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尾生住在梅香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早晨睁眼到晚上闭眼,除了帮忙做杂事,就是坐着望呆眼,时间一长,浑身骨头发痒,想念乡下的旷野和空气,闹着要回去。
娘一心一意要留他:“尾生啊,嫌家里没有肉给你吃?”
尾生摇头。
“梅香对你不好?”
尾生还是摇头。
娘发愁:“可怎么办呢?想个什么法子才能让你收心呢?”
爹出个主意:让尾生和梅香一块儿上学堂。爹托人找到校长,说妥了,试读三天,能读得下去,就收为正式学生。
尾生在乡下从未认过字,要进国小,只能从一年级念起。头一天上学,八岁的尾生走进六岁小孩子的课堂,仿佛鸡群里闯进一只长脖子的鹅,怎么看都不搭调。城里的孩子势利眼,欺负尾生说话卷舌头,欺负他剃着一个滑稽透顶的桃子头,欺负他握笔不像握笔,像握砍刀,更欺负他“人手口”这么简单的字都认不出。尾生面红耳赤,闭了嘴,握着拳,就差没有跟身边团团围着他的小孩子们打一架。
上课了,尾生上的头一节课是算术课。一年级的算术课才教一百以内的加减法。这难不倒尾生,乡下孩子别的不会,赶大集随便卖点土产再买点日用品,简单的账目是无师自通的。尾生难过的事情是他坐不住,他坐的板凳上像是有铁钉子扎屁股,他侧过来也不是,悬起来也不是,手垫着屁股更不是。他东倒西歪,左摇右晃,把板凳折腾得嘎吱直响。老师知道他是头一天来,好心关照他:“这位小朋友,你是不是急着上厕所?”他不知道什么叫“厕所”,因为乡下都是叫“茅房”,却又不意思问,就胡乱点头。老师说:“那你就出去吧。”尾生懵懵懂懂走了出去。
尾生这一出去,就再也没进教室的门,是他坚决不肯回去。
余妈拎着尾生的耳朵,带他去向爹告罪。余妈万般无奈地说:“老爷啊,这个小杀胚,他就是狗屎糊不上墙!天生是土里刨食的命!老爷你也别在他身上白费银子了。”
尾生如释重负地收拾行李打道回乡下。在城里这半个月,好饭食一点都没有让他多长肉,相反,他看上去更加面黄肌瘦,细脚伶仃,三根筋挑着个头的样子,跟野地里的蚱蜢有一比。
送尾生走的那天,都以为梅香又要哭,可是她偏偏就没有。她坐在门槛上,望着尾生的背影过了井台,过了酱园和豆腐坊,被张家菜园子齐腰高的杂草掩没。她知道,这世上的人就是这样子,除了爹和娘,别的人都是身边飘来飘去的云,飘过来的时候,粘乎一阵子,飘走了,也就结束了。人只有腿,没有翅膀,能追上风,追不上云。
尾生走了不久,梅香忽然感觉到家中气氛的异样:太和爹,娘和余妈,余妈和老五叔,大家都在鬼鬼祟祟的,商量什么,议论什么,忿忿地否定什么。所有的人,见到她过来,马上就闭嘴,装咳嗽,装挠痒痒,环顾左右而言它。
梅香心里想,以为她不懂,其实她什么都懂。她懂了也不说,看看大人能够瞒她到几时。
有一天她下学早,进门就看见太陪着一个老婆子坐在堂屋里说话儿。老婆子头上戴了一顶黑漆漆的丝绒帽,帽边镶着一块绿滴滴的翠,身上一件大袄子是宝蓝色贡缎的,露出来的半截裤腿却是绛紫色。她的一条腿惬意地盘起来,压在另外一条腿下面,一边说话,一边斜着身子盘弄她脚上的绣花鞋,好像怕人不注意那鞋面上的花朵儿绣得多鲜亮。
太看见梅香进来,笑容满面地提示她:“叫婆啊!”
