会对自己说的话有反感,然而她却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由此看来,衿子真的考虑过和年轻男人结婚的事。
风野不承想衿子会在思考这些问题。单纯地以为她只喜欢自己,且一味地追随自己。她之所以嫉妒妻子、歇斯底里,是因为挚爱而引起的错乱。然而听到她现在所说的话,好像她和年轻男人的交往并非始于现在。
“喂,也让我喝点儿酒!”
“你喝醉了,别再喝啦!”
“因为想喝……”
衿子故作娇嗔地撅起嘴巴,自己动手把冰块放进酒杯,斟上威士忌。风野瞅着她不太连贯的动作,心里感到很不安。
此前总以为她只爱自己,并深信不疑,期待着这样持续下去。今天看来,也许是如意算盘打过头了。不错,现在衿子还爱着自己,也许爱得难舍难分,但她同时在做分手的打算,思虑自己以后的事。他很爱衿子,但无法给她应有的名分。看来只有跟妻子离婚,与衿子结婚,彼此的关系才牢不可破。
“为什么年轻的男人总爱说‘结婚’‘结婚’呢?”衿子喝了一口威士忌,面向风野问道。
“是不想结婚,才挂在嘴上吧?”
“不是啊,他是真心的。”
“招人喜欢,倒是好事儿。”
“是不是年轻男人靠不住啊?”
“这是自然的。因为一旦结了婚,就不能自由自在啦。”风野如获至宝似的逢迎说。
“但是年轻男人热情。我的旅行包和提箱,都是北野君替我拿。”
衿子的表情显得有点陶醉。可能她一直以来只和年长十几岁的风野交往,年轻男人在她眼里显得特别新鲜。
“年轻男人热情,是在特定时期的自我表现,一旦结了婚,就日趋冷淡下来。”风野吹毛求疵地点评。
衿子在点头的同时,慢悠悠地说:
“但年轻人诚实率真,不像中年人那样精于世故。”
“他们早晚也会变得油滑。再说太诚实的人过于琐碎、给人添麻烦。”
“我不那么认为啊。正直而率真的人总比刁猾、钻营的人好。”
“年轻就正直而率真,和年轻就能吃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
“不管怎么说,他们自由、时尚而纯洁。”
“没有那回事儿。年轻的男人会去洗浴店消遣,或者和其他的女孩子玩耍。”
“他们一没有太太,二没有孩子嘛。”
衿子这么一说,风野无话可答。这也是风野最怕触及的软肋。但自己不能就此沉默,否则交谈就会戛然而止。风野大口地喝着杯子里剩下的威士忌,不无揶揄地说:
“你赞赏年轻的男人,说明你也上年纪啦。”
听到风野如此调侃,衿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你呢?”
“你说什么?”风野反问道。
衿子不答话,带着醉意踉踉跄跄地朝浴室走去。
近来,衿子时不时地避答风野的问话,用冷笑或转移话题的方式巧妙地摆脱掉。是因为风野问话可笑而不愿回答,还是觉得问话荒唐而不予理睬呢?总之,大不如之前直率和顺从,可能也是上了岁数的缘故吧。
“喂,你要去哪儿!”
风野本想各随自便,见衿子摇摇晃晃脚步不稳,开始担心她跌倒,故而大声地发问。
“醉得那么厉害不能洗澡,否则会得脑溢血的。”
“是啊,我是老太太,不当紧的。”
“别说啦,不让你洗就别洗啦!”
