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八月份,风野有闲暇时间。从九月中旬开始,又忙了起来。
他前期所写的《批判医疗行政》博得好评。现在又开始撰写题名为《医乃算术》的一组连载纪实作品。加之续写六月初开始连载的“他的侧脸”这一人物评论集,编纂保险公司的发展史,以及承担其他编写工作,使他觉得时间太过紧张。为工作而忙并不坏,但上次他的作品获得好评,众人会有更进一步的期待,无形中给他增添了思想压力。
主编对他说:“如果顺利的话,你也许能拿到纪实文学奖啊。”
也许这是纯粹地戴高帽。不过他这么说,也没觉得不好。
“好,努力争取吧!”风野凝视着桌子,小声应答道。
他心里想:如果拿到奖,大概衿子也会对自己重新评价,不再问“做个普通作家就算了吗”。可能也不会再被年轻的男人所诱惑。
“不能输给年轻的男人,要加倍努力!”
实际上,他的工作和年轻的男人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是在竞争衿子心目中的王者地位。
这些工作的范围不囿于东京,需要去往各地的医院调查核实情况,故而出差的机会很多。
十月初,风野为调查某医院大宗逃税的情况,去了大阪。因为是为周刊杂志工作,差旅费和住宿费都由出版社负担。
风野在大阪待了两天,第三天晚上回到羽田。一出机场,马上就给衿子打电话。
“一小时后到,给准备一下晚饭吧!”
“不能在附近吃完饭再来吗?”
起初以为衿子会为他的归来而高兴,她的回答却毫不客气。
“好容易回来了,一个人吃饭很无聊。简单准备点就行,好吧?”
“明白啦。”
衿子不太高兴地应承了。
昨晚打电话,她好像情绪很高涨,盼着他回东京,追问他几点到。想不到情绪变化会这么快。
可能是她所在的公司里有什么令人讨厌的事儿吧。风野不再吝惜费用,从羽田乘上了出租汽车。
风野这次出差剩下一点钱,马上就对自己大方起来。因从首都高速公路的幡之谷坡道下来时,道路拥堵,车辆难行,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下北泽。
“喂!”
风野推开衿子公寓的门,放下旅行包。衿子只是探头朝门口看了看,并没走出来。
出差归来,无笑脸相迎,风野似乎有点扫兴。他想先冲个澡,无奈肚子饿得不行了。
“想先喝点啤酒啊。”
风野边说边脱掉外衣,换上睡衣,在桌子前坐下来。衿子从冰箱里取出啤酒,连同酒杯和开瓶器一起拿来,放到桌上,转身又走了。风野自己打开瓶盖儿,斟满酒杯,一口气地喝光了一大杯。
“啊,好舒畅啊!”
今天从凌晨就东奔西跑,辗转采访,工作较为顺利,看样子也能写出好东西来。但归来受冷遇,啤酒也喝了不少,衿子的表情仍然很淡漠,令风野感到不爽。
“对啦,给你带了件小礼物。”
风野从包里取出装有镶嵌项链的小首饰盒,放在桌子上。
“不知你是否喜欢。”
衿子只是斜瞅了一眼小盒子,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厨房里,慢慢烤鱼。
“看样子下个月还要去大阪,咱们一起去好吗?如是周六周日,你能去吧?”
衿子没答话,只是躬身把干竹荚鱼、米饭和酱汤逐样摆在桌子上。米饭好像是在接到自己电话以后煮的,还冒着热气,数量大致能填饱肚子,但难以说是费工夫做的好吃的东西。
“不打开看看吗?”
风野一边喝啤酒,一边用手指着桌子上的小盒问衿子。
“谢谢!”
衿子口中道谢,走过来用手解开捆扎盒子的细绳,取出项链。可脸上并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
“怎么样?”
“不错啊……”
衿子只是点点头,没像往常那样嚷着“真高兴”,也没有戴在脖子上试一下长短。
“过后咱们一起去大阪,怎么样?”
“还是你一个人去得好。”
“难道你有什么事儿吗?”风野手拿筷子,扭头问道。
衿子慢慢摇摇头。
“今天不对劲儿啊。好容易出差回来……”
“好容易才给蒙骗过去嘛……”
“这是什么意思!”
好像在他出差期间发生过什么事,他对衿子说三天回来,并未食言,也无撒谎或蒙骗的事。
“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衿子慢慢站起身,走向煤气台烧热水,站定后不无揶揄地说:
“你太太找你呢。”
听到这句话,风野明白了个大概。可能自己去大阪出差期间,她和妻子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儿。
“你太太之前来电话啦。”
风野把吃了一半的饭碗放下,扭头看着衿子问:
“是往这儿打电话吗?”
“当然啦。”
妻子应该知道风野在跟衿子交往,也应该知道衿子的住处在下北泽附近。两三年前,衿子往风野家中发过一张贺年片,妻子曾拿起仔细端详过。还有一次,衿子打电话找风野,被妻子接到,妻子问:“你住哪儿?”衿子回答:“下北泽。”
但是仅凭这些,也不足以证明她知道电话号码。
当然,电话局也有根据住所查找电话号码的方法。也可能妻子一直好好保存着之前的那张贺年片。妻子本就是个不露声色在日历上记录丈夫在外过夜之日的人,做这样的事儿不足为奇。
妻子也许看过风野的笔记本。他的笔记本多半放在上衣的内兜里,有时也遗忘在书房的桌子上。如果妻子趁机翻阅笔记本,很容易记下电话号码。因为她清楚记得“矢嶋衿子”这个名字,“对号入座”很简单。
曾经有一次,妻子对在外过夜回来的风野说:“人有旦夕祸福,不知何时何地会发生何事儿,请您说清楚您去哪儿啦!”风野只得含含糊糊地点点头,心中暗自庆幸:她还不知道衿子的住所!
如今,妻子无所顾忌地往衿子这里打电话,是既大胆又自信的。要是妻子确认了衿子的电话号码与住处,时不时地往这里打电话骚扰,那是多么忧心的事儿。
原先他认为妻子不会做这样的事儿,然而事与愿违。
“真的是她吗?”
“这样的事儿,我干吗要撒谎呢?确实是你太太的声音,而且不无揶揄地说:‘我爱人没在那儿打扰您吗?’”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不能说不认识你这个人。好像她是有很急的事儿啊。”
既然把电话打到丈夫的情人家里,一定是有急事儿。
“你是对太太说明天才回东京的吧?”
