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榉树的树叶微微振动着,欢乐的声波使它们激奋起来,似欲飞离树枝,在空中曼舞一番、回旋一番。
这八月半的天气真好,多年不遇了,温度适中,阳光明艳,秋高气爽,鬼子未来前中秋节都是独门独户小庆一下,如今新四军旅部据扎塘马,军民联欢,自然气派非凡。
大祠堂的门楼下挂了一红色横幅,上书“军民一家亲”几个字,在微风下,字形不断叠合着,这一飞动的景象给这古老的大祠堂的门楼陡增了一股飞动之美。
祠堂的石鼓马台上贴了红纸,一进二进间的明堂的半面斜廊上也挂了横幅,上书“抗敌报国驱逐敌寇”等字。最显眼的是二进房屋下,系在几棵合抱的粗大木柱间的那巨型横幅,上面的字体硕大,遒劲有力,上书“军民联欢共庆中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罗忠毅的手迹,罗每到一处都要写一些抗日标语,所以他的字战士们和一般老百姓都认识。
祠堂门口阳光朗照,出出进进的人多了,有战士干部也有村民。
石板地面早已用水冲过,光滑可鉴,石板缝隙的杂草早已除去,石板麻麻点点的凹坑、花色的石纹、并不均匀的色泽一一呈现在阳光下。那些石板肌体上不知承载了多少个脚印,见证了刘氏家族不知多少代的悲欢离合,亲历过不知道多少历史的风云际会,如今静躺着,迎合着座椅凳的亲吻,感受着即将来临的联欢氛围。
一个年轻人肩托着一张八仙桌进来了,他哼唷哼唷地托着,小心翼翼地跨过高高的祠堂门槛。
那张桌又大又沉,凭那造型图案,塘马人一看便知杨氏茶馆里的那张八仙桌,此桌在刘太公手上所制,是用西沟塘边的菜园里的一棵大榉树所制,那棵榉树比刘秀金门前的那棵榉树略小些,年龄也小些。那树共打了两张桌子,一张送给了唐王刘氏支祠,一张自用。刘太公分家时,共有三张桌子,石桌,枣树桌及榉树桌,石桌分给了老二,它原在二进屋中间的明堂中,后被刘秀金安置在门前榉树下,枣树桌分给老三,这榉树桌分给了老大。
这张桌做工精美,四脚脚底绘有云纹图案,台面下的台框上雕有卷云、立柱、鸟雀,刀工极其精细,台面上缝隙细小平整,木缝呈流线型,只是靠近边框的台板上有一圆形小洞,极细小,如小绿豆大,乃天然所致,若干年后,此桌被杨氏赠给了刘秀金的儿子。
这张桌十分坚实,平时挪用,需二人合抬,因其十分坚固,村中过年请人舞狮子、跳“七桌半”,毫无例外地放在最底层,平昔茶馆聚会常以享用此桌为自豪,今年八月半,此桌又独领风骚,将承托非凡之人的聚会。
那男子放下桌子,又把它移到明堂中央,他用手擦擦额头上的汗,又拖起桌子左右试了试,直到四脚平稳为止。
此男子二十四五岁,个子近一米八,身穿蓝色短衫,长脸型,眉毛粗黑,鼻梁挺直,双手粗大有力。
他放好桌子,刚想去祠堂门口,见又进来两个年轻人,个子与他相仿,每人左右臂各挟着一张榉树凳,待跨过门槛,便放下凳子,进入明堂后,相互询问起来。
此三人皆住村西边,扛桌子的乃刘秀金之子刘洪生,另两个挟长凳者为刘志远与刘良超,俗称书庚,书林,此三人为同一年龄,但辈分不一,他们三人皆为青抗团团员,平昔务农,遇有敌情或送情报或藏粮食,或掩护新四军战士。他们多次受到陆平东的表扬,中秋节受族长吩咐,忙着搬桌搬凳。不多时,这明堂里已摆下了十几张桌子,几十张长凳,连东西两边的半面斜廊里也放下了许多桌子。
最后进来的是刘金保兄弟,他们哥儿俩抬了一面大鼓,那鼓半径一米开外,鼓皮浑厚,鼓钉硕大,平昔放在杨氏茶馆里,遇到喜庆,才搬出来使用。这不,如今已抬至祠堂中,只等时机一到,便打鼓欢庆中秋佳节。
