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五日,八月半,是农民忙碌而又欢乐的日子。乡民们通常是炒瓜子,烤饼子,煮菱子,到了晚上,或在屋前,或在院中,赏月聊天,以稀释贫穷与辛劳带来的苦痛,再做些简单而又朦胧的遐想,祈盼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安居乐业。可惜自日寇入侵后,这样的平静日子已黄鹤西逝,不再出现了,最使村民们难忘的是一九四零年中秋节,日寇突然对塘马投放炸弹,炸毁房屋数间,牛羊几头,幸好没伤及村民……日寇来了,一年到头难有几天安稳的日子。
自新四军进入塘马后,村民们才有安全感,尤其是一九四一年六月,十六旅旅部移居塘马后,老百姓才真正过上平安的日子。
八月半终于来临了,村民们可以像昔日那样好好地欢乐一番,罗、廖与新四军驻扎塘马,军民联欢,怎能不喜气洋洋。
村西的那棵老榉树下,欢乐与忙碌的旋律交替地演奏着。
那四四方方的石桌,湿湿的,露水所致,偶有一二片榉树叶飘落其上,阳光从树缝中穿出,投射在桌面上,桌面上泛着丝丝白光,桌边的几张小石凳上也沾着些露水,露水颗粒圆满,折射着晶莹的光芒。老榉树静静地伫立着,粗大的树干挺直刚劲,树冠巨大,伞状般覆盖着大地,树叶间透出的光洒向地面,地面上花花点点,几只小麻雀轻轻地叫着,给这宁静的乡村增添了一丝闹意。
刘秀金家的大门早开了,战士们不见了,陈辉他们早已去大祠堂打扫卫生去了,中午军民聚会,共进午餐,需要许多人手,所以这门前没有昔日的热闹。
西边紧挨的茅草屋里走出一女,手里捧着许多布鞋,径直朝刘秀金家走去。
此女十七八岁上下,穿着蓝色的斜襟布衫,发型不再是传统的盘盘头式,而是新四军女战士的发型,只是头发更长些而已。
她脸型丰满,肤色红润,唇皮略显粗糙,这是农家女子的共同特点。双目和善而又澄澈,那捧着军鞋的手粗壮结实,一看便知是从事劳动的好把式,她下着较短的裤子,脚穿一双圆口的布鞋。
她来到石桌前,刚想把布鞋放下,又忙抬起身子,“潮的,要揩一揩。”她便朝敞开着的大门大声叫道,“娘娘,起来没有?”
“起来了,起来了。”一个清脆的女人的声音传来,稍顷,有人从门中走出。此女子知道刘秀金家房子有前后二进,新四军据扎在塘马后,前一进住战士,后一进住家人,且二进间有一明堂,有时主人在明堂里活动,非得人大声叫喊方可听到。
从门里走出一女,此女和门前叫喊的女子年龄相仿,十八岁上下,个子略高一点,脸型稍长,头发乌黑修长,纷披于肩,脸仍是一色的丰满,唇红齿白,唇皮并不细薄,细薄是都市女性的专利,双眼明澈,有时飘出一股不易察觉的愁思。上着一件青色斜襟布衫,布衫的边沿绣上了花边,那通常是新娘子服饰的特质。下着黑色长裤,脚穿一双圆口鞋,鞋上绣上了花边,和上衣有共同的特征,因睡意未消,双眼有些蒙眬,一边走着,一边用左手伸到右腋扣着布纽扣。
“书林嫂,你都拿来了。”她擦了一下眼睛,看着对方抱着一大堆布鞋。
“还有一些在家里,这石桌是湿的,娘娘你拿点东西垫一垫吧!”那个被称做为书林嫂的女子侧转着头叫道。
“好,好好好,我去拿一张破席子来。”那位被称做娘娘的女子转身进屋去了。
一会儿她拿来一张破席,因席子上有破洞,她便把席子叠了叠,放在石桌上。
书林嫂把鞋子放在石桌上,顺手拿起一双,“你看看,好不好,这几双是我回娘家溧水袁村做的,昨天书林伢刚从那边拿来的。”
十几双鞋子静躺在石桌上,张着椭圆形的大嘴呼吸着早晨洁净的空气,黑色的表皮沐浴在晨光下,似欲要舒展一下宽松的身子。鞋子大小不一,每一双鞋帮都用白线连接着,表明着它们的属类。