风野确实是对太太说明天回东京来。原计划今天赶回,与衿子见面并在这里过夜,明天再回家去。假如妻子猜出实情,也许是往大阪的旅馆打电话核实过自己的行踪。
“你用不着那么勉强地到我这儿来嘛。”
“并没有勉强。”
“我可不能让人给说成偷食的猫。”
“可能妻子……”
风野说了半截,又不往下说了。他觉得衿子对于“妻子”或“老婆”这样的词,会过度地敏感。自己重复这样的称呼,只会招致对方的反感和愤怒。
“还说什么啦?”
“说了很多事儿。还特意说你很爱她,孩子们都很喜欢你。”
“说我们很相爱?”
“说她生日那天,你送过她项链。还说明年要庆祝结婚十五周年,一起去欧洲旅行。”
他确实为妻子庆生赠送过项链,但那是两年之前的事。而且是按照孩子们所说,当日要送点儿礼物给她,急急忙忙地从商店买来的。明年去外国旅行也不是两人商定的事,而是前几天回老家时,自己的妈妈提议说,明年是两人结婚十五周年,应带她去外国转一转。因为妻子没出过国。对此,风野并没有明确地应承下来。
“那不过是……”
“她说你很和蔼,感到很幸福。”
妻子为什么说这些事儿呢?连没有约定的旅行之事都拿出来吹嘘,不就是为刺激一下尚且独身的衿子吗?进而思考一下,妻子是为激起衿子的反感和厌恶,故意在其面前秀恩爱、晒过往、夸耀优越感。衿子要是嫉妒就会生气,从而和风野分手,那就正中她的下怀。
“都是瞎说,你不用介意!”
“不!我很介意。”
衿子昂首挺胸地放言。好像就此开始,妻子和衿子的敌对关系已呈现明朗化。三角恋关系怎么收场慢慢再说,眼下来电话之事急需处置。
是出版社有什么急事儿,还是老家的妈妈生病了呢?抑或是孩子遇到了什么麻烦?如果真有什么大事,妻子怎么会和衿子喋喋不休地说些秀恩爱、假自豪的话呢?从工作方面看,目前他的手头既没有什么积压的工作,也没有什么急需的稿件。
“你说什么啦?”
“当然说你没在这儿啦。她接着说,‘我告诉你吧,你只是我丈夫拥有的几个情人之一’。听她这么说,我很窝火,就对她言之凿凿地说:‘我想他今晚会回到我这边来。’”
风野有点惊诧地注视着衿子: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这样可就相互摊牌,没法蒙骗了。看来妻子和衿子的正面冲突已经发生。
“你跟我说她很老实,其实她够厉害的。她说:‘我丈夫现在有点见异思迁,我临时把丈夫借给你,你迟早会被甩掉的,你会很惨的。’”
“……”
“我为了反驳她,就说:‘遗憾得很,你先生是主动靠过来的,没办法。’”
“等一等!”
风野喊完往上拢了拢头发,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喝光了。衿子只说是两人通过电话,想不到是唇枪舌剑的对垒。当下他急于知道的是,妻子为何特意往这里打电话。要是真有什么急事儿,不能置之不理。
其实,风野就在电话跟前,抓起来往家里打个电话,马上就知道有什么事儿。
然而,衿子正在生气,再当着她的面和妻子说话,指不定她会气出什么话来。当下就是板着面孔,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我想问一下到底有什么事儿。”
风野的饭吃了一半,想要站起身来。衿子却气哼哼地说:
“请您回家去问!”
“不!我想去公司看看。”
风野去里头的房间脱下睡衣,穿上裤子,穿上衬衫和上衣,没系领带。刚要出门,衿子在他身后喊道:
“把包也拿走!”
“我就去趟公司,马上就回来。”
“你太太是从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是有急事儿。”
风野对此完全理解。但现在的情况是,不能置情绪亢奋的衿子于不顾,说要回家去。难道女人就不能体谅自己此时的忐忑心情吗?不!也许衿子是明知而故纵的。
“大概是公司里有什么事儿吧。”
风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穿鞋。衿子又追过来说:
“今晚还是直接回那边比较好。”
“……”
“太太饭做得好,比别的地方的好吃,在这儿吃不下去了吧?”
“这是什么话!”
“她说:‘我丈夫平时就喜欢吃我做的饭,做什么都说好吃。’”
妻子做的饭确实好吃,并不是她特别讲究烹饪技法。可能是她在海滨城市长大的缘故,弄来的海产品都比较新鲜,简单的调味就很到位。
风野夸奖过妻子“做得很好吃”,也说过“街上饭馆里的饭最近不好吃”,仅此而已,并没有总夸她做的饭“好吃”,也没说过“别的地方的饭不好吃”。
妻子好像是吹嘘这样的事儿以刺激衿子。难怪衿子今晚只备了些敷衍应付的饭。
“你那要进玉川学园的孩子们也等着您回家。”
风野的大女儿明年上高中。妻子想让她进离生田较近的名校——玉川学园,风野对此表示赞成。妻子故意说风野为此设计和操劳,目的是为了夸耀风野爱家庭、爱子女的拳拳之心。
“真傻……”
风野再次对女人的浅薄感到惊讶。
妻子会为急事打电话,顺便喋喋不休地说些陈年旧事和子虚乌有的事儿?真够呛!而衿子对什么都信以为真,也够呛!
