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日子,活蹦乱跳的梅香变成了小病猫,神情恹恹的,吃饭只挑几颗米粒儿,回家谁也不搭理,动不动眼圈儿就发红,受多大委屈一样。关键是,她还总生病,不是发烧了,就是害眼睛了,再不然就是嘴角长疮了。
娘成天为她提心吊胆。总生病,总请假,功课拉了不少,一考试排到了班级后几名,梅香的心里就更难过,脾气也更古怪。
余妈想着办法逗梅香。有一天她喊她:“香啊,我记得墙头上还搁着一个猫食碗呢,你爬上去,帮余妈拿下来洗洗用。”
梅香慢吞吞地开了房间门出来,慢吞吞地穿过天井,走到院墙根。蹬上梯子,才爬两格,她腿脚哆嗦了,身上也冒虚汗,软软地滑下来,告诉余妈说:“我害怕。”
余妈就知道梅香的毛病出大了,这个精力充沛的总是不知道忧愁的小姑娘,她现在的精神萎掉了。
报告了娘和太,太出个主意,让余妈回乡下一趟,把她的小儿子尾生接过来。太说:“小孩子还是要有个伴,没个伴她就孤单,她孤单了她就不肯长。”
余妈说动身就动身,雇了辆推车,带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往乡下去。三天之后,她男人自己推着车,把余妈和尾生一车子又送回来。
余妈带了不少秋天庄稼地的时鲜货,有毛乎乎的红嘴香芋头,有绿皮的甜芦秸,有大锅新炒的喷香的大麦粉,还有河塘里新挖的藕,水田里扒出来的荸荠和茨菇。
尾生比一年前长高了许多,新上身的老布褂子已经显短了,腰身却太肥大,咣里咣当地挂在肩头上,像田里矗着的稻草人。娘说尾生这是在长个儿呢,男孩子说长就长了,快得很。
娘看尾生的神气总是不一般,有时候是痴痴的,有时候是怜爱的,梅香能够看出来。娘也许是在想,她要是能够生下一个儿,不也同尾生一样长得飞快吗?
尾生却仍旧是一副见不得生人的羞涩样,人一喊他的名字,他就脸通红,飞快地躲到余妈身后,探出半个脸,眼睛半抬不抬地瞄着人,静侯着吩咐他做事情。
余妈会一把将他从身后捉出来,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拍一掌:“这家里有老虎吃了你?没出息的东西,比个姑娘家还不如,一辈子就是土里刨食的命!”
可是尾生很勤快。余妈上井台洗东西,他抢着扛洗衣盆,拎衣服篮,肘弯里还夹块搓衣板。余妈纳鞋底,他守在旁边搓麻绳。厨子老五叔买了菜回家,他冲上去接菜篮,紧着帮忙择菜,剖鱼,刮猪毛,到做菜时,又守候着递柴添水打下手。看见太端起烟台,他知道奔过去拿纸捻。就连娘在廊下绣花,尾生都会帮忙穿针线。
一家子老小都喜欢这个眼灵手快的男孩儿。
梅香不服气,她要难为难为这个奶哥哥。她拿出秀秀送她的草戒指和镯子,展示给尾生看。“你能够照样子编一个吗?”她问他。
尾生瞄一眼,脸胀红了,摇头。
梅香嗤一下鼻子:“秀秀说,乡下长大的小孩子都会编麦草。”
尾生嗫嚅:“姑娘家才编这个呢。”
“那你会编什么?你说说!”梅香咄咄逼人。
“编帽子。编篮子。编蝈蝈笼子。”尾生说话的声音含在嘴巴里,在舌头尖上咕哩咕噜打转转。
梅香的眼睛亮起来了:“那你编个蝈蝈笼子吧,张家菜园子里能抓到蝈蝈呢。”
“竹篾编还是麦草编?”尾生的脸上立刻有了活泛气。
“你都会?”
“都会呀。”
“哦!”梅香轻轻叫一声,不敢小看对方了。“麦草编吧。”她说。
两个人就四处找麦草。家里烧锅用的是劈柴和豆楷,麦草只有一小捆,买来引火的,已经陈得发了黑。尾生捋开一截看了看,丢开,说:“瓤了。”
什么叫“瓤了”呢?就是霉烂了,一碰就毁了。尾生的专业精神让梅香很佩服,她让他跟着她走,去找新麦草。去哪儿?她不说,尾生也不问。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门,穿过废弃的井台,穿过酱园,穿过豆腐作坊,梅香再一次熟门熟路地推开呆小二家的门。
门朽得厉害了,吱呀地响着,仿佛稍微多用点劲,千孔百疮的门页就要訇然倒塌,化为灰烬。院子里长满了齐脚踝的草,踢开草尖能看见黄色和白色的花。几条长身子的百足虫听见脚步声,头一转,索索地扭动着往四面八方窜。有一只小野猫蹲在墙角拉屎,肚皮一鼓一鼓的使着劲,见到梅香和尾生,“喵呜”一声叫,不慌不忙地起身,用前爪拨拉着土,装模作样地掩埋它的排泄物。
呆小二坐在门槛上,长胳膊长腿蜷缩着,人很瘦,头发胡子纠结成一团乱麻丝,眼睛通红,嘴巴里自言自语,仔细听,像是在不停地说“扑嗵”。尾生乍一见,以为大白天遇到了鬼,扯着梅香拔腿就要跑。梅香拦住他说:“别怕,他不伤人的。”
梅香掏出口袋里准备好的三个新铜板,摊在手掌上,送给呆小二看。“小二,给你买烧饼的。你的葫芦呢?”