她拿起其中一双,翻转开来,看着白色鞋底上的密密针线,用手摸了摸,又捏了捏,“针线密,鞋底厚,花了工夫的,自家的鞋,也不会花这工夫的。我昨天也从陶庄拿回十多双,全是母亲请村上的巧手做的。”
“拿来看看吧,挑几双好的送给罗、廖司令,让他们好好打日本鬼子。”书林嫂用两双鞋相互拍打着,晨光下尘埃泛着金光飞扬起来,老榉树上麻雀声不知什么时候已响成一片。
那位被称做娘娘的女子转身进屋,一会儿拎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书林嫂跨步上前,从麻袋中掏出一双鞋,用手捻捻捏捏,“好,真好,穿起来肯定合脚!八月半,送亲人,最好不过,你知道吗?他们有的还穿着草鞋呢!就是穿布鞋的,那鞋也破得不成样,我们再苦再累,也要多扎几双,让他们穿上新鞋。”
“是呀,这八月半一到,天气就转凉了,我们家住的陈军需还穿着一双破鞋,我婆婆说他手上有的就是钱,但他从不挪用一分钱,听说罗、廖司令经常表扬他,我这一双专门为他做的,我知道他的脚大小,你看,针线特密。”她把麻袋放在石桌的另一边,挑出一双,拿在手中,“家里还有几麻袋鞋,十几件棉袄,全是洪生从陶庄挑回来的,时间紧,我母亲请了许多人赶做的,昨天才收齐的呀!”
“我们把它们集中一起,交给李部长,算是我们的礼品。”
“对,不要单独送,我们全集中一起,让李部长领着我们送给供给部,不知正兴、正法及族长他们那几家怎么样,我大娘娘也做了几双,也说今天早上送来,怎么到现在还不来。”那位被称做娘娘的女子朝东面望了望。
“昨天说好的呀,该来了吧!”书林嫂也抬起头朝东望了望,突然眼睛一亮,用手往祠堂门前指着,“来了,来了,你看,他们到祠堂门口了。”
果然,有几个女子说着笑着,捧着、拎着鞋、棉袄朝这边走来,后面还跟了几个小孩,晨光下,她们的步伐格外有力,身姿格外矫健。
她们一见面就婶婶,奶奶,娘娘地称呼起来,小孩则奶奶、太婆乱叫起来,同一村皆是同宗同族,虽年龄相仿,但辈分悬殊,况女人随孩子称呼他人,所以婶婶娘娘地一片叫声,而小孩也搞不清谁是谁,跟着乱叫。
那几个刚来的女子三十岁上下,她们是刘正兴妻子吕小妹、刘正法妻子姜氏、刘正福妻子马氏,她们三个是妯娌,丈夫和刘秀金为同一辈,家庭皆为殷实之家,先辈在太平天国时避乱苏北,后回塘马,在废墟上重整家业后,家业渐丰,自日寇入侵后,饱受战乱之苦,皆有抗日杀敌之决心。新四军进入塘马后,个个拥护抗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深得罗、廖的好评,廖司令和政治部的干部就居住在刘正兴家。
这三个女子和几个小孩一来,刘秀金家门口顿时热闹起来,那位被书林嫂称为娘娘的女子忙走进屋,一手挟着一条长凳走了出来。
这三个小孩,女的约莫十二三岁,乃刘正福之女刘爱珍,年龄虽然小,个子挺高,看上去有十五六岁,脸盘儿大,头发纷披,两眼水灵灵,笑起来露出两排灿烂而又整齐的牙齿,她手里拿着几双鞋,眼中露出自豪的神色。
大一点的男孩十一二岁,乃刘正兴之子伙根,脖子挂着一双鞋,那双鞋特别大,从鞋型看当为一米八左右的人所用,他头发短,根根上竖,一双眼却长得十分机灵,眼珠不时地转动着,在石桌旁这儿摸摸,那儿碰碰。
另一个小孩则很小,二三岁左右,乃刘正法第二子明伢,刚刚会走路,依偎在其母身边,手里捏着一根线,线的另一端系着一吹足了气的鸡囊泡泡。
吕小妹拉开麻袋袋口,掏出几个绣花袋,众人围上争看起来,啧啧称奇,从他人手里传递一圈后,又回到她手上。她忽快忽慢地讲起来,那话语带有几分神秘,“我染了好几次色,找了好几种线,绣了好几天,才做了几个袋。”她把一只绣花袋放在阳光下翻转着,只见上面绣着花虫草鱼,云朵水纹,待翻到有字的一面时,她声音忽地高亢起来,“这是我看到住在我家的王科长的一个旧臂章上的字,便照着绣的,你们猜什么字?”