风野不想对此再做辩解了,便默默地离开房间。实际上,他怎么辩解也不能得到衿子的理解。
妻子怎么胡乱地说这些事儿呢?衿子是独身,也没有孩子,妻子对她夸耀说丈夫爱自己、家庭美满、孩子们也在健康地成长,必然使她郁郁不乐,进而感到悲伤。就是妻子憎恨衿子,也用不着故意戳对方的痛处嘛。这如同往对方的伤口上撒盐一样。
妻子表面上看着老实,干的却是这样的事儿。
可是如果站在妻子的立场上看问题,也能理解她捍卫婚姻的心情。
风野一边乘电梯,一边替妻子思考:尽管她居于妻子的地位,有急事时却不知丈夫行踪,无法取得联系。丈夫表面上是去大阪工作,但在旅馆里却找不到他。想保持沉默吧,又忐忑不安。不得已,她才往衿子那里打电话。
给俘获了自己丈夫且比自己年轻的女人打电话,心情肯定是痛苦的。假如找到第三者面对面,更是无法忍受的屈辱。
既然敢于打电话,就是要说一些重要的事情,以平息自己的情绪。借机吹嘘丈夫如何爱自己,爱家庭,无非是想把丈夫拽到自己身边,让自己成为胜利者。是这样的动机,才让妻子无中生有地吹嘘。
风野分别站在两人对立的角度思考问题,均可理解双方的心情。再冷静地思考一下,她们都有相对合理的地方。
风野处于三角关系的顶点,却时常陷于一种错觉之中——只有自己在静静地向外付出。他对于两个女人可怕的对立感到惊讶与诧异,糊里糊涂地成为旁观者。
然而,现在不是分辨孰是孰非的时候。无论她们做出多么无聊、荒唐的举动,引起这场争斗的始作俑者是风野自己。如果他不我行我素,就不会发生两个人的争斗,自己的放纵是造成争斗的根本原因,而自己又没以从容不迫的态度冷静地处置这种无聊的争斗。当烽火刚刚点燃之时,自己就应该努力平息,把争斗消灭于萌芽之中。
风野想到这里,对自己没能审时度势地把控事态生起气来。
风野来到街上,因为阴天,夜空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时间刚过九点,拐角处的杂货店还开着门,其香烟柜台前摆有红色的公用电话。风野来到电话前,环视四周后,开始拨打家里的电话。
因为不是都内通话,需预先多放十日元硬币。他放入硬币后,很快响起了呼叫音。接听电话的是小女儿。
“爸爸现在哪儿?”
“在外面。你喊一下妈妈!”
妻子可能是在别的房间里,隔了一会儿才过来接电话。
“是我,风野。怎么啦?”
“你现在哪儿?”
妻子和孩子问得一样,风野压低了声音回答:
“在大阪。家里没什么事儿吧?”
“你没在旅馆里吧?”
“是啊!我想今天兴许能回去,就出来了。”
“你往旅馆打过电话吗?”风野问道。
“没有,要是有重要事儿才会打电话。”
“也没往别处打电话吗?”
“没有。没什么重要事儿嘛。”
妻子接着说:“只是村松先生来过电话,说要马上见你。”
村松是《东亚周刊》的总编辑,和这次采访旅行没有直接关系,所以风野没告诉他自己去大阪的事。
“他能有什么事儿呢……”
风野为《东亚周刊》“他的侧脸”栏目撰写连载文章,原稿已如期提交过,校样也应该没问题。
“感觉他似乎有点慌张啊。”
“明白了。我马上打电话问一下。”
正欲挂断电话,妻子突然追问道:
“今天不回来吗?”
“现在在大阪,没法回去嘛。”
“住在哪儿?”
“还没定。”
妻子沉默了一会儿,尔后用冷冰冰的声音说:
“这么晚了,还没确定?我曾说过住哪儿不要紧,要说清楚嘛。”
风野没答话,顺手挂断了电话。电话退币口“咔嚓”一声退回了十日元硬币。
妻子好像紧盯着他的行踪,猜到他已经回到了衿子那里。风野说还在大阪,她已识破是谎言。
打完电话他才意识到,自己先问“怎么啦”,再说“自己在大阪”是不合适的。但话已说出,只有佯作不知,别无他法。
虽然过了晚上九点,但今天是周刊文章截稿日,《东亚周刊》的编辑们应该还在。风野拨通了编辑室的电话,先是一个年轻的编辑接听,很快换成了总编辑。
“听说你往我家里打电话啦。”
“是啊,一直等着你回电话呢。”
总编辑可能在看稿,听筒中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他接着说道:
“其实是因为上周刊登的益山先生的事儿,他说要起诉。”
在上周出版的《东亚周刊》“他的侧脸”栏目中,风野报道了帝立大学理事长益山太一郎的事迹,一并刊登了他的照片以及采访内容和对他的印象。
“哪儿有问题呢?”
“好像是因为‘与政界有联系’‘战前在满洲的某机关暗中活动’这样的字句。”
“可这都是事实,没办法嘛。”
“事实倒是事实,对方却说是‘毫无根据地严重伤害本人的形象’。我们本应尊重历史事实,对此不予理睬。可对方是个大人物……”
好像总编辑对此有点妥协。
“我们可以根据情况登个道歉声明,但那个栏目有风野先生的署名啊。”
确实,那个栏目总以风野的“野”字来署名。
“我觉得写得没错啊。”
“这我明白,但对方有钱,又和右翼有联系。要是真的争起来,对方不一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的确,要是在法庭上与益山一论雌雄,会成为很麻烦的事情。
“那总编辑是怎么考虑的?”
“当然,我是想坚持到底,可局长们说这么下去很难办。咱们在电话上没法讨论。你现在哪儿?”
“在东京。”
“不是在大阪吗?”
“刚回来。”
“那你现在马上来公司吧。”
“明白啦。”
显然这是要务,不能再沉溺于妻子和衿子的事儿了。
风野来到大马路上,拦了辆出租车。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电车站。风野心里着急,驱车直奔公司。
九点过后,马路上车辆很少。
他不知写过多少稿件,像这次这样还要打官司尚属首次。
万万没想到会有如此后果,反思一下,也许这次的稿子有点言过其实了。
如果刚开始撰稿时,就顾及对方的感受,可能会更谨慎一些。起初也不是没有担忧,只是觉得这种稿子写得稍微过分一点,更受读者欢迎。如果是单纯的人物介绍,会写得干巴,让人觉得无聊。因为是署名的稿子,应想方设法弄出看点,写法也应滑稽老道,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故而,沽名钓誉和侵犯隐私仅距一步之遥。
接近十点时,出租车到达位于神田的公司。
夜幕下大楼林立的街道上寂静无声,只有出版社大楼的一角亮着灯。
风野从东亚社大楼的后门走进去,忽地想起了衿子,就抓起入口处的公用电话与衿子通话。
“现在来到公司了。”
风野的目的是告诉衿子自己没有回家,衿子却沉默不语。
衿子好像仍在为控诉妻子的事儿生气。风野认为:当聆听人在生气时,还是以说点令对方震惊的话为好。比方说自己在外过夜,不应当异常地采取低姿态,说实在回不来,求得对方理解。这样对方听了不仅生气,还会慌乱和紧张。应当理直气壮地说走不开,不必等。当然,用这个办法时,需要事先做好充足的思想准备。
“哎呀!不得了啦。”
风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端的衿子果然开始担心起来。
“怎么啦?”