“不洗澡,身上发黏,睡不着觉。”
衿子喜好洁净,无论多累、多晚回家来,都要先洗澡。绝不马虎凑合。但是今晚醉得这么厉害,洗澡有风险。
“光冲个淋浴就行啦!”风野叮嘱道。
衿子仍不答话,躲在帘子后面慢慢地脱衣服,风野隔着帘子能看到其举手的动作。不久,传出浴室关门的声响。
风野叹了口气,点燃一支烟。闭目仰靠在沙发上。忽而听到浴室里传出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
她能按照嘱咐光冲个淋浴吗?会不会在泡热水澡呢?风野感到不安,便快步走到浴室前,招呼衿子。
“喂……”
没有听到衿子回答,只听到淋浴花洒“嘶嘶”的洒水声。风野站在浴室门外,想象着此刻衿子的裸体。
以前和衿子一起洗过几次澡,她是个很害羞的人,有时会羞得满面通红,或裸身蹲在墙角不动,或泡在浴盆里不露出胴体。风野洗完走出浴室,她才自由地进行洗浴。
现在她喝醉了,也许能满不在乎地展示胴体。风野产生了与之共同沐浴的冲动。
洗衣机前面的浅筐里叠放着衿子脱下来的罩衫和裙子,隐约还能看到其粉红色的短裤。她在喝醉了酒之后,还把脱下的衣服叠放整齐,这是衿子特有的风格,风野很喜欢她的这个认真劲儿。
风野把耳朵贴近浴室的门,确认其仍在冲淋浴后,开始脱衣服。
从昨晚到今晚,他一直感觉到很压抑。尽管与衿子强行地拥抱、吵嚷、训斥,实际上没有一点获胜的真实感。且在爱的行为结束后,衿子显得情绪低落,一副毫无所获的样子。
如果在明亮的光线下紧紧地抱住她,做出下流、猥亵的动作,或许她会乖乖地顺从自己。即使她主观上不想要,总抵御不过身体的诱惑吧。风野怀着有点施虐狂的心态,脱下了外衣、内衣,赤身站在浴室门前。
“就这样……”风野自言自语道。
他伸手去开浴室的门,侧目看到了梳妆台前面的镜子,接着又站住了。
镜子里映照着自己赤裸的身体。他本来就是普通身材,既不魁梧,也不健壮,没有多么胖。而镜子里映照出的身形却是脊柱稍弯、腹部隆起、肌肉松弛,一副中老年人的体态,怎么看都不能和年轻人相比。
猛然间,风野想起了那群伫立在海边沙滩上的年轻人。他们有着晒成紫铜色的皮肤和矫健强壮的躯体,有的穿着游泳短裤扑向大海,有的用健硕的胳膊开动帆船,还有人用强健有力的腿进行冲浪运动。
今天晚上,衿子一定是和这样强壮的一群年轻男性聚餐、畅谈了。
风野再次从镜子里审视自己的身体。尽管自以为还年轻,没老化。但从整体上看,已呈现不出年轻人的矫健和阳刚。具体说不出哪个部位怎么样,而皮肤黯淡、肌肉松弛就比较引人注目。从胸部到腹部还有三道横纹,胸口也有很浅的雀斑。
“难看……”
到目前为止,风野在衿子面前展示裸体,从没觉得害羞过。他以为都脱光衣服,女人会觉得害羞,自己作为男人,没有感到害羞的必要。
然而,今天的衿子已不同往昔。她也许会反过来审视作为男人的风野。不仅不为全裸胴体感到害羞,反而用冷冰冰的目光审视男人,进行完整的角色转换。
衿子端详中年人的裸体,也许会感到惊讶,并对自己迷恋这样的身体而感到失望。
“还是算了吧……”
风野毫无自信地告诫自己。
现在不应当不计后果地进入浴室,袒露自己不完美的身体。若干方面自己居于年轻人之上。唯有身体,再怎么拼命努力,也敌不过年轻人。明知劣势还闯进去展示,会把心旌摇动的衿子进一步地推向年轻人。
风野把脱掉的内衣重新穿在身上,手拿外衣和裤子回到沙发旁。
自己有点像不战自败卷着尾巴逃走的丧家犬。然而,不参加根本赢不了的格斗又显现了自己的明智。
风野回到起居间,换上睡衣,再次拿过酒杯,斟上葡萄酒。
好像以往也不该向她展示裸体。到现在为止,风野曾在衿子面前,只穿一条短裤,裸着上身做腹肌体操。也曾赤身裸体让她给搓过背。衿子说“好大的背啊”,还说“要多锻炼啊”等等。她既然说年轻男人诚实、开心,也许在肉体方面也做过比较。或者说,她对肉体方面的看重,要甚于精神方面。
“自以为了不起……”