老婆子长着两片薄嘴唇,很会说话儿,手拍着脚背,赞美的词儿一套一套:“哎哟喂是大小姐啊,看看看看,可着青阳城,我就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女孩子!你看这水色,这眉眼,多俊俏啊!还有这双小手儿,水葱儿样的手指头,要搁从前,那可是进皇宫当娘娘的命哎!老太太你是怎么调教的呀,你说这孩子是怎么长的呢?……”
老婆子说得太卖力,唾沫星子喷出三尺远,一直喷到梅香的衣袖上,让她心里很厌恶。她舌尖含糊地打个滚,算是叫过了人,扭头奔出去,到大门堂的耳房里找余妈。
余妈不在耳房,在厨房。灶上的一口小铁锅敞着盖子,热腾腾地冒白汽。余妈忙着往一个青花细瓷的汤碗里舀东西,是嫩汪汪的水浦蛋。看见梅香来,余妈果断地拨出一个蛋,盛到另外一个小碗中,加舀一勺糖,喊梅香过去吃。
“香!赶紧吃了,别让太看见。”
梅香端起碗,鼓着腮帮子用劲吹气,吹得凉了点,拿筷子把那只滑溜溜的蛋拨拉到嘴边,轻轻地咬一口。蛋黄流出来,一部分淌回碗里,一部分顺着梅香的嘴角往下巴流。余妈慌忙掏帕子替她擦干净。
“我的小姑奶奶,”余妈说,“吃点好东西都在脸上挂着,不打自招啊。”
余妈扭身找碗橱里的猪油罐,找到了,揭开盖盖,挖一大勺猪油在青花汤碗里,又挖两大勺白糖搅进去。
“腻死那个老八怪!齁死那个老八怪!”余妈恨恨地念叨着。
“哪个是老八怪?”梅香问。
“还能有哪个?说媒的婆子啊!”余妈撇了撇嘴。“你爹要娶二房了,这回的事情说定了。”
梅香放下碗:“我娘怎么办?”
“你娘还能怎么办?老太太定下来的事,你爹都不敢有半句话,你娘敢说不?反正嘛,你娘是大,那个是小,纲常伦理总不会变。”余妈叹口气。“谁让你娘肚子不争气,折腾几年都养不出个儿子呢。”
“那个人——”梅香犹犹豫豫:“你见没见过她?”
“东街的,家里开裱画店的。姑娘是高是矮,是白是黑,我们都没见过。”
梅香心里松了一下,然后又紧了一下。不是三井巷的芸姨。这事跟芸姨完全没关系。可是,如果不是芸姨,爹又怎么办呢?爹会怎么跟芸姨说呢?
余妈端着那碗飘了厚厚油花的水浦蛋,送到堂屋去。梅香一口喝下自己碗里的汤,跟着走到堂屋窗下看。
那个老八怪的媒婆,她不怕油腻也不怕糖多齁人,呼噜呼噜吃得像猪拱食。她不光吃完一碗四个水浦蛋,还喝下碗里最后一滴汤汁。她吃饱喝足后,抬手抹一下嘴,起身告别:“老太太,姑娘的生辰八字我就放下了,你老人家得空找人合一合,要是没有别的说法,两下里找日子相个亲。民国了嘛,婚姻兴自由了嘛。”
太坐着不动,笑眯眯地:“这个自然,姑娘长什么样,还是要先看看的。”
媒婆子一出门,梅香飞奔到后院。娘坐在房间窗下绣枕套,绣的是一枝红色并蒂莲。
“娘,”梅香责备她,“你为什么准许那个媒婆子到家里来?”
娘拈起绣花针,对着窗前的光,穿上一根绿色的线,绣莲花的梗。
“娘,你说啊,你真答应爹给我找后妈?”梅香扯着娘的胳膊肘。
娘看看梅香,笑得寡淡:“傻孩子,娘又没死,哪里来的后妈?爹要娶的那个人,你该叫二妈。”
梅香恨恨地:“除了娘,我哪个妈都不要!”
娘推开绣花架,把梅香搂过来:“梅香啊,你要懂事,娘生不了弟弟了,可你爹得有个儿子啊,要不然,你大了出嫁了,爹娘怎么办?这个家归谁管?”
“我说过的,我不会出嫁,我要一辈子陪着娘。”
娘就有点生气,把梅香一推。“你还是不懂事。”
梅香很委屈:她是一心帮娘说话的,娘反倒怪她不懂事。
那她应该怎么做,才算是懂事呢?她在这个家里,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梅香不知道去问谁。她很孤单。她只能跟黄黄玩:用细麻绳在它脑袋上扎个短短的小辫儿,还绑上一根乔其纱的蝴蝶结。黄黄不喜欢,拼命埋下脑袋,抬着一只爪子挠,把小辫儿挠散了,蝴蝶结挠得毛边了。
梅香生气地吼它:“你怎么不懂事啊?”
黄黄压根儿不理睬,伸个懒腰,脚爪子踩在蝴蝶结上,大摇大摆地走过天井,窜上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