“我被人告了,也许会被警察带走。”
“发生什么事啦?真想不到啊!”
“我上周写的稿子惹怒了一个右翼的大人物。”
风野把从总编辑那里听来的情况简要地叙说了一遍。
“那你今天回不来吗?”
“下步要和总编辑谈情况,不知道几点才能离开,我想也许没事儿的。”
“太可怕啦!要注意自身安全,早点儿回来!”
“……”
“我就这么一直待着,有情况赶紧来电话!”
风野的虚张声势好像已经见效,衿子变得和蔼了,他不用再去挂心她生气的事儿了。
风野向传达室的门卫说明来意后,乘上了电梯。
到了三楼,向左一拐就是《东亚周刊》的总编室。风野走进里面一看,总编辑刚刚用完大碗饭之类的夜宵。
“辛苦啦!来得好快啊。”
总编辑一边说,一边把盛饭的器皿挪到桌子角上。风野在右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还是个挺麻烦的事儿啊。”
可能是截稿日的缘故吧,编辑室仍有十几个人在忙碌,包括熟识的公司外部采访记者和定稿编辑等人。
“具体是什么情况呢?”
“咱们要进一步观察对方的态度,再考虑必要的对策。他们在今天打完电话之后,派来个自称是益山太一郎秘书的人,他气势汹汹,说这样可完不了事儿!要我们赶紧刊载大字的道歉声明!眼下需要合计的是,我们是否应该在下一期的刊物上发布道歉声明。”
“我认为不应当那样大张旗鼓地予以道歉。”
“你说得对。但是,对方身边有宛如暴力集团一样的一伙人。我想要阻止他们跑到公司来,给你我或我们的家属添麻烦。”
对方名义上是大学的理事长,背后却在经营不动产公司、买卖股票。而且他还是政界的幕后操纵人,曾于某时期与某公司的侵占事件有关联,报纸上出现过他的名字。
他想做的事,不用本人下手,其属下会不遗余力,多么恶劣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据说《日本周刊》在某个时期曾被一伙狂徒纠缠不休地整治过。如打官司,杂志社有赢的可能,但狂徒们每天都往总经理和总编辑的家里打骚扰电话或恐吓电话,最后只得私了啦……”
新闻记者应该抨击社会的不正当行为,这样懦弱地妥协很可耻,也许无论谁成了当事者,都不能公正论理了。
“这次的情况,假如被人整治的话,整治对象可能就是我和你。”
确实,他们要想整治谁,很快就能知道对方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要是故意无休止拨打令人生厌生畏的电话,那可受不了。风野想到这里,有点郁郁不乐,总编辑突然心血来潮地问:
“你说过今天不回家吧?”
“起先是那么打算的。”
“往家里打电话这么说,不好吧?”
“没关系,没事儿……”
“还是注意点儿好啊。提防他们趁机干什么坏事。”
要是被益山一伙了解到他和衿子的情况,继而搞成丑闻,那可受不了。
“咱们毕竟遇到了潜在的危险啊。”
因为对手确实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不管怎样,我明天和局长商量以后,再作决定。要是发道歉声明的话,你同意吗?”
风野没有明确表态。
“当然也要看道歉声明的内容,要是只说‘有点过头了’,还可以……”
“那也等于自己承认错误了,要是对方起诉到法庭的话,我们会输的。”
“当然,起诉也可以撤回。对方也不是多么了不起。他们表面上很强大,也许会意外地做出让步。”
总编辑说这话时,年轻编辑拿来刚印好的校样,给总编辑看。因为今天是截稿日,大家好像都很忙,风野便站起来,准备离开。
“大致的情况明白了。”
“等明天我和局长商量完之后,给你打电话。你中午在家里吗?”
“我想大概在办公室。”
“在这之前,你再考虑一下此事!”
风野点点头,走向出口。编辑部主任村濑追了过来。
“成麻烦事儿啦!我认为这事应该坚决反驳。上面的伙计过于怯懦。”
村濑从口袋里取出香烟,递给风野一根。两人站到一处,点燃了香烟。
“咱们刊登的那则报道并不特别过分,没什么过错。那个叫益山的人所做的事,以前就被人说过,只不过没那么详细。披露那样的事儿,也是周刊杂志的职责嘛。要是为这样的事儿发道歉声明,周刊杂志日后的信用度就会被人怀疑。”
风野并不认为周刊杂志有什么特别高深的见识,只是追求自己刊物的一时畅销,没有什么更重要的目的。把披露益山这类人的真情实况作为一种职责——这种思想也可以理解。
“您是怎么跟总编辑合计的呢?”
“基本意见是反对。”
“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在这儿认输,风野先生作为作家的见地就会被人怀疑。”
听他这么一说,风野有点沉不住气了。本来编撰较小的栏目,无所谓见地不见地,只要有明确的观点和立意就够了,要是把它夸张地说成见地,那多不好意思。风野是个不擅于大吹大擂的人。
关于益山的报道,只是想借机讥讽一下像益山这样的假善人,并没有什么更重要的动因。而且他在撰写时还思忖:这样读者会觉得有趣吧。
“咱们绝对不应该让步。”
站在村濑主任的角度,可以轻松地说些要强的话。而站在局长或总编辑的立场考虑,也许是另一种想法。
“我们总编辑改变不了局长的决定。”
村濑也许对总编辑有点不满。而风野作为局外人不想卷入其中。
“哎呀,好好考虑一下再说吧。”
风野丢下这么一句话,离开了编辑室。他想往家里打个电话,公司的出口处就有公用电话,而风野只是瞥了一眼,径直走向大街上的公用电话亭。
“是我。”风野对电话那端的妻子说。
妻子马上问道:
“你回来吗?”
“哪能呢!刚才和村松总编辑联系了一下,益山一伙在对我写的报道施加压力,说要起诉。”
“那会怎么样呢?”
“我只是跟总编辑商量了一下,还不清楚公司怎么处置。也许会打官司。如果有人往家里打奇怪的电话,别理睬,不要管它!”
“你可别做危险的事儿!”
妻子说完,又提示说:
“那你赶紧回来吧。”
风野刚想点头,又急忙摇了摇头。
“我说过在大阪嘛。就是想回去,这么晚也回不去啦。”
“……”
“明天一到东京,马上就打电话。”
“在大阪住哪儿?”