…………
正午时分,祠堂外鞭炮声一片,刘金保擂起鼓槌,咚咚地敲起鼓来,其弟也迅速放起鞭炮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咚咚的鼓声、当当的锣声、哗哗的人声在祠堂内回旋、升腾,那洋洋的喜气伴随着鞭炮的火药味,以及桌面上的菜肴味和满坊的酒香味,在四周弥漫,浸润着人的心田。那挂在门上的古老的“刘氏宗祠”匾额,也似焕发了青春一般,露出微笑的容颜。粉的墙、黛的瓦、灰黄的柱、青色的石板,从古老灰朴的空间走向了新生的殿堂。
罗、廖和干部、战士代表们来了,以刘赦大、刘秀金、刘正兴、刘正法为代表的村民们早已等候在祠堂门口了,随着一连串的“请请请”声,罗、廖与战士代表们进入了祠堂。
一进门,族长与刘秀金两人拿着卷好的旌旗,迎了上来,族长不会国语,操着溧阳话大声地叫道:“乡亲们,今天我们两人代表塘马村民,向罗、廖司令赠送旌旗,以表示村民们对新四军的感激之情,大家鼓掌。”
一片掌声,一片鼓声、锣声。
旌旗展开,楠竹卷轴,红色绒布为旌面面料,四周镶上金边,上面从右到左用金黄色的丝绒绣着两列颜体大字“仁义之师,抗敌报国”,左下角书有“塘马村全体村民赠”。
罗、廖与族长、刘秀金握手致谢,随后来到明堂中央的榉树桌旁。
干部战士代表和村民们分别就座,罗忠毅、廖海涛、欧阳惠林、钟国楚、王直、乐时鸣与族长、刘秀金为一桌。
许彧青、芮军、张其昌、张花南、黄玉庭、陆平东、陈练升、陈绍海、廖坚持、林少克、孙爱之、李坚真、游玉山、张业、陈辉等人在村民陪伴下分别就座于明堂中的桌子边,王胜和妻子牟桂芳去了锡南,未能出席。
族长拉住了刘秀金,“还是你说两句吧,我不会讲官话。”
“好吧,”刘秀金站了起来,他今天穿了崭新的长袍,其实他也不会官话,不过他昔日雇了许多苏北来的佃农,又常到瓦屋山一带走亲戚,和那一带苏北移民及河南移民特熟,学了半生不熟的苏北话、河南话,在与外地人交流时,大抵还能凑合。
“乡亲们!”他高声地叫道,朝四周挥挥手,“今天我们塘马村民和其他村的代表一道邀请罗、廖司令和其他新四军代表共进午餐,表达我们对他们抗敌报国的感激之情,薄酒一杯,只能表达我们的微薄之情,千言万语无法讲述军民鱼水情深……下面请罗司令为我们讲话!”
一片掌声,在祠堂里回旋。
“乡亲们,战友们,今天是我们的传统佳节中秋节,”他试着用半生不熟的吴语讲了一句“也就是八月半”,接着他用高亢的声音说道,“我们欢聚一堂,共庆佳节,感谢父老乡亲对我们的深情厚谊,我们将在党中央和毛泽东同志领导下奋勇杀敌,以报答乡亲们的厚爱。”罗声音洪亮坚定,在人们耳际回旋缭绕。
“大家举起酒盅,为罗、廖司令,为新四军众将士干杯。”刘秀金环视四周,端起了酒盅。
“谢谢大家,”罗、廖也举起了酒盅,大家都举起了酒盅,只听得一阵“乒乒乓乓”碰杯声、“请请请”的吴语声……军民欢声笑语,共叙鱼水之情。
塘马的村民们以及邻近的新店、邵笪、下木桥的村民代表都用半生不熟的江北话和战士们交流,在似懂非懂的语言中,夹着扎肝、肉圆、蒸蛋、鱼块等富有地方风味的菜肴,热情地往战士们碗里送,用自己酿制的糯米酒、白酒往战士们的酒盅里倒。尤其是那些妇女们,昔日从不允许随便踏进祠堂,公堂酒更不用说了。新四军来了,破了这个惯例,如今喜气洋洋地和李坚真及服务团的女战士们,一起品尝着菱、藕、芋头等地方特产……
戴着军帽、穿着制服、束着宽皮带、打着绑腿、臂章高悬的战士们在浓浓的情意中,在温馨的香气、喧闹的人声中,在粉墙黛瓦、树影婆娑、石板可鉴、树木参天的刘氏宗祠中,迎受着比每年供奉祖宗还要真挚的情意,这情意如细流一点点一滴滴慢慢渗透到他们的心田中。