呆小二自顾自地说“扑嗵”,两眼根本不朝梅香看。
梅香自己动手,从他身后的门槛下面找到那个油光闪亮的钱葫芦,当了呆小二的面,把三个铜板,一个接一个的,声音很响地扔进去。
她说:“小二,铜板在这儿,你拿着买烧饼吃。我可不可以拿你家一把麦草呢?”
呆小二对着梅香嘿嘿地笑。
梅香说:“你答应了,对不对?你放心噢,我只拿一小把。”
她对尾生使个眼色,把他带到院落左手坍塌得不成样子的灶披间,移开歪倒的栅栏门,挤进去,扯出了一把白白亮亮的新麦草。
出门后,尾生问她:“你怎么晓得这人家有麦草?”又说:“那个大个儿真吓人。”
梅香低着头快步地走,一句话都没有说。
尾生回家拿一个水盆把麦草泡起来,撕去皮,掐掉节,剪成两柞长一段的麦杆。他取一根湿麦杆在手指上弯一弯,确信差不多软和了,就起了一个头,手指头三绕两绕,出来一个圆圆的巴掌大小的笼子底,然后他不停地添麦杆,交叉着往上插。只听到湿漉漉的麦杆在他手中唰唰地响,笼壁一截一截地长高,渐渐地有了模样。
梅香目不转睛地盯着尾生的手。十根粗粗的、憨憨的手指头,这时候变得多么灵巧啊,它们互相之间一个招呼都不用打,一声暗示都不必有,你碰碰我,我会会你,麦杆就打成了结,编成了可爱的小笼子。笼子顶上还留了一个活动的小天窗,一扒拉就开了,一捏起就收紧了,蝈蝈儿从天窗里放进拿出,方便得像进门出门。
爹和娘看见这个精巧的草笼子,都赞不绝口。爹甚至童心大发,脱了长衫,带着梅香和尾生摸到张家菜园子,潜伏到黄豆棵子里,逮住了一只绿衣红衫子的肥蝈蝈。
夜里睡觉,蝈蝈笼子挂在花坛的树枝上。尾生说,蝈蝈要喝露水才能叫得响。
蝈蝈儿白天叫得很欢势,夜里叫了没有呢?梅香不晓得,她一觉睡到天亮,打雷都难得把她吵醒。
醒来第一件事,去看草笼子里的蝈蝈儿。草笼子却没了,蝈蝈当然也没了,树枝上只剩稀稀拉拉的几片老树叶。急急忙忙去找尾生,尾生在厨房里拉风箱,帮老五叔烧早饭。他拿出那只被撕烂的蝈蝈笼,告诉梅香说,是他一早在天井里拣到的,拣起来的时候笼子里连只蝈蝈腿都没剩。
不是黄黄闯的祸,还能有谁啊?怎么就大意了呢?就忘记家里还有这个嘴馋的家伙呢?
梅香满院子找黄黄。堂屋里,柴房里,太和娘的房间里,花坛的花丛里,哪儿都找不到。最后一抬头,黄黄笃悠悠的坐在墙头上,两条腿蹲着,一条腿抬着,往爪子上涂唾沫,装模作样地洗脸呢。它的一双黄眼睛,从爪子缝里闪出来,偷偷打量梅香,嘴角还咧着,开心得要死。它偷吃了蝈蝈,还以为是桩美事!
“你这个臭猫啊!”梅香悲哀地叫。
她想想又气恼,花坛里拣了一块碎瓦片朝黄黄扔过去。瓦片没碰到黄黄的一根毛,半空中拐了个弯,噗地一声打在墙砖上。黄黄的脑袋猛一缩,喵呜一声叫,跟着又探头,好奇地往墙根下面看。
它要看清楚刚刚飞过去的东西是什么。它一定是在想,真糗,扔个东西都没准头。
梅香的眼泪又要出来了。她怎么回事啊?她如今的眼眶子怎么变得这么浅,动不动就要伤心抹泪啊?
尾生看不得梅香哭,他答应梅香,再去呆小二家里要一把新麦草,重新编一个蝈蝈笼,编个更大的,有两层楼房,活动楼板,可以一笼子养两只蝈蝈的。
梅香站在天井里,轻轻地摇头。她不要,她已经没有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