“这不是抗敌吗?”书林嫂不以为然地说道。
“呀,你也认得了。”吕小妹瞪大了眼睛。
“你别小看我们呀,我们天天学习呢!娘娘,你看,是不是抗敌?”
“对,是抗敌,”那位被称为娘娘的女子说道,“是抗敌,我不大会写字,却识得字,父亲是私塾先生,如果我是男的,肯定也读书作文了。”
“上面还有人,上面还有人,”伙根挤了进来,抢过绣花袋,点着上面绣着的一个拿着枪、俯冲着的战士,叫喊着。
“我这些绣花袋要送给罗、廖司令,他们对我们太好了,那些住在我们家里的科长呀,真好,除了打鬼子之外,还帮我们扫地,上门板,还教伙根这孩子识字,给我们讲抗日的道理,廖司令这么忙。还教伙根写字……”吕小妹满眼是感激之情,“他们保得一方平安,八月半,我们要好好慰劳慰劳他们。”她拿下挂在伙根脖子上的鞋子说道,“这一双送给罗司令的,罗司令的脚大,鞋也要做得大一些。”
“对,今天一大早,明伢他爹便去新店找朱呆子去了,现在朱呆子已杀了好几头猪了,正在门板上剁肉呢!”正法的妻子点了点明伢手中的鸡囊泡泡,“明伢他爹刚杀了一只老鸡。”
“这一双鞋是爱珍伢扎的,她还小,不大会做的,一听说,八月半送军鞋,便叫着要做,”正福的妻子拿着一双做工略显粗糙的鞋,“还好,这丫头居然不简单,扎的有板有眼。”
“不简单,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
“是呀,扎的真密,花了工夫的。”
“好,我那时还不会扎呢,只能剪剪鞋样。”
刘爱珍谦逊地笑着没说什么,一脸的自豪之色,心里却甜滋滋的。众人议论着,说笑着,不知蒋氏闻声而出,“玉英呀,她们都来了。”
那位被书林嫂称做“娘娘”的女子一扭头,见蒋氏询问,忙应道:“婆婆,你也起身了,”她忙迎上前,“还未来齐呢,东边的几个嫂子妹妹还未来呢!”
书林嫂也迎了上来,“太婆婆呀,我们在收集军鞋、军衣呢!”
刚来的三个女子忙着打招呼。
蒋氏走上来,因其岁数大,辈分高,加之身材修长,一下子成了众人的中心,“应该,应该,我也扎了几双,一道送给新四军,昨晚菱与藕也煮好了,”她朝崔玉英与书林嫂袁秀英看了看,“洪生、良超去哪儿了?”
二女应答着,“借桌子、借凳子去了。”
阳光照在她高大的身躯上,“一大早,秀金去街上拿旌旗去了,中饭要聚餐,请罗、廖司令和其他官兵。”
“是呀,廖司令前两天说请我们,正兴忙说应该老百姓请新四军,现在算军民联欢。”吕小妹的话很有权威,因为廖司令住在她家。
“另外,晚上要演戏,组织科的小徐和我讲的,陈军需也说有好戏演。”蒋氏压低了声音。
“真的,在哪里呢?”众人围了上来,一听说要演戏,一下子竖起耳朵。
“就在大祠堂里。”
…………
大榉树下一阵欢声笑语,又有几个年轻女子拎着麻袋,捧着棉袄来了,她们各自传看着,评点着,欢乐的气象在空中激荡,石桌旁军鞋、棉袄堆成了一个小丘。
杨氏也来了,她拎来了几双鞋,上面绣着花,是送给女战士的。
她逐一看了众人扎的鞋、做的棉衣,不断地夸奖着,她走到书林嫂面前,看着她送来的一双双棉鞋和几件棉袄,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秀英呀,你家经济条件差,这些做工和布料要花掉你很多钱,你真不容易呀!”
“算不了什么,太婆婆,”书林嫂似乎有些生气了,“家里的米,几只鸡,我叫良超上街换了钱,没问题,没问题,新四军流血流汗,我这点东西算什么,有的鞋是我的几个兄嫂、姐姐在袁村做的,他们听说要送给新四军,连夜赶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