罗、廖的杯中不断地被倒入白白的酒液,罗、廖的碗中不时被青青的竹筷所夹带的肉鱼填满,那些安置在盆中、碗中、碟中、罐中的韭菜、黄瓜、藕片、菱肉、鱼、肉、慢慢地移入战士们的碗中,在无法形容的笑容中、在混杂不清的话语中,杯碰杯、碗碰碗。
罗、廖向族长、向刘秀金、刘正兴、刘正法及青抗团敬酒了,那“谢谢乡亲们,多打鬼子”的口号声,在刘氏宗祠的明堂里、大厅里,半面围廊里,盘旋盘旋,升腾升腾。
晚上,文艺演出。
村民们在中午聚餐后,没有休息便忙碌起来。吕小妹,崔玉英,袁秀英等人把军鞋、棉衣集中起来,送给了供给部,张其昌部长代表旅部表示感谢,收好后存在刘秀金的后排楼房中,她们又去祠堂里和战士们把明堂打扫干净。蒋氏、杨氏则把收集来的葵花子、南瓜子放在木箱中,菱子放在竹篮里,一起搬入祠堂。刘良超,刘志远,刘洪生等捧来几十个西瓜放在东侧半面廊下,又在廊柱上挂好马灯。刘秀金与族长则拿来几大包茶叶放在祠堂东侧的小房里,杨氏早把老虎灶打开,热腾腾的水汽在屋里四处漫溢着。
乐时鸣与许彧青则在布置演出会场。
许彧青来自福建,是一个俊朗才子。从十六旅军歌的歌词中,便可见其不凡的才华,“春风飘飘,湖光闪耀,江南的绿野,劲旅新成立”,他担任十六旅宣教科长,政治宣传搞得有声有色,塘马一带老百姓经宣传队宣传后,抗日意识较以前更为强烈、更为自觉。
塘马刘家祠堂第一进房屋大门的东西两侧都是二层楼,底为三开门,中间开间特大,底层为青色水磨罗砖铺地,那光亮的质地细腻的罗砖地面,排列着高约一米五左右的八根粗大木柱,木柱下一列垫上青色圆形小石凳子,木柱向上托着厚厚的楼板,那楼板全是又粗又大的松木板,踩上去咚咚有声,弹性十足,楼板的外延是低矮的雕花扶栏,戏楼的木板上侧,有八根高大的楠木柱子,柱子间的横架略呈弧形,为典型的冬瓜梁。戏台分前后二进,中间隔屏风,后面是演员的休息处,屏风上挂有一块匾额,上书“一曲升平”之词,令人称奇的是戏台中有一倒锅形的木雕,那是一个起共振作用的音箱器具,站在台上喊叫,声音会产生扩放的作用。
这个戏台平昔少用,只是在吃公堂酒或祭祖或春节、中秋之类的重大节日请戏班子来演戏时才用,可以想象,这种精神娱乐在贫瘠的乡村里将是何种的盛况。村民从这戏台上看到、听到了京戏、滩簧、评弹以及各种说书艺人的说书,熏染上了春秋大义、国家恩仇的思想,领受了历代族长及家族代言人的村规、族规、祖训的教诲,多少年来,他们不假思索地领受了这一切。
在这几十平方米的舞台上,浓缩了他们的欢乐、理想、希冀与憧憬,冲淡了俗世贫困、苦难带来的忧伤与愤懑。
但这种千年不变的流程终被抗日的炮声所驱散,日寇的蹂躏使他们没有闲情去观看那方寸舞台,去进入娱情的空间。舞台没人光顾了,楼面上积了厚厚的灰尘,上面洒落了一层鸟雀粪,一脚踩上去可见清晰的脚印。
新四军战地服务团的锣声、鼓声打破了这舞台的沉寂,那嘹亮歌声的声浪轻拂着屋脊、瓦片、梁柱,那洪亮的抗日口号冲击着那墙面、门檐、柱廊。
罗忠毅的高大身影,廖海涛飞扬的神采,使塘马一带的老百姓从中知道了共产党、新四军,进一步认识了抗日救国的道理。
如今,这中秋佳节,这小小的舞台早已抓住了村民们的那怦怦跳动的心。
服务团的小李、小张在戏台中央的两根木柱上贴着两副红色对联。
乐时鸣与许彧青在明堂里一边看着,一边在纠正着贴的位置。
左边的柱子上,“中秋佳节”已贴上了。
“乐科长,今晚要上演你的大作《前路》吧。”许彧青用浓重的福建腔说着,太阳的余晖照在他清瘦的脸上,脸膛显得十分红亮。