“还没定。”
“那我没法跟你联系啊。”
“所以说明天一到东京,马上就联系嘛。”
妻子平时会默默地退让,今天却是相当执拗。风野正要挂断电话,妻子又问道:
“你现在真的在大阪吗?”
“不是告诉你在大阪嘛。”
风野以略带责备的口吻说,声调却自然变低了。
“该不是去别的地方了吧?”
“哎……”
风野突然叹了口气,对方迅速把电话挂断了。
妻子好像半信半疑。她与衿子通话时,衿子说他今天回来,而他却说自己在大阪,不知谁说的是实话。
衿子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情绪,看来是妻子的用心越来越险恶。
“实在糟糕啊……”
情人的情绪刚刚好起来,妻子又闹情绪,现在哪有工夫纠缠这些事情!
风野回到下北泽衿子的公寓,衿子已经换好睡袍,到门口迎接。
“怎么样啦?”
风野从机场过来时,衿子的态度很冷漠,分别时间不长,此刻却这么温柔,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很难办啊!根据情况发展,也许会发表道歉声明。”
“为什么?你并没有从中作梗嘛。”
风野脱掉衣服,衿子麻利地接过,顺手挂到衣架上。
“如果对方起诉的话,会有各种麻烦,也许我暂时会成为被告。”
“应该跟他们斗争到底!要是屈服于这样的压力,就会败坏你的名声。”
哎呀……风野为之瞠目结舌。她的说法和刚才的村濑几乎一样。
都是要坚决与之作斗争的强硬派。
“应当那样想吗?”
“是啊。这样才能讲得通。”
妻子劝说“别做危险的事儿”,衿子却截然不同,倡导“斗争到底”。到底孰是孰非,谁更爱自己呢?
“对方是个右翼的大人物,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也许他们探知你的电话号码后,会往这儿打骚扰电话或恐吓电话。”
“我不介意这样的电话。”
“恐吓电话也不介意吗?”
“为了你,不介意。”
听所爱的女人这么说,当男人的心中充满了自豪和幸运感。
衿子之所以明白向对方屈服,就会败坏名声,是因为她在出版社工作,深谙媒体的社会作用,才这么说的吧。
如果像她说得那样满不在乎,积极应战,后果会使人有所担心。
衿子该不是想通过这一事件掀起一点风波吧?
细想一下,如果对方打恐吓电话,首先受害的无疑是妻子,其次才是衿子。衿子也许觉得通过这事儿,会把她和风野的关系暴露出来,这倒不要紧,也许坏事会变成好事。她也许在等着平地起风波。
风野觉得累了。从早晨开始工作,傍晚离开大阪,刚到东京,就被告知有人要打官司,然后跑去公司。一天马不停蹄,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了。
“不再吃点东西了吗?有预先捏好的寿司。”
之前风野只吃了一半饭,就跑了出去,肚子早该饿了。衿子把寿司箍和小碟摆在桌子上。
可能衿子是为之前的态度太过冷淡而反省,十分殷勤地伺候风野。前后情绪变化反差太大。
难道她是知道了风野匆匆出行,不是为家庭而是为工作的事儿,情绪才恢复如初的吗?
风野在对此惊讶的同时,也感到有些奇怪,他大口地吃着寿司。
“累了吧?”
“想洗澡。”
“热水已经放满了。”
衿子安排得非常周到。风野喝了一口茶,慢慢走进浴室。
风野下到浴缸里躺倒,让热水浸到脖子处,惬意地想:今天终于得以身心放松了。
“水温怎么样?”
隔着浴室门,衿子用爽朗的声音问。
“正合适!”风野得意地回答。
他看到衿子的情绪已恢复如初,又想起了家中的妻子和孩子。思考接下来妻子的承受能力。
妻子从不为一些小事儿动摇自己的意志,只有今晚异常地纠缠不休。两人通电话到最后,她思绪狐疑,声音僵硬。
风野往家里打电话时,曾想斥责妻子向衿子吹嘘一些莫须有的事儿,但在通话过程中,这种念头慢慢消逝了。他担心当场斥责妻子,会遭到反唇相讥,指不定出现怎样的后果。如果这样做,也会向妻子暴露自己待在衿子这边。再说,是自己有错在先,就是想斥责也不能斥责。
特别是知道了妻子和衿子的通话内容,暂时更不宜发牢骚。
令其担忧的是,妻子在今后会不会时常给衿子打电话?她大概不会做那样的事儿吧?真要是打,指不定什么时候两个人之间又会发生战争。
尽管他故作镇静,心里一触即发的危机感反倒增强了。
浴室的门口再次传来衿子的询问声。
“给您冲冲背好吗?”
“……”
风野刚要应声点头,又慌忙闭上了嘴巴。以前衿子常问“给您冲冲背好吗”,一般风野会毫不犹豫地转身裸背,自从她和年轻的男人去过海边后,风野总觉得有点畏怯。
风野一直沉默没吭声。衿子便推开浴室门,露出半张脸来。
“怎么啦?不用洗背吗?”
“昨晚在旅馆里洗过澡。”
“但是没冲背吧?”
衿子用两腿夹住自己睡袍的前襟,提防弄湿,腾出双手往海绵上打肥皂。
“来吧,开始洗!”
风野按照指令把背转向衿子。
“对方要是坚持道歉,咱们就反过来连续不断地揭发他。”
衿子又说起与益山打官司的事儿。
“一般打起架来,是谁胆小谁输。”
“怪不得……”
风野脑海里迅速闪过衿子和妻子斗嘴的事儿。可能这两个人都认为谁示弱谁输,故以强硬来对抗强硬。
“你有些懦弱,我有点担心呀。”
风野也不认为自己刚强,甚至觉得比懦弱的女人还要懦弱。这也是确切的事实。
“要是这边刚强,对方就不会那么强硬。就是再了不起的人物,也得顾及自己的面子。与周刊杂志相斗,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取胜的嘛。”
道理确实如此,但整个《东亚周刊》能够团结一心、统一斗志吗?这需要从编辑到总编辑,从局长到总经理同心同德、步调一致才能做到。他们会为了自己这样的一个普通撰稿人,形成那种庞大的掩护态势吗?