风野嘟囔了一句,觉得自己有点反常。以为衿子只痴迷于自己,傻得让人无语。
冷静地思考一下,自己没有多少胜过年轻人的地方。如她所说,年轻男人要比自己诚实、正直。对女性和蔼,并专心致志。当然,吸引女性者一定是腿长,身材魁梧,长得帅,性格开朗的人。他们比中年男人要有活力得多。何况他们都是独身,只要双方你情我愿,很快就能结婚。
自己比他们强的地方,充其量就是收入多点儿,而收入的大部分却被老婆孩子消费掉了。其次是人生经验稍微丰富些,相对明事理、懂事,但这些方面有一点弄不好,就会被人称为“老谋深算”和“阴险毒辣”。
值得骄傲的地方,也许只是性交技巧吧。只有这一点,会比没经验的年轻人强。衿子就是通过风野懂得性交的,尔后逐步体验了快乐。性的纽带还是比较牢固的。像风野这般家有老婆孩子,又不是特别有钱,始终不把结婚提上议事日程的男人,衿子跟了他五年没离开,应当是被性的魅力所吸引。两个人如果没有性的结合,也许早就分手了。
到现在为止,两人吵过无数次,每次都是通过性交和好的。尽管互相谩骂、互相憎恨,有时甚至大打出手,但只要身体交欢,纠纷立即付诸流水。哪怕纠纷起因令人难以置信。交媾能使人变得和蔼、友善,风情万种。因此说,性的关系是最牢固的。
再仔细想想,这一点并非完尽人意。
昨晚和衿子争吵之后,经历了耳鬓厮磨,颠鸾倒凤,自以为今天定是“天高气爽”。不料想衿子和年轻的男人们推杯换盏狂欢到深夜,回到家还津津乐道地大谈男人们的和蔼。
说是“台风一过,天高气爽”,实际是“天上风云,变幻莫测”。
这一阵子,两人吵架后的心情平复,似乎有点速度慢,时间长。性交不像以前那样具有特效药般的灵验。并非完全不起作用,只是“治疗效果”不及从前。
对此,风野并不认为自己的体力或性技术有所衰退。虽然不能像年轻时那样一夜要好几次,但在具体操作上已变得柔顺而细腻。假如衿子不能沉浸其中而享受鱼水之欢,也许两人之间已产生了精神上的性疲劳。
风野还在沉思时,衿子从浴室出来了。她沐浴过的身体裹着淡粉色的睡袍,浓密的长发湿湿地垂到肩头上。
“有点渴啦。”
衿子走到洗碗池前喝了口凉水,在风野身旁坐下来。
“你表情那么严肃,在想什么呢?该睡觉啦。”衿子说着走向卧室。
“喂……”风野冲她背影喊道,“你讨厌我吗?”
衿子带着酒意未消和浴后微红的面色,惊愕地回过头来。
“你想要说什么?”
“问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不讨厌啊。”
“就是说不太喜欢,对吗?”
“喜欢倒是喜欢,但是……”
衿子欲言又止,用手往上拢了拢头发。
“‘但是’什么?”
“也有讨厌的地方啊。”
“没关系,你说说看!”
“首先是有太太,有孩子。最令人讨厌的是态度不明朗。”
“不明朗?”
“对!一直不跟太太分手,还要和我一起生活,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希望再明确一点儿。”
的确,优柔寡断是风野最大的弱点。到底是要衿子,还是要老婆孩子,本应早做出抉择。然而在他心里,老婆孩子难以割舍,情人衿子更难以丢弃。他很清楚这是自私的任性,虽然心知肚明,却总舍不得放手。
“还有呢?”
“就这一点儿,没有别的。其实也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
“我还是喜欢你。”
衿子略作恶作剧状地说完,走进卧室里。风野把剩下的威士忌一口喝了个精光,说不清楚是问衿子还是问自己:
“真的还喜欢吗……”
看来衿子尽管有各种不满,好像还不打算尽快分手。当然,风野并不愿意分手。
互相都有不满,互相都在依恋,大概这样的状态还会持续下去吧。
风野觉得自己在妻子和衿子之间荡秋千,荡来荡去,心里不免产生出一些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