“要是换了我,绝对和他们斗争到底。”
衿子这么说,也会这么做。假如换成妻子,她也会坚持不懈地作斗争。在这种时候,好像女人更有胆量和信心。
风野让衿子给自己冲完背,又慢慢将身子浸在浴缸里。
今天不愿再思考烦心的事儿,只想休息。风野让浴缸里的水浸到脖梗,闭上眼睛待了一会儿。疲劳减轻了一些,但还是有倦怠欲睡的感觉。
“好!不洗了。”
风野对自己说着,从浴缸里迈步出来,擦干身体,穿上睡衣。他擦着湿头发,走向起居间,看到衿子愁眉不展地注视着电话。
“怎么啦?”
“奇怪啊。刚才来了一个电话,我拿起听筒,对方不说话。”
“你说过‘喂’吗?”
“我当然说过,但对方不应声。”
“也可能是打错的电话。公司里常有人拨错号打过来,连声‘对不起’都不说,就挂掉。”
“我问:‘您是哪一位?’对方既不答话,也不挂掉。”
“是不是有人故意打骚扰电话呢?好像有些单身男人为了深夜解闷而搞恶作剧。”
“感觉好像不是。对方一直不吭声,似乎只想听这边的情况。”
衿子这么说,风野也猜不出对方是何神圣。他刚洗完澡,想喝杯啤酒,便打开冰箱去取。衿子又说:
“该不会是你认识的人吧?”
“我认识的人怎么会往这儿打电话呢?”
风野用力启开啤酒瓶盖。
“说不定是你上次交的男朋友呢。”
“那我接电话,怎么会不吭声呢?”
“不是有事相告,只想听听声音。”
“真无聊……”衿子有点厌弃般地说。
“会不会是嚷着要打官司的那伙人呢?”
“他们不知道我在这儿。要是他们打电话来,只要不吱声,他们就没办法。”
“五天前也来过一次这样的电话。令人心里不快。”
“最好别介意。睡觉吧!”
风野走向卧室,衿子跟在后面问:
“是不是你太太打的呢?”
夜已深,妻子为何选择这时往这儿打电话呢?而且是保持沉默,不说话。
“该不是她认为你来这儿了,才打电话的吧?”
“那样的话,她会问点儿什么的,不会老沉默。”
“她是故意这么做的,惹人讨厌……”
“她不会做那样的事儿。”
“五天前来过同样的电话,那时你也在这儿,对方什么也不说,我马上挂断了,没什么。”
“做这样事儿的人能得到什么呢?”
“也许是想通过电话骚扰引起我神经过敏。”
“她不是干那种事儿的女人啊。”
“依然在袒护太太啊。”
“不是袒护,是猜测不是她干的。”
“不,应当是她。我凭感觉能知道。”
“电话里面有什么动静吗?”
“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是感觉对方在憋着气等这边讲话。”
风野家的电话放在起居间的电话台上。可以想象深夜里孩子们已经熟睡,妻子只身一人握着听筒、侧耳倾听的身影。但不能认定那是事实。
“绝不会……”
风野嘟囔着否定。但没有确切的否定依据。他只是想:如果是妻子打给衿子的电话,完全可以开诚布公地打听自己丈夫的下落,不必默不作声。
对方打电话而不说话,那可能是要找其他的人,或者是故意打电话发泄什么。
“今天你没往家里打电话吗?”
“打过,但我说自己还在大阪。”
“你这么说,她会猜想你在我这儿。”
“不会吧……”
“会的,你太太是在用默不作声呼叫你呢。”
“别说得那样令人不快!”
“是我觉得心里不快。竟然在半夜里打这令人讨厌的电话!”
“也不一定是她,或许是别人闹着玩的电话,用不着介意!”
搞不清楚来路的事情,怎么猜测也没有用。
“睡觉啦!”
风野说完这句话,走进了卧室。衿子好像仍有点难以释怀,过了一会儿才进屋躺下。
第二天清早,风野还在酣睡,衿子使劲儿摇晃他的肩膀。
“喂,起来!起来!”
风野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衿子内穿睡衣外披对襟毛衣,满脸疑惑地注视着门外。
“我刚才走出门去,看到一个吓人的东西。”
听到衿子这么说,风野穿上睡衣,走到门口,推开一点门向外看了看。
“噢……”
风野看到走廊里有个死老鼠样的东西,再定睛一看,不是死老鼠,而是一个用真毛皮做的海狮玩具。
风野又把门开大一点儿,仔细看了看走廊里。早晨的房间寂静无声,多数人家还没有起床。两户人家的门前停放着孩子上学所骑的自行车。
“是个海狮玩具啊。”
衿子站在风野身后,心有余悸地探头窥视。
“为什么丢在这里呢?”
“可能是谁走到这儿,不小心丢掉的。”
衿子欲弯腰捡起玩具,忽又转身背过脸去了。
“真讨厌!脸和肚子都被切开了。”
风野仔细一看,海狮有一对可爱的眼睛,可从脸到腹部有一条直线刀痕。左右两处还有被切开翻出的痕迹。因为海狮身上覆着毛,从远处看不到刀痕和创伤。
“好像是什么人故意切开扔在这儿的。”
“什么人呢……”
“是有人在诅咒我们吧?”
“不会……”
风野想发笑,他翻动海狮,看到海狮肚子被切开的创面令人毛骨悚然。
“很可怕啊……”
衿子把手搭在风野的后背上。
“一定是弄错啦。”
“不是。是有人故意扔到这儿来的。扔的人知道这是我的公寓。”
确实,在晨辉的映照下,无论谁看到如此惨状的海狮,都会认为是什么人故意干的。可谁会干这种损人的傻事儿呢?
“没什么嘛。可能是谁随意扔掉的。”
“为何偏偏扔在我的房门口嘛。”
“也许起先在隔壁门口,后来又移过来的。”
“玩具自己怎么会动呢?”
“可能是风刮过来的,或者是什么人踢过来的。”
“我认为不是,是什么人故意来这儿放的。”
“昨晚我回来时,门前什么也没有啊。”
“所以是深夜来此……”
“不会的……”
风野昨晚到这里来,已经十一点多了。现在是七点稍多点儿,假如是什么人来放的,时间是在深夜到天亮之前。
会有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特意来此放这样的东西吗?
“行啦。过会儿扔到垃圾箱里就是啦!”
风野慢慢关上门。衿子仍心有不快地抱着胳膊。
“是什么人憎恨我们啊?”
“你过虑啦。”
“不,绝对是这样的。”
衿子使劲儿地摇了摇头,然后说:
“昨晚的电话也是同一动机……”
风野明白了,衿子在凭这些事怀疑妻子。但是,妻子再怎么憎恨衿子,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儿。如果这些事真是她做的,自己也不愿相信。
“别瞎想啦!”
“不是瞎想。我是认真揣测。我们昨晚酣睡时,这人悄悄地来过。”
假如一个女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到丈夫情人的门前来扔切开肚子的海狮,那确实不寻常。
“别说啦。这事很无聊!”
“讨厌。真是讨厌啊……”
衿子突然喊了一声,脸朝下趴在了被子上。
“讨厌!”
风野听着衿子脸埋在被子里低声喊叫,眼睛禁不住投向也许是妻子深夜来过的门口方向。
衿子很固执,一旦认定某件事情,就不会轻易地改变想法。这次也是一样,任凭风野怎样分析论证,她也理解不了。
风野任衿子埋脸喊叫和静默不语,自己到起居间翻阅报纸。先看了政治版面和经济版面,看到社会版面时,衿子穿好衣服,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着手头饰整理和面部化妆。她化完妆,拿起手包准备外出。
“这就要走吗?”
她平时九点多出门,今天早了一个多小时。
“不吃饭吗?”
“不想吃。不好意思,你自己回那边的家里吃吧!”
“你要去哪儿?”
“去公司。不愿意再待在这可怕的公寓里了。”
“你别乱想,要沉住气!”
“有人在做那样的事儿,我能沉住气吗?”
风野觉得说多了没用,甚至会引起吵架,便保持沉默。衿子迈着凌乱的步子走到门口,穿好鞋子后,不忘丢下一句:
“你还是早点儿回家去,问问太太吧。”
衿子说完,“嘭”地一声关上门走了。
风野独自待着,不禁叹了口气。两人和好的时间不长,又因为无聊的事儿吵架。
风野又想起了啄木的和歌——养猫遭猫欺,吾家殊悲凄。
可是,这次是养猫这种程度的事情吗?假如真的是妻子为诅咒衿子而送来开膛破肚的海狮,那就是大事了。
风野不认为妻子会做这种荒唐的事儿。是有人弄错了房门,还是偶然事件呢?抑或是这次与益山打官司引来的呢?
不过,对方说要堂堂正正地打官司,还不能认定对方会做这种苟且的恶作剧。
这么看来,要么是偶然事件,要么是妻子干的。
如衿子所说,问问妻子也许就会知道答案,但这样的事儿没法开口问。就是妻子干的,她也不会如实承认的。
一个小时后,风野离开衿子的公寓,开始往家赶。
既然告诉妻子昨晚是在大阪住下的,这个时候回家就有点早,只能说是乘早班飞机赶回来的,这样才合乎逻辑。
风野来到车站,乘上电车,车厢里空荡荡的。因为电车驶向郊外,乘车的人自然不多。人们爱去首都的中心地段工作,风野却与他们背道而驰,感觉还是有点奇妙的。
他在做公司职员时,最讨厌在规定的时间里去规定的方向。如今乘上反向的电车,自然会产生一种离群索居般的寂寞。
将近一小时之后,风野回到了位于生田的家,抬头一看,家门锁着。
风野拿出包里的钥匙打开门,进门就看到桌子上摆放着餐具,好像是妻子为吃早餐而备的。屋里寂静无声。
人去哪儿了呢?风野上到二楼,窥视了一下卧室,看到妻子正在睡觉。
“哎……”风野轻轻喊了一声。
妻子从被窝里转过头,轻声问道:
“回来啦!”
“啊!搭乘了最早一班飞机。”
妻子好像是打发孩子们吃完饭去学校后又睡着的。她穿着长衬裙,枕侧放着脱下来的衣服。见风野归来,妻子马上开始穿衣服。风野迈步走进了书房。
可能是三天没在家的缘故,桌子上积存着不少信件。大部分是杂志,也有四五封信。风野没打开信看,只看了看发信人的名字,然后看了看表。
十点半。
妻子送走孩子们后再睡觉,又睡到这么晚,是很少见的。
以前早晨妻子起床后忙于家务,不会再睡觉。现在是不是身体不适呢?根据她见到自己马上起床的情形看,应该不是这样。
风野又联想起衿子房门前被丢海狮的事儿。
她不会是跑过去放那玩意儿没睡好吧?因为在夜里十一点前没发现那玩意,假如她去放的话,应该是在深夜或者拂晓。风野想到这里,又否定地摇了摇头。
“不会……”
风野正疑惑时,妻子没敲门走进来了。
“昨晚住在哪儿啦?”
风野先是沉默。妻子把用托盘端来的咖啡放到桌子上。风野端起喝了一大口,然后慢条斯理地回答说:
“肯定是大阪嘛。”
“那是今天早晨赶回来的?”
“当然啦。乘飞机回来的。”
“几点的?”
妻子在进一步地追问,风野必须机智应对,回答得巧妙,词穷或瞬间的犹豫都会让对方觉察到自己在说谎。
“八点的。”
“那现在能回来吗?”
就算八点整出发,九点钟到达羽田机场,现在是十点多,时间紧凑点应该差不多。但妻子却用强硬的口吻说:
“你随口乱说!”
“你说什么?”
“孩子们也觉得不对头。”
风野回头一看,妻子正露出要哭的表情怒视着自己。
“我昨晚一点儿也没睡。”
妻子说完这句话,关上门走了。
风野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尔后点燃了香烟。
好久没看到妻子生气的面庞了,刚才的表情确实是愤怒而委屈。
妻子发牢骚时,爱拿孩子们说事儿,这也是她惯用的手段。所谓“连孩子们也觉得不对头”,有点言过其实了。也许她们会感到诧异,但用不着说得那么严重嘛。
然而,令风野更加担心的是她“昨晚一点儿也没睡”。正因为是这样,她才在孩子们上学走后又睡觉。昨晚一点儿也没睡,她干什么了呢?
该不会是去放那玩意儿了吧……
虽然基本否定,但还是疑窦丛生。
风野思考了片刻,下决心向妻子问询,他走向卧室,推开房门,看到妻子背冲着房门在休息。
“喂,你知道海狮吗?”
“什么?”
妻子的声音竟是意想不到地沉着。
“海狮。”
“怎么回事?”
妻子转过脸来,呈现着一副茫然不解的表情。
“啊?啊!那就好。”
风野不再追问和解释,随后回到书房,在椅子上坐下来。
归根结底,那事不是妻子干的。他觉得松了口气,又觉得有点对不住妻子。
他真想道歉,说声“对不起”,但又不能这样做,否则,妻子追问起来,连昨晚没住大阪的事情都要露馅。
何况妻子也有不好的地方,特别是打电话给衿子胡编乱造,这是不能轻易原谅的。
像现在这种胶着的状态,更不易开口。
“还是少管闲事,免遭麻烦吧……”
风野有点自言自语,他吸着香烟,仰头看了看天空。午前的阳光有点耀眼,从隔壁墙头上伸过来的枞树叶在轻微地摆动,说明窗外微风习习。
他想再喝一杯咖啡,又不好向妻子开口,自己也不愿意动手,没办法,便吸着香烟,阅览桌上的信件,随后又给《东亚周刊》的总编辑打电话。
风野觉得时间尚早,而总编辑早已到达工作岗位。昨天是截稿日,也许他们忙到很晚,住在出版社附近的旅馆里了。
“刚才和局长商量过,看样子还是要发道歉声明,您觉得怎么样?”总编辑突然开口问,接着又解释道,“当然不是说内容夸张,而是坦承‘在表达上有点过分’,谨致歉意,仅此而已。”
“但是……”
风野想起了昨晚衿子说过的“坚决抵制、不应妥协”的话。
“我们知道您会对此不满,但这事就尽可能地交给我们来做吧!不会把事情弄糟的!”
既然总编辑这么说,风野也不好坚拒。
“如果今后胡乱争吵,把事情闹大,反而对我们不利啊。”
总编辑愿意妥协登载道歉声明,和平地解决问题。风野对这种做法是不满的,但又不宜明确地反对。
尽管他嘴上强硬,实际上和益山一伙对抗,能不能打赢官司,他并没有自信。再说就是打赢了,打官司的烦琐和精力消耗也不得了。
况且现在自己态度强硬,会让总编辑和局长感到棘手,也会给他们留下坏印象,这是个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
如果让他们认为自己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也许今后自己就没有工作可做了,或者逐渐被他们疏远。这事儿也许应该交给总编辑处理,自己听命就是。
转念再想,风野又觉得不甘,他小声向总编辑嘟囔道:“不行……”
实在是太懦弱。要是跟衿子说起这样的事儿,肯定会受到责备:你真没有骨气!无论总编辑说什么,你都应该坚持到底。
然而,就是固执己见,也不会得到什么。尽管多少有点儿不满,只要自己忍耐下来,事情也就完结了。风野手持听筒,又想开了。
“总而言之,发道歉声明这件事,还请你谅解!”总编辑重复说了一遍。
风野在电话这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风野在工作方面吃了很多苦头,妻子却对他越来越不热情。因为自己有时做任性的事儿,可以说对后果也有思想准备。如与妻子冷战的状态持续,他就得多方面忍耐。打比方说,他想自己泡一杯咖啡喝,不知道牛奶和砂糖放在哪儿,咖啡放在哪儿。出门换衣服,不知道内衣和衬衣放在哪儿。鞋子呢,自己一双一双地找也很麻烦。另外出门前需熨熨裤子,也需要新的手帕。如果他出差在外地,妻子拒接与他的工作有关的电话,也会使他的工作受到很大影响。因为在日常生活方面习惯已久,件件琐事都要烦劳妻子,所以他自己什么也不会做。
风野曾想过干脆离开家,到衿子那里去住,却总有若干舍不下,很难过思想关。确实,暂时在衿子身边生活两三天还可以,要是超过一周或数天,就会感到各种不便了。打比方说,邮政信件或重要电话都是打到家里来的,需要及时处置或答复。因为不在家,他也许就会错过难得的工作机会。再说他的衣服、领带、外套等都放在家里,不经常回家换衣服,就会变成脏兮兮的邋遢鬼。另外,家里放着的工作资料、文献或词典等物,他也需要经常翻阅和查询。要是回家取用这些东西,妻子置之不理,一言不发,作为丈夫也很没有面子。他就好像是悄悄进入又悄悄溜掉的偷食的猫。
当然,如果妻子在家一直冷若冰霜,他也可以有离开家的思想准备,也许真要是厌倦了,就可以雇辆卡车,把短期内生活所需要的东西全部运走。
然而,风野并没有勇气做到这一步,也许有人会说他没出息或没胆量。说实话,人一旦结婚有了家庭,就不会很简单地离开家。与其说是没有勇气,莫如说是责任感使然。
许多女性经常说:男人没出息。要是太太真的对丈夫不满和厌烦,还是赶紧分开好。实际上,往往是女性对丈夫不满加剧时,提出分手的情况比较多。即使内心并不愿意真的分开,也常常会把行李收拾好离家而去。
与之相比,男人则显得优柔寡断。尽管想与妻子分手,但到了关键时候,还是难以成行,在磨蹭的过程中失掉机会。有的甚至连暂时在外过夜也难以做到,始终犹豫、彷徨,到头来依然带着烦恼待在家里。
对此,风野并不认为这是优柔寡断。仅从外表上看,也许可以这样认为,而男人比女人更了解同性:此乃责任感使然。
男人无论是在自己家里工作,还是去公司工作,如果没有人照料其日常生活,境况肯定不堪。因而有的男人在老婆跑掉以后,才知道相濡以沫的可贵。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妻子,丈夫的饮食起居就没有依靠。换言之,也许不是丈夫爱老婆,而是需要老婆。
女人如果生气,可以几天不在家,男人因为有工作,就不能这样做。男人除了家庭之外,还有工作这个负担,这也是男人难以抛弃家庭的一个原因。
再说两人闹分手,大部分原因和责任,都会归结在男人这里:是男人过于随便导致的。由此看来,社会对男人责任的追究过于严厉。
女人只是简单地说分手就行,男人却要向公司的上司、同事,还要向客户说明此事,顾及分手对工作的影响。
考虑分手后的赔偿费、孩子的养育费等等,不少繁杂的问题纠结在一起。
要是去做这样的麻烦事儿,还不如保持现状好呢,最后再破罐子破摔。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分道扬镳。
并不是风野优柔寡断,而是有种种繁杂的事儿相关联,简单处理不了。看来,男人要分手,需要比女人付出更大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